那被骂的孩子拧着脸,双眼微湿地吼道:“是啊!天王是氐人,但待我们和你们是一个样儿!我们迁不到关中是因为那里已经充满了羌人鲜卑人和匈奴人!结果你们就只会反咬一口!你们才是忘恩负义的下贱坯子!”
苻坚听到此处,便伸手一摆,不令孩子们再说了。他顺手将那孩子拉到自己身后,沉声道:“童言无忌。玩闹罢了,也不值当吵成这样。”他声音不大,威势却重,无形地让众人皆听命噤声。苻坚想了想,和颜道:“既是你们打羊皮鼓既分不出输赢,那我给你们来一段?”
任臻完全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番话来,一个皇帝——好吧,虽然是过气的——竟要当街卖艺——好吧,观众平均年龄才十岁。他瞠目结舌地看着苻坚接过那小孩怀中的那面羊皮鼓,神色自若地寻了处台阶坐下,先晃了晃试了手感,微一笑道:“倒是好皮子缝的——好鼓。”那小孩儿复又自得起来:“阿爸给我做的!从小就打的!”
羊皮鼓本就是发源于凉州,兴盛于天水,五胡民众皆习之,尤以氐人子弟为甚,更有重金制鼓代代相传的习俗。任臻定睛看去,只见那圆形鼓面的大铃鼓两面皆缝有老羊皮,因常被把玩击打,皮色深重,油光水滑;鼓框和鼓柄则为兽骨所制,抓柄端有一装饰环圈,圈内串以数个铜钱,整体不饰奢华,但却透着一股子沉稳厚重的大气。
苻坚接过那鼓,左手握柄右手击鼓,“咚、咚”试击了几下鼓点,任臻揶揄道:“可别走调了,否则我不给赏钱的——”话音未落,忽见苻坚手指丕动,突然在鼓面上跳脱跃蹦,迸出行云流水一般激越的乐音。那小孩惊喜拍手道:“这是‘四点红’的打法!”鼓点顺势密集,越来越快,如惊雷迅马狼奔冢突,平添了几分金戈铁马的肃杀。立即有人惊叹道:“忽然转做‘十二花’了!好厉害的指法!”其余人等似乎也听地怔住,团围成圈竟无一人吵闹,全听地痴了一般。
苻坚似不以为意,他闭上眼,右手的五根手指如通了灵性一般上下翻飞,“嘭、嘭”击鼓声和“嚓、嚓”摇环声中高亢曲调忽而穿云裂帛扣人心弦,忽而暗夜呜咽如泣如诉;热烈粗犷之余不失苍凉萧索,百般情致千番变化尽蕴期间,直到一曲终了,全场竟是鸦默雀静地一时无声。
随着最后一记强劲的撼音,鼓声嘎然而止。他睁开双眼,将还在震颤的羊皮鼓递还给人,淡淡一笑道:“羊皮鼓打的如何,与民族无关。五胡平等,并无优劣之分,氐人、羌人、汉人,匈奴人、鲜卑人之分止在自己心中如何看待。”若心无怨恨,自不会存着种族歧视,一意征伐,心心念念只在复国仇杀。可惜他治国十几年来一直试图融合五胡,不惜广迁异族子民入富庶关中共居久处,谁知却造成淝水战后,正是留在关中异族们叛变迭起,如星火燎原,难以收拾,一下子倾覆了他的大秦帝国。
任臻看他神情就知是想起了过往种种,待众人散去,便走上前一屁股坐到他身边,小声笑道:“哟,你还会这个?看不出啊?”
苻坚怎不知他在转移话题,却还是顺势接道:“汉末献帝在位时,我们苻氏本不姓苻,氐人老姓是‘蒲’(注1),祖先便是在天水略阳一代打羊皮鼓为生的艺人,后来天下大乱,先人从军征战,一步步在陇西打下了基业——这门手艺倒是不曾丢了,代代相传至今,我便会了。”
任臻一击掌道:“那不错呀,真混不下去了倒可以街边摆个摊卖艺,我还能帮着吆喝几句——我最会了!”
苻坚笑道:“你还会帮场吆喝?”任臻撇嘴道:“不就是扯嗓子喊‘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回家取钱再来捧个钱场。’有甚难的?” 苻坚闻言大笑,一面拭泪一面指着他的鼻尖道:“我胡说的,你当真了?曹操破汉中后便将我们氐人兵马迁至陇西戍卫边关,蒲氏一直都是一酋之长,我祖蒲洪先是归附后赵石勒,之后羽翼渐丰便拥兵割据陇西,否则焉能乱世称雄?”
任臻拉着脸,龇着牙,瞪着眼道:“我也是胡说的,你不会也信了吧?”苻坚信手一指: “你真是一点口头上的亏都不肯吃。罢了。我长你一辈,本就不该与子侄辈斗嘴。”
任臻越想越觉得哪不对,片刻后怒道:“你占我便宜!”
苻坚弹衣而起,朗声大笑道:“走罢。该回去了。”
任臻看看天色果是不早了,便依言跟上。他在后微微仰头,不言不语地打量着苻坚的背影——这苻坚刚从新平脱困软禁于长安之时反倒谨慎伏低些,至少他自诩还压得住他,只是随着时日推移,明明前途依旧未卜,他却似龙回潜渊一般,气势越来越强,荣宠不惊喜怒不形,当初的委顿迷惘尽皆不见,任臻几乎能联想到他当年问鼎中原投鞭断流是何等气派。
注1:野史传说苻坚背上有四字胎记“草付为王”,其祖蒲洪以为祥瑞,便改姓为苻。
54第 53 章
第五十三章
任臻回到驿馆;拓跋珪早侯在屋内;此刻亲自捧了水伺候任臻净面,便言及沮渠蒙逊今日统筹诸事;发号施令,很是威风了一把。任臻一笑:“他年少气盛,上头又有吕纂和男成罩着,难免跋扈些。”拓跋珪道:“可他今日带着手下在驿馆周边清场之时,因有几家富户贵族说没有旨意不肯搬走,他就命人砸了人家的府门——”
任臻不无讶异地抬起头来:“天水湖畔住的都是当地富户官宦;他这么硬来不怕给兄长惹祸?”
“是啊。天水郡守后来赶来相劝;谁知一言不合;沮渠蒙逊竟然当众喝斥郡守滚出去,还说若再呱噪;便要动手教训。。。”
任臻一皱眉:“沮渠蒙逊再狂傲也不敢如此妄为吧。我怎觉得他似故意为之?可天水郡守一介文官,激怒他有什么好处?”
拓跋珪道:“听说吕光的世子吕绍儒雅好文,性子与其兄吕纂大不相同,这天水郡守就是吕绍向吕光举荐的。”
任臻心道吕氏兄弟为争位夺嫡,多年暗中不睦已是人尽皆知,沮渠氏与大公子的关系非同一般,荣宠与共,沮渠蒙逊少年心性,这么做倒是情有可原了。谁知次日一早便传来消息天水郡守昨夜回府路遇惊马,摔出车驾伤了腰骨,据说今日连起身都难了。
任臻这下再也坐不住了——心想这二世祖也忒仗势欺人了。他匆匆赶到隔壁,没见沮渠蒙逊,想了想便转向马厩走去,果然找到了人。
沮渠蒙逊正亲自提了一桶水刷马,因着天热,便解衣坦怀,布料皆松松地堆在劲瘦的腰间,裸出一大片坚实弹性的蜜色胸膛。
乌云骝受用不已地喷着气,与他并廊栓住的赭白便也嘶叫了一声,沮渠蒙逊一把搭住赭白的脖子,笑道:“别吃味,也帮你洗!”赭白一贯倨傲,除了任臻便仅让慕容永近身,连拓跋珪都不大搭理,谁知此时却似很温驯地俯下脖子,亲昵地在蒙逊颊边蹭了一蹭。
沮渠蒙逊拍了拍他的鬃毛,拎起水淋淋的刷子动作娴熟地洗刷起来,乌云骝便从旁探过脖子来,打了个响鼻,热乎乎地把气喷在他脸上,蒙逊哈哈大笑,二马一人亲亲热热地闹成一团。
任臻在暗处见了,心道:这小子,对马倒比对人好。谁知那沮渠蒙逊将刷子丢回桶中,见清水迅速变浊,便一撇嘴道:“你那小白脸儿主子对人对马都那么不上心,原本油光水滑的好皮毛都整地像他一样灰头土脸的。”
任臻闻言气歪了鼻子,忍不住出声道:“沮渠将军,你倒是上心,肯特地纡尊降贵来这刷马,莫不是因为昨晚这马立下了大功?”
蒙逊似并不诧异任臻就在身后,他转过身来,残留的水珠顺着肌理发梢滴溅而下,在一片水色阳光中露齿一笑:“任将军有听人壁角的习惯?”
他踢开水桶,单手扶栏帅气地跃过马厩便跳到任臻面前:“乌云骝能立下什么大功?”
任臻冷冷地道:“天水毕竟不是陇关,蒙逊将军不该如此恣意妄为——惹出麻烦,谁再来给你善后?!”
蒙逊眨了眨眼:“我昨日要求驿馆方圆三里内戒严清场也是为了稳妥保护,那些老头偏又呱噪,我懒得与他们多费唇舌,就让兵士们佯装要拆屋,他们一个二个吃软怕硬的,不都乖乖地卷铺盖搬了?”
任臻双手环胸,一挑眉毛一扯嘴角,道:“那天水郡守前来相劝,你公然让他‘滚’?他的官位名义上也不比你哥哥低多少,何况是你?这便罢了,你还让夜半驱马冲撞车驾,使他伤残卧床动弹不得!”
蒙逊闻言皱起眉来:“那老头自己摔下马来受了伤,和我什么关系?”
任臻道:“除了你谁敢这般肆意嚣张?昨日你还当众威胁他要动手教训,不是你是谁?”
“说一句话就能坐实了这罪名么?!”蒙逊勃然道,“你有什么证据说我伤了那老头儿!?他不过是个有名无权酸腐老儒,小爷要教训他还需夜半避人?!小爷便是真动手结果了他,也不惧任何人秋后算账!”
这小霸王占着沮渠氏手握重兵镇守边关,便这般嚣张!任臻深吸了口气,一时却驳不了他——到底也没人亲见是蒙逊驾马行凶,此刻这少年怒气冲冲地瞪大了双眼,虽是目露凶光凶神恶煞,却让人联想到垂危挣扎的幼兽,凶猛无惧却又带着几丝委屈。
他冷着脸道:“你在我面前振振有词有何用?天水郡守之子负责一郡治安卫戍之责,要他相信才好。他手上虽没多少人,但若是心怀仇怨陡然发难,你我怕也难全身而退。”
“区区一个守城门的,胆敢动手怎的!”
“你们沮渠氏麾下匈奴骑兵就是再骁勇善战,却也远在陇关——须知强龙尚且不压地头蛇!”任臻一字一字地道;“你大可以让你哥哥事后再挥军来此为你报仇。”
蒙逊拧着眉,显是还在生气,半晌后硬着声道:“那要我如何?难不成要小爷给他赔礼道歉?!”
任臻一扬下巴:“现在还有别的法子么?”
“我又不曾做过!”
“做没做过没人看见,昨日你的威胁之语却是众人都听见了的。我们只是在天水稍作补给休息本就没想多留,你若忍不住这一时之气就是给此行横生波折——护送苻坚入凉州关系燕凉二国邦交,出的差池你我谁担待的起?!”任臻语气微缓,又道,“何况你只要赔礼,不用道歉。他既只是说‘为马所惊失足受伤’,那你犯不着自己认罪,他们也受不起。给个虚礼致意,安抚下那俩父子就好——你也不至丢了面子,可好?”
沮渠蒙逊被他软硬兼施磨地没了性子,只得一抽鼻子,昂着头道:“好,去便去!小爷还怕他们?!”
任臻虽软硬兼施连消带打地劝服了沮渠蒙逊,但又怕他去郡守府拜见赔礼时又忍不住那一时之气,众目睽睽之下再闹出什么幺蛾子,便不许他独自去——可苻坚是不便也不必出面的,拓跋珪。。。估计还会私下里煽风点火一整这心高气傲无法无天的二世祖,他只得择了些礼物亲自押送,额,是陪同蒙逊上门。
任臻原以为郡守夜半摔伤既是已得医治,伤也重不到哪里去。谁知郡守年迈,又素无缚鸡之力,整个栽进沟渠里再囫囵翻折过了身子,抬回府中已是动弹不得了。他见榻上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僵硬趴卧虚弱呻吟,不免唏嘘,顺带着剜了一脸无所谓的蒙逊一眼。
他也不指望蒙逊能先开口说句人话,只得一挥手先示意下人奉上礼物,又挤出关切的笑容来上前道:“听说昨夜郡守大人一不小心失足落马了?如今可觉得如何?”
天水郡守不识任臻,却也知道沮渠蒙逊是何人物,能让这小霸王俯首帖耳的又岂是寻常人等?当下颤巍巍地道:“二位将军抬爱,下官不甚惶恐。下官微末小伤,无碍,无碍。。。”
蒙逊忍不住出口道:“还能一气儿说那么多废话,可见当真无碍。”
任臻猛地一脚踏上他的足尖,沮渠蒙逊一时不察,疼地倒抽冷气,差点跳将起来。此时榻旁一直伺候的一个壮年男子忍不住道:“无碍?父亲这伤拜谁所赐?今日倒还故意上门探视,真不愧是沮渠氏立下的好规矩!”那瘫在榻上的老者闻言浑身轻轻一颤,忙喝道:“住口!二位将军都是贵客,岂容你放肆?!”
任臻上下一打量,便知眼前此人必是天水郡守那带兵守城的儿子了。他把蒙逊往自己身后一搡,和颜悦色地道:“无妨无妨。我们既是客,自要礼敬主人三分,还谈什么放肆不放肆呢?只是少爷既一心侍疾足见孝心,怎地方才又公然驳斥父亲的话?难道郡守大人说‘无碍’反倒是诳语了么?”
蒙逊虽还在气任臻下手狠,但此刻见他一张利嘴将人堵了个有口难言,不由复又自得起来,在任臻背后冲人龇牙做了个得意洋洋的鬼脸。谁知任臻如脑后生眼一般,立即后退一步,又是重重一脚踩上,顺便冷冷地用眼角余光瞟了蒙逊一眼,蒙逊吞了吞口水,决定还是保命要紧,少说为妙。
任臻变脸如翻书,对那郡守大人又温言劝慰了一番,做足了表面功夫便告辞出来,照二人身份,理应主人亲自送客,那郡守既是起不得身,那大公子便该代为相送,谁知刚出卧房,那公子便招来下人命他们领出门去,自己气哼哼地拂袖回去。气地沮渠蒙逊哇哇大叫:“什么玩意儿也敢给小爷脸色看!等小爷到了姑臧,必到酒泉公驾前告御状去;撤了那老头的芝麻官儿!”任臻头也不回地走在前头:“酒泉公既然并未登基,你告哪门子‘御’状?戏看多了吧?”沮渠蒙逊一愣,反应过来自己失言,忙咳了一声掩口不说。任臻知道蒙逊心中或明或暗地认定吕光即便迎回苻坚也不可能当真将唾手可得的江山帝位拱手相让,自己北面臣之,却也不往下说破,语气一转道:“ 他关心自己父亲,一时激愤罢了,不必理会。还是尽快备齐补给,速速上路的好。”
任臻怕蒙逊在天水又莽撞生事,便派拓跋珪协同采办诸事。两个少年一般年纪,性子却南辕北辙,拓跋珪素来隐忍坚决城府深重;沮渠蒙逊却是性烈如火跋扈惯了,自出门开始就摩擦不断。
在一间食肆中,沮渠蒙逊彻底把任臻近来的警戒敲打抛诸脑后,当众指着拓跋珪骂道:“方才置衣之时你就诸多借口,什么‘一切从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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