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氏愣了一愣,有些不安又有些受宠若惊地道:“若非少将军,她只怕要被活活打死,一杯毒酒。。。到底,到底容易些,臣妾已足感盛情。只可惜我那婢女走地凄凉,难以入土,死后想得拜祭都难——”
蒙逊沉吟片刻,忽然低声道:“夫人情深意重,蒙逊感念不已。如若夫人不嫌,倒有一法可行。”杨氏有些愕然地抬头,蒙逊正好低头与她对视,剑眉星目,英气勃发,不由脸上一红,借着夜色她略带尴尬地撇开头去:“将军有甚法子?”
蒙逊一笑,竟大着胆子握住杨氏的手,一眨眼道:“夫人跟我来便是。”说罢借气一跃,半搂着杨氏登上假山,在那嶙峋山石间纵跳不已,杨氏只觉得风声呼呼过耳,一阵天旋地转,待回过神来,已立足于湖心小岛之上。
她惊诧不明,甚至忘了追究蒙逊无礼之行:“将军带我来此作甚?”
蒙逊俯□来,扫了扫临水处的沙石,抬眼笑道:“女儿家质本洁来还洁去,葬在水中也无甚不好,又少有人巡逻到此处,夫人此刻月下拜祭,不是也可算尽了心足了愿?”
杨氏见他细心如此,心中更是感激,便依言欲跪,蒙逊又将自己外袍脱下叠在地上,口中则道:“夫人千金之体,娇贵无比,仔细岸边小石刮伤。”说罢亲自扶了杨氏缓缓跪下,一面将姚嵩处寻来的药膏亲手递上:“方才长公子打伤了夫人,末将特地寻了药与您,女子人家,万不可留了甚疤痕在身。”
那杨氏为了自己家门而被吕纂强娶入宫以来,何曾被人这样小心爱护过?她只觉得撑住她胳膊的双手那样温暖而有力,仿佛可以为她挡住这宫里所有的腥风血雨。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赶忙闭目拜祭,临了却又忍不住偷眼望向蒙逊,但见月夜朦胧之下,这英俊少年正也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双目明亮如星,正熠熠生辉。
沮渠蒙逊为吕纂定下金蝉脱壳之计原是防苻坚任臻等人兴师问罪,谁知任臻心中不知怎的因那晚之事途生尴尬,一见苻坚就绕道,俩人同住凉宫瑶光殿却几乎没打上几次照面,更别说与其相谈那夜遇袭之事,对吕光亦只是推说那晚酒醉正酣,不小心在更衣之处睡死了故而不曾回宴。吕光心中记挂那一等一的正经大事,自也不理会这点微末细节,便也一笑了之。而凉宫内外此时瞩目焦点乃是燕凉结盟,商量合兵攻姚之事,所有人全死盯着双方首脑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故而吕纂与任臻虽已相互提防各自戒备,却暂时也都无所大动。
既是商议如此大事,任臻作为燕使当然逃不得,只得强打精神与苻坚、吕光三方会谈,就国土归属,出兵多少,何人带兵等事反复拉锯计较。苻坚还罢了,吕光这才了解眼前这个看着吊儿郎当没个正形的男人其实精地像鬼,尺寸之地都不肯相让,却在他每每都奈不住怒火要剑拔弩张之时又能嬉皮笑脸地插科打诨将争端消弭无形——而后再老调重弹半步不退,堪称一块老而弥坚的顽石,偏你又找不着他的破绽,难怪那慕容冲会让这么个名不见经传之人担此重任。
一日午后,吕光潜人来报,有请任臻明光殿议事。任臻昨日正与拓跋珪商讨相关事宜几乎彻夜未眠,此刻闻言,便乱发蓬头地哀号了一声,却也不敢怠慢,忙忙地要了热水净面提神。正在更衣之时,拓跋珪又推门进来,手里捧着一盅青釉瓷碗。任臻随口抱怨道:“这衣袍也忒难穿了。”言语间已不介意拓跋珪未经通报而入内,拓跋珪见状便放下手中物事,自然而然地接手过来:“我特地让厨房炖了参汤,你近来太过劳神了,多少喝点,颇有助益。”任臻斜了他一眼:“咱们是在做客,低调都还来不及,你倒大喇喇地向人索要人参?”
拓跋珪一扯嘴角:“我难道这般没分寸?这是咱们大鲜卑山上(注1)的老参,西凉边陲怎么会有?原是我从长安宫中顺手带出来的。”任臻顿时三条阴影:“你机器猫啊?不声不响地到底藏了多少好东西在身上?”他嘴里嘲讽心里却还在回想拓跋珪方才脱口而出的“咱们大鲜卑山”——拓跋珪是代人,原是并州盛乐人氏,如今的并州还在姚秦治下,拓跋珪自打懂事识字起都还没到过故乡,怕是已将自己当成同他一样的鲜卑人了——这样也好,无种族之别家国之仇,才更能与他同心,为他尽力——从此之后任臻待其更为不同,此是后话了。
且说任臻恢复了精神赶到明光殿,便命拓跋珪守在外头,自己刚迈步进来,抬头便见苻坚一人独坐于胡床之上,正对着案上沙盘出神。任臻在心中默默翻了个巨大的白眼——得,在瑶光殿里抬头不见低头见地自己还不用和苻坚独处,到吕光的瑶光殿里反倒要大眼瞪小眼了。
苻坚知他进来,头也不抬地道:“世明被政务绊住了,迟点过来。”任臻讪讪地哦了一声,寻了张不远不近的胡床也坐下了——平日他们三人议事,唇枪舌战之余大脑飞速运转,自然顾不到其他,但如今与苻坚俩人傻坐,任臻就深觉不自在了——这股子不自在从那夜开始便循声滋生,他这人一向百无禁忌,那夜就算明知外面有人,也不甚介意演场活春宫——但那是对拓跋珪,于他而言,拓跋珪聪明绝顶又阴沉狠毒,却对他忠心耿耿,像是一头他亲手豢养调教并寄予厚望的巨兽,说到底,是自家人,然则苻坚与拓跋珪不同,他一想起来便莫名其妙地脸上发烧,仿佛也要为自己的不务正业恼羞成怒一般。
“伤可好些了?”苻坚的声音不高不低地飘来,任臻闻言抬头,却见他还是单手支头,盯着眼前的行军沙盘,状甚随意地开口,“我问过拓跋珪,那夜你曾受了科摩多的暗算”
任臻咽了口口水——苻坚的态度实在太过自然,倒显得他近来所为莫名其妙了:“无甚大碍。”
苻坚恩了一声,又道:“你与姚苌之子来往甚密——”顿了顿见任臻不答,终于亦抬起头来看向他;“燕姚苦战于萧关,姚嵩入凉动机不存,你还是多留心。”任臻听他这么一板一眼地心中便莫名火起:“天王多虑了,姚嵩不是这样的人。”苻坚淡淡一笑:“莫要误会,我并非干涉你的私事——只是你刚入凉宫,吕纂便铤而走险要袭击你,要的便是燕凉反目,兵戎相见,于吕纂他可立掌兵权再压吕绍一头,于姚秦则边关之围立解,姚嵩为人缜密,擅连环之计,料想夜袭之事未必不是姚嵩怂恿。”他分析地越有理,任臻听地便越光火——弄地他好似一个色令智昏的昏君一般!他腾地起身,冷笑道:“天王如今稳坐姑臧,担心自己便够了,未必要插手去管旁人之事罢!”
苻坚平平静静地望了他一眼,又偏过头去端详案上沙盘:“我在后凉,虽称天王,实则光杆司令。你所代表的燕国军队站在我这边,才叫姑臧城中上下人等不敢妄动。你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故而你若在姑臧出了事我也难全身而退,于大局自是有碍。”也就是说如果离开姑臧,他之死活,便与他苻坚无干了——在天水湖中他舍命相救麦积山上他悉心看顾,亦不过是为了他东山再起的“大局”!任臻再忍不住,大踏步走过去,一手拂乱沙盘,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若你我不再是互相利用的盟友,苻天王又当如何处之”
苻坚漠然道:“两国之交,非友便敌,朝夕可变,我又能如何?自然是顺势而为。”任臻静默须臾,忽然一点头道:“受教了。”说罢竟一句话也不再多说,猛地就转身离开。
苻坚。。。早说过的,他不恨他,更不爱他——苻坚如今的心中,除了家国天下,便再无其他!或许曾经是有的,却也只是对那个他求而不得又爱又恨的慕容冲,而非他这么个冒牌货!他们二人之间,永远只是‘朝夕可变’的‘两国之交’——利起而聚,利尽而散,旁者,一概皆无,倒是他可怜可笑地堪不破、猜不透地在作茧自缚庸人自扰!
注1:大鲜卑山即为如今的长白山,鲜卑慕容原发祥于此地。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迟了点… …
66第六十四章
第六十四章
吕光摈退侍从;独自一人入内向苻坚行了礼;方起身落座,奇道:“方才见任将军怒气匆匆地先走了;却是为何?”
苻坚一直如尊石像般端坐于上,此刻依旧不动如山地淡然道:“他的心事。。。我又怎知。今日你我先议吧。”
吕光心道今日本就想与苻坚商议带兵出陇关攻姚秦的人选,任臻这外使不在也好。何况此人看着是个轻佻痞子,上下嘴皮一翻惯能胡说八道,实则心内极有成算,对燕国之利半分不肯相让;偏又总是很肯诚心实意地做出一番敷衍;叫人翻不得脸;着实令人头疼。
苻坚便随口问:“方才何事绊了手脚?”
吕光不比苻坚长几岁,年少之时便被其父选为苻坚扈从;从藩王辅他一路坐上龙椅,故而从前君臣之间在背人之时并无太多规矩,因此苻坚问话亦颇随意。吕光忙敛了心神谨慎答道:“些许小事罢了。玉衡殿的典丞为了些礼制问题总来啰嗦。”苻坚沉默片刻,便微笑着点头道:“玉衡殿是世子寝宫,自然是要格外慎重些。”
吕光是无名无分自据一方的草头大王,重视甚么礼制?玉衡殿来吵的所谓‘礼制’只有可能是世子吕绍的属官又来参吕纂的瑶光殿逾制失礼了,只是吕光偏宠长子,给他带兵之权,却又立了嫡子为世子,使得纷争不断,到底是家务丑事,所以他对膝下二子不和之事一直讳莫如深不欲人知。可叹吕光如今已不敢也不能像当年在长安之时对他全心效忠一力侍奉——说到底,盖因情势逆转,此一时彼一时也。
二人心照不宣地揭过话题,说起带兵出关攻打姚秦的人选,朝堂上议了数位大将,吕光皆是不允,看那势头却又不似要亲征的模样,苻坚稍一细思,便猜吕光属意亲儿子能带兵出征,立下功勋方能在军中站稳脚跟。“不如。。。让吕绍去?”苻坚沉吟片刻,故意开口提议了世子吕绍。吕光果然摇了摇头,有些丧气地道:“他从未上过战场,还不如吕纂彪悍武勇。能打什么战何况,他待段业比我这父亲还要热络,段业此次也力荐吕绍带兵——”
苻坚瞬间明白过来,如今在这后凉国中,吕光最忌讳的敌人已不是外族割据,而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后凉尚书令段业!他此刻最惧的是二人已在暗中勾结——段业在中军精锐中有不少死忠将领,若是世子也落入段业掌控之中,将来更任他摆布,大好基业便要尽数让与段氏,东汉献帝,曹魏末帝皆如此下场,前事不远后事之师,他如何能忘?——故而他宁可扶持了吕纂任他恩威并施地蚕食兵权,也要以此来制衡尾大不掉的段业。
“那么,世明是要以吕纂为将?”
吕光不点头也不摇头,却面有难色,苻坚善解人意似地道:“长公子野心太过,你怕他不受辖治?”见吕光并无反驳,又是一笑:“就算吕纂羽翼丰满,也是你的骨血,便是占了凉州也无不可。”此话陡然一转,句句诛心,唬地吕光慌忙从胡床上跳了起来,惶恐地垂下头道:“天王可是疑心微臣有取代之心故而不迎天王复位?”苻坚随意地一摆手:“我真疑你,还会如此坦荡地问话?你的难处,我多少知道些——如今正是两兄弟闹家务之时,此事太过敏感,自然提不得,容后再说不迟。”吕光暗暗苦笑了一下,苻坚还是如以往一般,知他甚深,令他几欲无所遁形:苻坚哪里是体谅,分明是在敲打他——后凉朝廷皆昔日前秦旧臣,以苻坚积威旧名,怎肯名不正言不顺地坐镇姑臧?这是以退为进啊!若说他占了凉州后得知苻坚‘死讯’后没生私心,那是假话,但是如今苻坚活生生坐在他面前,过去二十年他畏惧他服从他都已成了熔入骨血的习惯,如今是当真什么也不敢想了。
苻坚话里话外的意思无非不放心野心勃勃的吕纂带兵,他却不敢再造次了,揣摩着俯首道:“吕纂太骄,还是让吕绍去吧。”苻坚见他还是为他所摄,改以吕绍为帅,面上虽还是无甚表情,心内却是一松——若是吕纂带兵,万一胜了,更是给他自己增添了政治筹码,骄兵悍将的更要觊觎大位,不屈人下了。至于吕绍,他身后有段业支持,吕光虽立其为世子,但一直不喜——他自个儿心里清楚的很:吕光再敬他重他,也总有后人可传,又岂会全无家天下的念头?就算如今不能了,也要为他家族打算后路,他忌段业,说不得,亦是为了他吕氏。所以他不能将宝全压在一个吕光身上——幸亏姑臧朝中还有个段业如肉中刺眼中钉般杵在吕光眼前,若是加以利用加以扶持,倒是颇能制衡整个后凉朝廷的各派势力,一旦吕光真能除了段业,一家独大,那偌大陇西还真未必能容的下他了。
吕光虽松口了,但还是防着段业,不肯指派听命于他的臧莫该等猛将离京,只以吕绍为帅,只身赴大震关上任,同时命沮渠男成为前锋将军率兵出山,——如此将不知兵,兵不属将,互相制约互相提防,纵使将来胜了也出不了什么大岔子。
苻坚一看其部署便知其真意是怕军政勾结,段业趁机得以坐大,点点头道:“如此甚妥。”心里却暗道:吕光从前在长安为将之时何等爽朗急性,否则也不会因与窦冲军中争权两相不睦便负气请命,带兵西征了。没想到时至今日也变地猜忌圆滑满腹算计,时时刻刻都只以一门一姓的威权为先。或许,这便是所有上位者共同的宿命。
思虑至此,苻坚无声地轻叹一声,视线缓缓转向被粗鲁拂乱的沙盘,想起任臻原先在途中所说的话——到了姑臧城中,才是龙潭虎穴!
想到此人,苻坚心中一乱,眉间微蹙,吕光一直觑着他的神色变化,此刻便小心地出言询问,苻坚忙微笑摇头,对自己道——此刻瞻前顾后运筹帷幄尚且不及,又岂是情长思乱之时?
一时诸事初初议定,吕光便执意要将迎位大典提上议程。公元389年春,西燕慕容冲更始三年,后秦姚兴皇初二年,吕光率百官于明光殿迎苻坚复立天王位,因前敌姚氏亦称“秦国”,故国号依旧为“凉”,改元龙飞,与西燕休兵结盟,以陇山为界,划定疆域。同时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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