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臻似话说多了口渴,也顾不得烫,将瓷碗滴溜溜地转着圈一口气给喝完了,末了随手擦了擦嘴,随意似地道:“拓跋珪,你去潼关。”
一直默不出声的拓跋珪顿时成了全场瞩目的焦点,他自己也有些回不过神似地怔怔望向任臻。直到身边的穆崇给了他一肘,他才茫茫然地起身:“。。。我。。。去潼关?”
任臻微微皱眉,怎觉得重逢以来这拓跋珪就变的有些混混噩噩神神叨叨的,时不时还不自觉地在刻意避他,但他心中早有计较,便毫不停歇地继续道:“封拓跋珪为安东将军,五日之后执虎符至潼关赴任!”任臻出言即是圣旨,此事盖棺论定,无论旁人如何诧异、不解、嫉恨亦无可转圜了。
一时散会,任臻在人后拉住慕容永的袖子悄声道:“东线防守其实至关重要,万不能如后凉吕光一般后院起火,拓跋珪到底年轻,你得帮帮他。”慕容永本一直视拓跋珪这日日贴身随侍皇帝身边的外族将领如眼中之钉,但此时心境已与往日大不相同,又见任臻如此恳求,便点了点头,想开了似地,起身去给拓跋珪办军权交割事务。
任臻又在后吩咐道:“杨定,你留下。”
杨定答应一声,停住了脚步,待众将走光了任臻便一手搭上他的肩,拍了拍道:“大个子,你在萧关最久,对对方战术和实力也最为了解,告诉我实话,能赢吗?”
杨定本觉得一年未见,这皇帝言谈举止颇异往昔,看来陌生了许多,但如今被任臻这么亲亲热热地一揽,过去的熟稔与默契似又都回来了。他不假思索地道:“能。”
姚兴虽已借敌之手除去了姚硕德,但终究失了萧关又大伤元气,只能守不能攻,燕军占有绝对优势。
“固原是旧城翻新加固,不堪累日重攻,姚兴要退敌,只能出城平原战——派出绝对主力以骑兵撞骑兵,数倍而围之,则大胜不难——末将恳请皇上坐镇中军,由末将与上将军各执一翼,围歼敌军!”
任臻点了点头,杨定从不托大,如此说必是有了十足的把握,他伸出一指,信手一点:“你行军素来爱惜羽毛不喜人海战术,今次倒是例外——甚至还注定提出与慕容永合兵。。。”
“皇上。”杨定见他靠近,不自觉地又后退些许,说道:“末将想尽快打赢此仗。”
“哦?”任臻用眼中余光瞄了退在角落尽忠职守的“侍卫”苻坚,“你想快些功成身退,好为你的苻大哥报仇?”
杨定立即摇了摇头,他从不认为苻坚真如吕纂所扬言的已经驾崩,更不会真地遗命吕纂那个早有野心的“平乱功臣”继承后凉,任臻刚问了一句为什么,他便不假思索地道:“苻大哥若当时还在凉宫之内,吕纂绝没那么容易得手。必是不知何故流落宫外了。”言者无心听者有意,任臻心中愧疚是自己连累了苻坚,苻坚则在心中一再揣测那乐师是否奉吕纂之命调虎离山。
最终还是任臻先回过神来,故意对杨定道:“你想亲自去凉州寻他?若他真有万一,你还会回到我身边吗?”
杨定霍然起身,抱拳道:“若苻大哥真死了,杨定必斩吕纂等人项上人头,为他报仇!上穷碧落下黄泉,绝不中途而废!若有生之年能完此事,便是千里之外亦再回归皇上麾下,甘为差遣!”任臻眨了眨眼,点头道:“难怪这次再见你,觉得你言行举止间激进了许多,原来是憋着一口火气想尽快去寻你的苻大哥。”
杨定正色道:“皇上以国士待我,将半壁江山交付,末将纵使心急,也不敢甩手便走,将这千斤巨担抛下不理。”
“好!”任臻点头,“我应承你,三军备战,速战速决!”
末了杨定议事已必,告退而去,一个身材高大的侍卫立即起身为他推开门,杨定随口道了句多谢,冷不防与他打了个照面——眼前这人眉眼上扣着半幅青铜饕餮面具,不知尊荣,乍眼看去还有些许狰狞,但他的目光从面具缝隙中逗漏出来,却让杨定平生出几分温暖与熟悉。
任臻单手托腮看着杨定离去,悠然神往似地道:“杨定,好兄弟。”
苻坚转过头,清了清嗓子才哑声道:“那你方才还故意瞒他?莫以为我没看出来,你不告诉他实话,是想利用他这股子锐意和急切,作战之时便可勇往直前无坚不摧。”
任臻痞子似地笑,没有否认,他也知道必瞒不过苻坚去,只是挑眉瞟了对方一眼:“若可以,真想永远留住他。”
苻坚果然一脸黑线:“你要杀了我么?”
任臻阴森森地磨牙一笑:“猛将难求,有这可能哦~”
苻坚在他面前缓缓蹲下:“那我现在还你一个猛将,可好?”
任臻愣了一下,随即不可置信地瞪向苻坚:“你的意思是。。。”
苻坚拢住任臻的手,直直地望进他的眼中:“让我做这场战的先锋将,为你拿下固原!”
这边厢刚受了晋封的拓跋珪魂不守舍地随着人流退出,到无人处忽然猛地惊醒一般,转身就走,穆崇一把拉住他:“大哥做什么去!?”
拓跋珪挣开手,烦躁道:“你莫理我——”
“大哥!”穆崇急地又拦在他面前,“你该不是想向皇上请辞吧?!”
拓跋珪停住了脚步,眼光隐含怨毒地射向穆崇,令穆崇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这次重逢以来他便觉得拓跋珪生疏了不少——以前的拓跋珪年少阴沉,喜怒不形于色,从来成竹在胸,谋定而后动,怎地如今变地这般反常?!
他身边的贺兰隽却没有这二人的默契,情急之下亦跳出来道:“将军拒绝我不肯回牛川召集旧部便罢了,怎的现在连潼关都不去?!这可是独当一面自立门户的上好机会!若是在那站稳了脚跟,裂土封侯也不在话下!”穆崇看拓跋珪神色不善,忙将贺兰隽推开,按住拓跋珪的肩膀道:“皇上也是因为器重你,才破格提拔的啊——他升了我做平虏中郎将,还让我们带着虎贲营一起去前线,这是难得的历练,难道你要叫他失望么?”
此言一出,拓跋珪果然定住了身子——其实这二人所言,他又岂会不知个中厉害?但是他不愿去潼关——打心底里不愿离开他!
他以往就是太冷静太听话,才一再最需要留在他身边的时候毅然离去,他每次身陷危难之时,他都不在,取而代之的,总是旁人!再次相逢,他才愕然发现他已经渐离渐远——努力了那么多,坚持了那么久,却总是被有意无意地排除在他的心扉之外——他不如慕容永,不如苻坚,也不如姚嵩!
就在三人僵持之际,一道声音忽然打破了困局:“这是怎么了?还没开打就先内讧?”
慕容永的声音不怒而威地响起,贺兰隽怕被他看出端倪,忙口称不敢,低头退开。慕容永看也不看他与穆崇,只是缓缓地迈步将拓跋珪逼进墙角暗处,一如当年在未央宫中他仗剑挡在他面前,不让他靠近任臻寝宫一步——只是现今时移世易,二人之间早已情势逆转,拓跋珪心中有鬼,早已先怯了几分。
慕容永垂下眼睑,掩去泰半洞察人心的眸光,轻飘飘地道:“。。。什翼珪,你在怕什么?”
拓跋珪脑中轰然一爆——慕容永略带嘲弄的语气如当头棒喝——他已经是大燕皇帝亲口承认的拓跋部王子,然则如今在这帝国上将的口中,自己还是那个在宫中无权无势的亡国质子,与他相比有如云泥之别,微末地甚至不配去肖想和奢求不该属于他的一切人与物!
拓跋珪缓缓地扬起头,与慕容永对视。良久之后他面无表情地拱手抱拳行了一礼:“末将不怕。愿为皇上粉身碎骨,报效国家!”
慕容永冷冷地勾起唇角:“但愿你真地心如此言。”
注1:冀州,古州名。包括今山西南部,河南东北部,河北西南一小部,蒲坂位于山西南隅,隔河遥叩陕西潼关,经风陵渡可渡黄河而兵临潼关,自古是河东取关中的必经之路。
77第七十五章
第七十五章
燕军在萧关励兵秣马之际;姑臧城则全面进入战时戒严状态;沮渠男成的亲兵在姑臧城外扎营,将这后凉国都护在中间,围地铁桶一般;盖因吕光未死;斥吕纂为逆子篡位;如今大军压境;要夺回姑臧——其实沮渠氏的精兵未必就输给了吕光的新败之军;只是吕光平定凉州积威日久;人心属他;每天都有从姑臧城中偷跑出去向他投诚的臣子,就连男成自己都在心中暗生怨怼,恨自己被拉上了一条贼船。
沮渠蒙逊负责城内军务,到城外军营与其兄议事却被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我原本受封辅国上将,世镇陇山,却因为你急功近利而被迫投靠吕纂与故主为敌,是何等名声!”
蒙逊原本强压怒火,还像从前一样装乖卖巧地笑嘻嘻道:“谁知道吕光没死呢?大公子有即位诏书的,名正言顺做天王,兄长又怎会是乱臣贼子?何况若是今次护驾有功,大公子愿再将天水划至沮渠氏治下,凉州六郡我们占其二,岂不妙哉~”
沮渠男成见堂弟还在砌词诡辩,登时怒从心头起,啪地甩了一巴掌过去,恨声道:“都是你在兴风作浪!挑拨父子相残是什么名声?!何况此战若是输了又当如何?我们就会失去陇山这片根据地而被迫随着吕纂四处流亡!”
沮渠男成自小习武,手劲奇大,这一记耳光将沮渠蒙逊抽地踉跄数步,撞倒了一旁的武器架,刀剑哐啷倒了一地,惹地不少守在帐外的副将亲兵入内相询。
蒙逊当众丢了面子,狼狈地起身命人收拾好一地狼藉之后,方冷冷地道:“那兄长更应该竭尽全力去打赢这场仗!不是吕光死就是你我亡!兄长莫要再心存侥幸了,世子吕绍死于你手,你起兵护卫大公子又已成事实,即便你现在想要抽身而退也来不及了,吕光绝不会再容你!除了跟着吕纂一条路走到底并无他法!”
兄弟二人最终不欢而散,蒙逊倒是不担心男成会忽然反水,毕竟世人包括吕光都觉得是男成为了投靠吕纂而杀害其弟吕绍——他在自己的设计之下,早就没有退路了。
但男成毕竟是沮渠氏的家主,数万匈奴精骑只听命于他一人,若男成总与他意见相左,处处制肘,倒也麻烦地紧。
他心底正因此事烦扰,刚回宫便见杨氏的婢女小心翼翼地迎上来,称“皇后有请”。沮渠蒙逊登时浓眉拧起,怎地又来烦他!他现在负责城内宫中一切戍卫,自然不再惧人耳目去报知吕纂,只是心中有事,不耐烦应付此女。因而冷淡地拒道:“天色已晚,明日再向皇后请安。”
谁知那婢女不依不饶,只不肯走,蒙逊无奈,这当口又还不能太逆杨氏之意,只得转向她所居宫殿走去。
果然杨后在宫中已等候多时,一见到他便起身迎了上来。蒙逊在烛火下漾起一丝迷人的微笑,躬身施了一礼道:“见过娘娘。”
杨后摈退下人,哀哀切切地走到他面前道:“蒙逊,我整夜心慌意乱无法入眠——”沮渠蒙逊心下不耐面上却还是情深意切,他伸手揽过杨后笑道:“娘娘这是过于思念末将了?”
杨后一反常态地推开他惶然道:“我近来饮食不思,葵水不至,只怕。。只怕是有了。。。”
沮渠蒙逊皱了皱眉,不动声色道:“天王有后,当是国之大喜——”
“这是你的血脉!”杨后颦起秀眉,打断他的话,“吕纂自从不明不白继了天王位就从不得空踏进我宫中一步,我怎会有喜?!”
“娘娘慎言。”蒙逊心道,连吕纂之妻都觉得吕纂这皇位来历不明,何况旁人?皇宫内外的蜚短流长可想而知,人心浮动至此,难怪在朝官员时不时都有人偷偷出城去投靠吕光。
天时地利人和,吕光大军占其二,己方不过是占得地利,真地两军交战,姑臧城未必守得住。。。再加上杨氏如今惹上的这个大麻烦。。。
沮渠蒙逊好不容易安抚下杨后,寒着张脸走在宫中,心中千头万绪——都走到这一步了,他输不起,必须赢!他停下脚步,忽然转向,他想起了一个人,在这时候最能帮他一手的人。
姚嵩将碗中药茶一饮而尽,淡淡地抹了抹嘴,将空碗交给床前等候的侍女——自那日与沮渠蒙逊翻脸之后他便被软禁于此,吕纂现在全仰赖沮渠兄弟为他守江山,对他言听计从,他出入不得自由连见下外人都难。如今他每夜睡前都须得服下沮渠蒙逊命人送来的药,伺候抑或是监视他的人才会告退。
那侍女对他屈膝一福,默不作声地收碗出去,却在带门之时动作猛地一滞,还不及转头去看人便被击昏,迅速地瘫软倒地。一个夜行人收手,乘隙窜了进来,反手带上门,跃至一脸讶异的姚嵩面前:“请公子速速跟我离开此处!”
姚嵩冷静下来——会叫他公子,应该不是姚兴的人。他掩口咳了一声,眼中闪过一抹微光:“慕容冲派你来的?”
此人正是乔装潜回凉宫之中的兀烈,他赶忙点头,悄声道:“皇上挂心公子安危,刚一脱险便命我等潜入宫中救你!”姚嵩闻得此言,登时心下一松,跌坐于床,无声地松了一口长气——他日夜恍惚睡不安枕皆是挂心任臻安危,如今才算放下心来。但过得半晌他忽然微一摇头道:“我不能走。”
兀烈好不容易才闯过重重守卫来此,只怕也撑不了多久,见姚嵩没有去意,便急的上前一把拉住姚嵩的胳膊:“公子莫要担心,此时乃是宫中禁卫轮岗,每个哨点亦都安排了弟兄们接应,虎贲卫奉皇命誓死保护公子安危!”
姚嵩刚被拉起身,便觉得眼前一黑,天旋地转间他撑住了床柱,一手挥开了兀烈,他坚定地道:“我不能走。”
“我等奉命前来带走公子,请不要为难在下!”兀烈急的几乎想要敲晕此人直接带走——大家费尽苦心才能入这龙潭虎穴救人,他居然还不愿意脱险!姚嵩从腰带中摸出一枚梅花金扣,又打开榻边常翻的一本线装书,猛地撕下一页,将金扣包在其中塞进兀烈手里:“将此物交予慕容冲,就说我执意如此,他不会怪罪于你!”
正当此时,门外忽然远远传来脚步之声,在夜深冷静之时尤为明显。姚嵩脸色一变,立即挣扎着起身将兀烈推向吧半敞着的窗旁,低声喝道:“沮渠蒙逊来了!撤回所有的人,到明光池去,那边人手最少,顺湖边小道可出宫——快!”
兀烈还要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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