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说三军上将面子丢尽,那一百的廷杖岂是能轻易熬过的?定然皮开肉绽。这杨定是突然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任臻缓缓起身道:“只重责百杖?慕容永乃是一国上将,须得更加自律,以身作则才是。杨定,此罪最重之刑罚为何?”
杨定愣了一下,似没想到任臻会这般任臻,犹豫片刻后道:“枭首。”
枭首?!所有人都傻愣愣地呆住了——不是猜不到慕容冲会对慕容永小惩大诫,但谁想的到会至如斯田地?莫非君臣不和的传闻依旧是真,慕容冲要假戏真做借机杀人?!刁云眼见任臻将身后屏风上挂着的佩剑取下,步下台阶,登时急地再也坐不住,一跳而起,一把拦住:“皇上三思!上将军乃股肱之臣,如今敌仇未灭,皇上切不可行此亲痛仇快之举啊!”
任臻状甚严肃地想了一想:“倒也是。”却一举绕过刁云,猛地举剑刺向慕容永!这一下变生肘腋,连杨定都倒抽一口冷气,急忙出手欲阻!
慕容永却面沉如水,一动不动,眼见耳畔一截乌黑的长发簌簌而落。
任臻以剑尖挑起落地的长发,握在手中一扬:“爱卿确实有过,然此时天下未靖,却还要留你项上人头报效国家,便先以发代首,着你戴罪立功罢。”同时举目四望,对着眼前反应不及的众将道:“然则征战沙场,不从军令乃是大忌!将此截断发传示三军,以儆效尤!慕容永活罪难逃,暂降五级,随军留用!”
慕容永眸光一闪,唇角勾起,俯身拜倒:“谢皇上开恩!”
杨定一人走出固原皇宫,面上还满是负气之色,随即听到身后有人叫了一声,他回头看去,一身朴实武袍独立月下的,不是苻坚却又是何人?
“大哥。”杨定惧人耳目,不敢叫破,只是快步过去,将自己身上的厚实的大氅脱下为苻坚披上:“夜里酷寒,大哥怎不加衣?”
苻坚一摆手,示意不用,复又摇头道:“你又何必。”
杨定脖子一梗,平静道:“我为苻大哥不值。”
苻坚凝视着他许久,轻声道:“是为我不值,还是为己不值?”杨定如遭电击,刚欲说话,却又被苻坚止了:“他。。。并无错。”缘起缘灭皆不从人愿,怪的了谁?
二人一时无话,在雪中默立良久,直到苻坚道:“刚刚收到的消息,沮渠蒙逊派人诈降,在军中刺杀了吕光——如今吕光伤重难愈,沮渠男成趁机自姑臧城中反攻出来,吕军败退百里,死伤惨重。”
杨定立即抬起头来:“苻大哥是要走?——”
苻坚淡淡地一点头:“我再不回姑臧收拾残局,怕就来不及了。”他抬眼望向风雪中影影幢幢的宫阙楼台,那里住着他唯一舍不得放不下却注定只能天各一方的。。。挚爱。
我已为你做了一切能做之事,此后种种,余生再见吧。
“我连夜就走,也不必惊扰旁人。”他顿了顿,忽然自怀中摸出一封信来,“可否请你明日将此信交给他——”杨定呆呆地接过信来,张口刚想再说,苻坚却一握他的手:“你定要亲手面交——事关重大,你我兄弟,我只信你一人。”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删减后的H贴的还是万分小心~WORD里没贴的起码千字啊T T感觉不会爱了~我恨河蟹
84第八十二章
第八十二章
任臻更了常服;坐在已经易主的固原皇宫的主殿内;手中握着一卷兵书,却是双眼无神地发着呆,一个字儿也没看进去。直到慕容永入内谢恩;他才勉强打起精神;见他已换下了那套熠熠生辉的上将明光铠;只着一件交领箭袖的暗纹锦缎将军袍;领口一圈茸茸凤毛;倒是更显丰神俊朗英武无匹;便点了点头道:“你穿这四品武将服也很精神。”
慕容永先是磕头谢了恩告了罪;方才起身,任臻摈退下人,坐直了看向他:“你就一点也不怕我真问你的罪?”慕容永低头望着他:“当年曹孟德征战宛城触犯军法亦以发代首,算是已有先例。难得的是你脑子转的够快——一方面大事化小另一方面当众处罚又以我断发传示军中更扫了权臣威风而树立帝王威权,可谓一石二鸟。”
任臻静默了半晌,起身拉住他的手:“你都知道。”竟还这般配合。慕容永微微一笑,倾身以额相抵,望进他的眼中,低声道:“我很高兴。”这话说的没头没尾,但任臻却听地明白,如今他二人心意相通再无隔阂,慕容永自也全意辅佐,不再以一己一氏的荣宠得失为念,固而见他在治军治国方面都日臻成熟地运用权术,才有此一说。
“你不觉委屈便好。你手下的骄兵悍将此番立功必更难辖治,我不得以,才借你这由头,杀一杀他们的锐气。”任臻顿了顿,忽而偏过头道,“只是当日激战,你从何而知。。。姚兴会由黄河西逃?——莫要说只是巧合,你的左军一直扼战于固原城西,而一反常态地没有奋战突进,就像在那等着姚兴败军一般。”
慕容永微微一僵,却也知道以任臻如今的能力,那日观战主阵之时必已看的分明,迟早有此一问。他望了他一眼,略有犹豫,但时值今日他亦不愿再对任臻藏有什么心机暗图,便将姚嵩暗传消息,告之“穷寇莫追”一事大致说了:“我总以为他是姚家人,这暗号不过是以情相挟,求你网开一面,谁知竟是当真追不得。。。”说到此处,二人心有灵犀地互看一眼,心中都隐约浮上一个念头:无论固原攻不攻得下,姚军都可西撤,安然退到怀远。因为姚军的方圆大阵专为克慕容轻骑,唯有重甲骑兵楔阵可破,但重甲骑兵又偏偏过不了初冰的黄河!所以姚秦虽败,却仍有后路全身而退,去保存实力以图将来——自古征战,从无必胜之策,而今姚军此举却堪称不败之策,这世上除了智计卓绝的毒谋士姚嵩,却还有谁有能这般谋算?姚嵩为人精细,他若想传递消息亲告任臻又岂会这般随便儿戏?甚至连“穷寇莫追”等八字无法传递给任臻或许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慕容永拧着眉道:“姚嵩。。。究竟意欲何为?到底是要帮大燕拿下姚秦,还是——想要借燕秦交战之时渔翁得利,趁机取姚兴而代之,自己立国!”
任臻猛地摇头:“子峻不至如此。”他信姚嵩或许对他有过欺骗说过谎言,但不会煞费苦心到踩着他去成就自己的野心。他转念想到当日姑臧皇宫之中,他一颦一笑执手相谈的情景,心下莫名一刺——他怎能相信姚嵩情深意重全为利用?!
慕容永刚欲说话,忽听门外报进:“抚军大将军杨定求见。”任臻正要寻个由头见他,一时便只得先将姚嵩之事放下,忙道:“请进来。”
但见杨定依旧甲胄在身,快步入内,躬身一拜,任臻诧异地挑了挑眉,本能地觉得有些不对劲,果然见杨定双手奉上一封信笺。任臻接过拆去火漆,刚刚看了头一句话,便脸色剧变,冷道:“这是何意?”
杨定沉声道:“姑臧战事急转直下,天王已经离开固原,并命末将面呈书信一封。”
任臻颓然跌坐,失神道:“苻坚走了?”忽而急急摇头:“他要去姑臧得走三关口,萧关乃必经之路,他没有向我要过通关文书,如何去得?”
“皇上当真不知?若苻大哥当真要走,五关六将也拦他不住。” 杨定冷道,“如今固原已下,皇上天威,黄河对岸的姚秦余党迟早覆灭。末将亦须履行前诺,特来请辞。”
履行前诺?任臻心中一阵急跳:“你也要。。。随他走?”
杨定道:“征北军的虎符、帅印已留于军中,请皇上成全末将兄弟之义!”
任臻猛地起身向外走去,用力之大甚至踢翻了榻旁摆着的三足瑞兽熏炉,溅落一地狼藉。杨定忙拦住他,峻声道:“苻大哥为皇上一路护送,去国千里,又献奇策攻下固原,早完其责,如今总要为他自己的江山打算一二了。”
杨定追随任臻多年,除了最开始宁死不降的阶段之外,还从未这般疾言厉色地对他说过话,慕容永挺身而出,冷冷地道:“杨将军慎言!”任臻则失魂落魄道:“我不会自私到要强留他这般人杰英主在我身边为我卖命,我,我好歹要见一见他——他要走我自当借兵一万亲送他出关,我答应过他的。。。”他怎能就这样不辞而别!
杨定见他如此,心底也不好受,然看见一旁与其并肩的慕容永,心一横,又上前道:“皇上不必去追,若还挂心其安危,请准末将封印辞官,追随而去!”任臻无话可说,只是一面疾走,一面摇头。
负责戍卫宫禁的侍卫队长兀烈见这俩人君不似君臣不似臣的拉扯而去,他不敢阻拦,只能莫名惊诧地问随后的跟来的慕容永:“上将军,这。。。”
他叫惯了的一时改不了口,慕容永一摆手道:“我已不是上将军了。”兀烈忙应了声是,又问:“皇上要出宫?可要准备仪仗?”
慕容永没理会他,反拿起任臻方才拆阅一半的信细细看去,末了一挑俊眉,半晌无语。兀烈在旁看他的神色有异,小心翼翼地又道:“若。。。皇上一人出宫。。。恐有不测,末将还是立即召集虎贲营护驾——”
慕容永缓缓抬手,轻轻一摆,缓缓地勾起嘴角:“让皇上去罢,如今萧关北境,已经悉归大燕所有,只要不过黄河,当无甚危险——传刁云来,我有要事嘱他。”
胡风朔雪,吹彻千里,北国塞外早已一片素裹银装,任臻劝服杨定,在风雪连天中沿着蹄迹追了近夜,即便赭白神骏,也不免疲累不堪,他略为勒马,抚了抚坐骑霜冻的鬃毛,便挺起身子立在鞍上向前眺望,眼见纷纷暮雪之下马行之迹渐被淹没,极目四望,莽莽一片,却依旧山回路转不见君。
他心下一紧,孤身处在这落雪寒夜之中,一种从未有过的孤单绝望涌上心头。他低声道:“苻坚。”声音却瞬间被呼号的朔风所盖过,扯散在漫天风雪中。任臻咬了咬牙,一拉马缰,赭白一声长嘶,四蹄扬起,踏起片片碎琼乱玉,继续向南追去——他不能就这么放弃!若苻坚过了萧关入了陇山,便当真来不及也追不到了。
他于积雪之处纵马奔腾,声响甚大,在静夜之中传出老远。忽而赭白嘶叫一声,前蹄腾空,半立而起,任臻大惊失色,忙急攥缰绳,紧拢双腿,方才没被掀下马去。他好容易回过神来,忙再次一夹马肚,御马前行,赭白却在原地四蹄乱踏,竟不肯再前行半步。
赭白乃关中名驹,训练有素,日行八百不在话下,不可能无缘无故地驻足停步。任臻缓缓地俯□子,趴在马背上,安抚似地摸了摸赭白的耳朵,一双眼却开始紧张地打量起四周的环境来。
依旧是沉沉的黑夜,依旧是肆虐的飞雪,四下里静的似唯剩下呼啸的北风。
直到左前方的高地上缓缓现出了两展绿幽幽的光点来。
任臻屏住了呼吸,瞬间觉得手脚冰凉,而后眼睁睁地看着相似的一对对的绿色光点越燃越多,隐隐将这一人一马簇在中间。
赭白咴儿地一声,不安地再次踏步后退,任臻则无声无息地将手背到身后,握紧了马上的长枪——他就算再没常识,也知道自己这是遭遇了狼群!
任臻不敢驱马强冲,且不说他尚不知这狼群奔跑速度多快,且说赭白在白鹿原曾受过豹击,对猛兽一属已先存惧意,几乎四蹄皆颤,一人群狼原地僵持之际,忽而一声狼嚎,逼的最近的一头狼闻声而起,獠牙大张地扑了过来!
任臻早有准备,立即横枪一挡,那狼牙正咬在枪杆之上,被猛力挥了出去,摔在雪地之上!这便如同一记冲锋号,本还在蛰伏观望的群狼登时爆起,争先恐后地朝他扑来!
任臻屏息凝神,全力以战,长枪施展开来如一轮银月,溅起联翩纷扬的碎琼乱玉,凡有撞及刀锋枪刃的狼只,尽皆开膛破肚,在皑皑白雪上留下无数残红——然则那狼尸愈多,狼嘷愈加凄厉高亢,未死负伤的狼瘫在雪地上亦目露凶光地嗷呜不绝——四野无人唯狼嚎阵阵,便是任臻也不由心惊胆寒,若只得一只,倒也不怕,可这群野狼也不知其数,若是一招失守,只怕自己立时便要被生吞活剥!
他猛地一枪刺中狼腹,漫空红雨下刚将狼尸抛出,另一头壮实的公狼便觑机扑跃而上,目标却是赭白——赭白吃痛长嘶一声,正被咬在腿骨之上,便是再训练有素的良驹亦状甚癫狂地腾跃不止,直直将任臻掀下马背!与此同时,狼群深处又传来一声拖长了的嘷叫,余下狼群似得了指令一般,齐齐朝任臻扑来。
任臻低咒一声,暗骂怪道人言狼性奸狡!竟还搞战术配合,知道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但亦不及多想了,冲在最前的一头狼已经如离弦之箭般猛扑过来,张嘴就叼任臻的左臂!任臻低喝一声猛抡其臂,右手执锐,堪堪将这头狼的脖颈处撞在枪尖之上,利刃破肉而出,鲜血又溅了任臻头脸,狼嘷声又起,急促起伏,状甚催促,又有数头野狼同时扑来——任臻落马已失地利,此刻又听赭白惨叫,刚刚分心欲救,便有两头狼从后扑上他的大腿,张嘴就咬!
任臻只觉一阵钻心之痛,心下一凉——莫不是自己千般辛苦万种抱负,居然要在这荒郊葬身狼腹?!说时迟那时快,他在倒地的瞬间听得耳边破空之声双响,眼前扫过如柱血箭,与此同时攻击他的两头壮狼已被两道利箭穿喉而过,直直被钉在雪地之上!
如此百步传扬之技!任臻眼前一凉,一时竟顾不得自己一身的伤,激动地挺身喊道:“苻坚!你出来!”回答他的是另一道箭羽破空之声,却是追星逐月一般直朝狼嘷最密集之处而去,任臻还不及眨眼,便见狼群之中一头通体雪白尤为壮硕的公狼被仿佛千钧之重的箭矢射中,被其力带着飞身而起,重重地砸在地上,尖利的獠牙间不住涌出汨汨的血流,复又抽搐了数下,竟是不动了。
一时之间,群狼都停下了撕咬进宫,围向那只头狼,鬼哭神嚎之声顿起,当是时,又是箭矢连发,破雷裂冰一般地又将靠地最近的数只狼牢牢钉死,余下的五六头狼似皆被震住,候不多时,竟夹起尾巴,陆续转身窜走。
危机解除,任臻却并无喜色,他孤身单骑立于茫茫雪地之上,任自己的创口血流不止:“苻坚,我知你在此!但求一见!”回应他的唯有呼啸风雪之声,良久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