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轻尘叹道:“小师弟根骨绝佳,大概能活到明晚。不过再有两个时辰,他重创的经脉就会永久破损,到那时即便我出手相救,纵然不死,也会变成废人。”
抬起右手,虽残缺,却似天下人心尽在指掌,声音冷淡:“我对他的气脉运转极为熟悉,我的伽罗真气与他的太一心经同出一门,且是佛门功夫,精纯无比,对疗伤独有奇效。”
贺敏之明白过来,起身下地,赤足立在砖地上,心里一阵冷一阵热,有了希望却又惧怕:“怎样你才肯救他?你要什么?”
檀轻尘目光闪动:“敏之,我素来不喜用强。我要的,你可会心甘情愿的给?”
贺敏之迟疑片刻,低声道:“明日我便去大理寺,不敢再躲懒。”
檀轻尘笑出了声:“敏之……朝廷给你俸禄,擢升你为少卿,在其位谋其事,这原是你该做的。”
贺敏之走近他身边,突然跪在他的脚下:“十四舅父,敏之求你。你的恩德,我穷尽一生也会报答。”
檀轻尘心中抽痛,隐有怒意升腾,深吸一口气,伸手抬起贺敏之的下巴,手指在他颈子上的紫胀淤痕流连片刻,笑道:“慕容之悯,燕亦大司马,暄靖四年燕亦内乱,以十二岁之龄亲率铁甲兵深入东辽腹地助其兄长剿灭叛军。”
“剑瞿关的高齐重兵把守不让你过,你便挖了他的祖坟,抬着他父亲的棺材,又抓住了他的母亲为人质,一路过了剑瞿关。”
“慕容之恪大败叛军之后,也是你力主乘胜追之,那一战斩尽了叛军三万首级。”
“这等掘坟挟持的阴毒手段,斩尽杀绝的冷酷心肠,连我都佩服万分。”
居高临下,凝视他的眼睛,缓缓道:“这样的你,怎能囿于小小大理寺?跟我在一起,让大宁的疆土延伸到最远,开创一个前所未有的盛世。”
贺敏之神色平静无波,似乎他所讲的完全是另一个人,眼神中只有恳求之色。
檀轻尘扶起贺敏之,正色道:“我要什么,你可清楚?”
“嗯。”贺敏之轻轻点了点头,又茫然摇了摇头,却立即求道:“你救他好不好?”
檀轻尘叹一口气,走到床边捡起鞋子,弯腰蹲下。
贺敏之赤裸的脚踩在灰青色的砖地上,烛光下如玉雕成,柔和的笼着一层薄薄的光。
檀轻尘轻柔的托起他的脚掌,觉得入手冰凉,当下双手包容,待他脚掌温暖,为他穿上鞋。无限情深,近乎虔诚,视若珍宝,无比珍惜。
仰头道:“我要你,要你的人,也要你的心,要你爱我,也要你助我。”
贺敏之怔怔道:“你想要我?可我只想要聂十三。”
檀轻尘站起,轻拂衣袖,淡淡道:“我不逼你,你不妨自己好好考虑。你若愿意,我便救聂十三,也给你菩提生灭丸。你们都可以好好活下去。曾有缘分,但从此各行其是,两不相关。聂十三江湖自在,我会等你慢慢释怀,以后的岁月,咱们长相厮守。”
微笑着自己倒了一杯水,慢慢喝着。
贺敏之眼神中逐渐淡去了希望,染上一抹近乎疯狂的狠绝阴冷,大步走回床边,“呛”的一声,纯钧出鞘。
声音破碎暗哑,决绝而温柔:“聂十三,你先去!”
毫不犹豫,一剑斩下。
檀轻尘眉峰一剔,闪身夺下剑。
纯钧锋锐之极,已在聂十三胸口拖出一条血印。
檀轻尘还剑入鞘,放置于桌上,道:“我倒不知你性子这么烈,不愧是姓慕容的。”
蹙眉略一沉吟:“当我面杀他,他死了你也死?你分明是在激我救他……”
笑了一笑,却是诛心刻骨一般的痛:“敏之,你赌我对你不忍心,你算计我。”
想到他竟利用自己这难得的一点真情相要挟,登时怒气上涌,不可遏制,一掌拍下,书桌喀喇一声倒塌,灯盏落地,火光暴涨,不一时嗤的一声熄灭,满室只余清冷月光。
第三十七章
贺敏之不动声色,静静看着火焰由盛转衰,燃尽后归于寂灭,失了魂魄一般的淡漠,反问道:“算计?”
摇摇头:“你又何尝没算计过我?”
“你不让我杀他,也好,反正明天他就会死,我也不用着急。”
檀轻尘神色喜怒难辨,片刻,唇角勾起,恢复了一派雍容:“我救他。”
贺敏之一震,目现狂喜之色。
檀轻尘转眼不看他,道:“毕竟你活着我才有机会,对不对?”
轻轻的,从齿缝中笑出声来:“只要你活着……”
伽罗真气涌向气府,四散游走,将受创的经络一一平复稳固。 真气沉入聂十三丹田,不住旋转。
聂十三体内散乱微弱的真气被伽罗真气所牵引,自然而然流转循环。
半个时辰后,檀轻尘撤开手掌,脸色黯淡苍白了几分,低声道:“性命无忧,功力还在,只要安份待上半个月就会痊愈。”
贺敏之“活了”——檀轻尘回头看向他的时候,感觉到方才同自己说话的那个贺敏之,根本就是个失了灵魂的死人。
这会儿月光下的贺敏之微微一笑,鲜活流彩的笑容一下击溃了檀轻尘,不禁暗自庆幸做了清醒的决定,自己要的本就是能这样微笑的贺敏之,手心发热,微微出了些汗,心里竟涌上措手不及的安慰和猝不及防的甜意。
檀轻尘拉开椅子,道:“坐下,我有话跟你说。”
想了想,笑道:“我救了小师弟,只有一个要求,你别想着和他偷偷离开靖丰,好好留在大理寺,为我效力罢。”
贺敏之嘻嘻一笑,声音嘶哑难听,却满溢着喜不自胜:“摄政王何等手段,就算我们想跑,也跑不出你的手掌心。”
檀轻尘笑了笑,却低沉着声音,一字字森然道:“你明白最好,莫要逼我伤你。”
贺敏之心中突的一跳,忍不住转眼去看聂十三,身子也斜靠向床的方向。
檀轻尘见他眸中明显的防备,微叹口气,转开话题,问道:“局势初定,你看寿王该如何处置?”
贺敏之直言道:“杀。”
“为什么?”
“要么不做,要么做绝。寿王志大才疏,心毒浮躁,废太子身份若被有心人所用,终是隐患。”
檀轻尘笑道:“好,果然和我是一类人。”
眼底浮上淡淡的杀气,问道:“怎么杀?”
贺敏之奇道:“寿王已经被你幽禁,砧板上的肉,爱怎么剁怎么剁,何必问我?”
檀轻尘不禁笑道:“今夜我已经派人去剁了。天亮后你带个仵作去一趟寿王府,寿王猝死,大理寺也得给个交代是不是?”
贺敏之答应着,道:“最好别留伤口,否则不太好说病死。”
檀轻尘眸光深沉,有几分温柔,亦有几分冷酷:“当日睿王妃是感染风寒,积病难返。明天你去瞧瞧,寿王大概是患了膨症而死。”
仰头看着月色,道:“华怡嫁给我七年,终不负我,是个好女子、好妻子,她成全我,我也该为她报仇了。”
贺敏之似乎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却紧紧闭上。
檀轻尘轻声道:“你想说是我害了她?这些年太子一心杀我,我若不顺水推舟做个圈套将计就计,哪能活到今天?”
回头却见贺敏之眼神中满是愤懑、伤痛、戒备,还有一丝深埋的脆弱。
心念一动,柔声道:“海棠馆那夜的事情,是我不对……”
贺敏之厌恶至极,打断道:“夜深了,王爷请回吧。”
檀轻尘微笑道:“不急,难得月白风清,彻夜长谈本就是一桩雅事,何况我与敏之月下一曲,早已是知音。”
贺敏之道:“不敢。普天之下,王爷高山流水,只怕难寻知音。与王爷一比,众生皆愚笨不堪。”
“你毕竟还是怨我了……”檀轻尘叹口气,低声道:“知音的确难寻,既有幸遇到,自然不会轻易罢手。敏之,菩提生灭丸已在我手中,你会长命百岁,咱们的时间多得很,我从来有耐心,最不怕等待。”
听着他优美低沉的声音,贺敏之却觉得背脊生寒。
忙问道:“我大哥说你认出他了?”
檀轻尘漫不经心的应道:“是啊,他在我九哥的凉州军中效力,任骠骑将军一职。”
贺敏之沉吟道:“燕亦铁骑在战场上都罩着铁制护面,大哥虽战必亲临,你也不应见过他的真面目。燕亦城破后,你留下了百姓性命,皇族世家却尽皆战死或被杀,想必也无处打听慕容之恪的模样……”
檀轻尘轻笑道:“难道敏之竟猜不到八年前原是我放过了你们兄弟?若不是我网开一面,慕容之恪和你怎会那般轻易就逃走?”
贺敏之怔住,心头怦怦乱跳,隐隐想到了什么,只觉得说不出的恐惧,檀轻尘心思之深,谋虑之远,实在已非常人所能想象。
檀轻尘侧过脸,气质宛然还是当年月下抚琴的优雅男子,眼神中却有纵横的王者霸气:“敏之也会下棋,该知棋尽世态,要懂得进退、取与、攻劫、放收,绝不可嗜杀恋战,逞一时之快,现了愚形和俗手,坏了整个布局。”
“宁国强盛,这些年只有燕亦窥伺一旁,草原气候未成,燕亦一亡,当真是国泰民安,再无忧虑,这么个天下,莫说傅少阳,便是个白痴,也能够坐稳二十年的太平江山。”
“那样一来,留着我等于平白给傅少阳留了只老虎在身边,皇兄怎会舍得不杀我?幸好还有你大哥……”
“你们慕容氏的传统便是复国,五十年前的后齐,就是毁于慕容婴的乌合之众,殷鉴不远,谁都不敢忽视慕容一族的疯狂和执着,何况慕容之恪能征善战名动天下?”
“所以慕容之恪死不得,只要他还活着,就能时刻提醒皇兄燕亦铁骑尚未灭绝。皇兄便不会横下心来杀我而后快,借着他这一点犹豫不定,我才能韬光养晦的活下来。”
凉风吹过,檀轻尘微闭着眼:“征讨燕亦前一年,我便微服去过西州,早见过你大哥了。今日再见,形貌变化也不甚大。”
“慕容之恪眼睛的颜色与你一模一样,眼神里的血腥气却是遮都遮不住,难怪你不是他的对手。”
贺敏之默然半晌,道:“他却不是你的对手。”
檀轻尘摇头笑道:“不一定,他若是身处傅少阳的地位,鹿死谁手还真不好说。你这个大哥虽不及我善忍,却比我更加悍狠一些。”
贺敏之迟疑道:“你……为什么放过他?”
檀轻尘看他一眼,道:“你不妨先猜测看看?我九哥傅落风是镇守北线的拥兵王爷,慕容之恪是他麾下第一得意的大将。”
贺敏之思量着,道:“大局初定,你不想与九王爷有所误会?可慕容之恪在北线,只怕会勾结草原部落。”
檀轻尘似笑非笑,低声道:“敏之,别在我面前装傻。我耗损功力救了聂十三,难道你都不愿跟我说说实话?”
贺敏之带着几分厌倦,淡淡道:“你无非就是想拿慕容之恪做文章,除掉九王爷,拿回北线兵权罢了,这种事情无聊得很。”
檀轻尘大笑道:“怎会无聊?”
缓缓说道:“对付九哥,削其兵权只是原因之一。九哥曾传书相约,愿出兵助我,傅落风能以兵权威胁皇兄,他日未必不会反过来对付我。他的兵权,是一定要夺的,但不是现在。”
“目前新皇登基,最忌内乱,我杀慕容之恪容易,就怕傅落风以为我先剪他的羽翼,是想对他下手。”
“留着慕容之恪,就是要他去勾结草原朗羯部落,朗羯近年来蠢蠢欲动,草原骑兵素来凶悍,趁他们一盘散沙尚未统一,先下手挫其实力,才能保住宁国边境太平。”
“宁国这些年重文治轻武功,宁可怀柔,不动兵戈。朗羯骚扰掠夺边境,这帮臣工也只会力谏议和,你那方座师只怕定会来一句:勤修德政,自可怀敌附远,弥患于未萌。”
笑得犀利:“这些臣子,读圣贤书读得脑袋不清醒,动辄直谏,一心想做名臣。我用他们缚住了皇兄的手,却不能容忍他们再来辖制我。”
“下棋讲究一个均衡,也讲究一子伏而算百步。以外乱为契机,刚好可以一改内政之风。需知政宽则民慢,猛则民残,宽以济猛,猛以济宽,政是以和。”
声音冷静而柔和:“一旦朗羯用兵,立即昭告天下慕容之恪的身份,那便是燕亦草原联合,企图染指颠覆大宁江山了。朝臣再糊涂,也该知道他们不只是想劫掠财物,想必也不敢再提修政仁德。到时一举灭了慕容之恪和草原势力,拓展疆土,又能以外震内,立摄政王之威,登基也顺理成章些。”
站起身,神舒意闲,扬眉道:“试想,江山万里,尽数在你掌握,太平富足或尸骨累累尽由你决定;芸芸众生,都是你的棋子,为了你一个决断一个思量或生或死或荣或辱。挥手千钧,一言九鼎,这种极致的尊荣与权力,难道不是这世间最有趣的东西?”
贺敏之想到了月下那曲沧海龙吟。当年是潜龙暗伏,而现在尽显皇图霸业之气,飞龙在天、出云入海,已是无人能阻。
静了静,却道:“我还以为你会慎用刀兵……“
摇了摇头,正色道:“起高楼宴宾客楼塌了不过瞬息兴亡,文成武德荣辱功过不过是史官笔下的谈资。若真有济世爱民之心,才不负这江山如画万民敬仰。”
檀轻尘听了,不禁微笑,轻轻抚摸贺敏之的头发,触手微凉顺滑,牵动了心思柔肠,轻声道:“你说得很好。他日我登临绝顶,身边若没有你,想来也是孤苦寂寞,千秋大业终是与世人相关,但心里的爱恨悲喜却不求他人懂得,只想和敏之分享。”
贺敏之挣动一下,却被檀轻尘一把拽住头发,头皮一阵刺痛,不敢再动。
檀轻尘手指轻柔,碰了碰他后脑被撞出的肿块和半凝结的血痂,道:“慕容之恪对你下手还真是不轻……看来不可能是阳春三重雪了。”
贺敏之突然伸手拽了拽檀轻尘的袖子。
檀轻尘立即俯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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