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逢朗一敛前襟,跨入屋内。
屋内窗门紧闭,没有光线,花了许久时间,乔逢朗才看清背对着他坐在桌后的女人身影。她衣着简朴粗糙,一头长发如瀑布般在背后垂下,只是原本乌黑亮丽的发色,如今却仿佛一夜之间褪作灰色,令她整个人显得苍老的许多。
乔逢朗忽然忐忑起来,他犹豫许久,终于出声唤道:“娘。”
背对着他的木菀风沉沉地长叹一声:“是朗儿吧?”
“是,娘。”
“你既然在这儿,那阿离呢?阿离为什么不来?”
“……”乔逢朗沉默了。半晌,他回答:“娘,你忘了,阿离死了,一个月前七绝崖的爆炸中就死了。”
木菀风颤抖了一下。
“是啊,阿离死了。”
“是的,阿离死了。”
“阿离死了,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娘,我来看你。”
“你们是双生子啊,阿离死了,我只看你一个,还有什么用?”
“娘……”
“你走吧,我不会见你的,除非你把阿离还给我,把我的阿离还给我,否则,我不会见你。”
“娘……”乔逢朗上前一步,呼吸急促。
木菀风轻轻挥袖,门开了。
乔逢朗叹了口气,转身走出门。
“朗儿。”木菀风忽地叫住他。
“什么?”蓦然出现了一丝希望,乔逢朗面露惊讶地转身。
“我……我再问你一句,阿离……他当真是你亲手所杀的么?”
乔逢朗呆住。
“朗儿?”
当日的爆炸声似乎还在他脑海中回响,他仿佛还能听到木离断断续续的声音:“你可以连我的份,一起活。”
他猛然回神。
“是的。”他这样回答。
然后,有片刻的安静。“……你可以走了。”木菀风的声音冷冰冰的,再没有一丝情感。
乔逢朗头也不回地跨出门外,木门在他身后啪地关上。他抬头,屋外的阳光刺得他头昏目眩。
他站直身子,看也不看一旁站立着的无过,快步离开,只是走了不到十步,他便有些支持不住地身体摇晃。眼看就要倒下,一双如玉的柔荑及时扶住了他。
“你的伤还没好。”宇文翠玉在他耳边轻轻说。
乔逢朗身躯一震,蓦地大力推开小心搀扶着他的女子:“你走开!”
宇文翠玉被他推得退后两步,便立在那里,不再向前。
“当日爆炸时,崖下之人只有你与青衣公子有幸生还,而青衣公子至今重伤在床,生死未卜,那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不能告诉我么?”
乔逢朗背过身去。“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都与你无关。”
宇文翠玉闻言一颤,然后紧紧握拳,青葱的指尖刺进掌肉。
“与我……无关么?”
乔逢朗没有理会她,径自平复内息,向前走去。
“等等!”宇文翠玉在背后叫住他。“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乔逢朗沉默,本想再说“与你无关”,出口却变成:“在谷外搭一茅舍。”
“哦。”宇文翠玉点点头。“只是……她若是一世不肯见你呢?”
“那我就在此一世终老。”
“那……你可曾想过我要怎么办?”
乔逢朗皱眉:“你怎么办,与我何干?”
“乔……”宇文翠玉慌忙叫住他,“我是说,我知道我没有资格这样问……”她苦笑,“可是我还是要问一句,你……你可曾因我而心动过?哪怕是一点?”
乔逢朗脚步停顿了一下。
宇文翠玉充满希冀地看着他的背影,霎那间仿佛觉得自己又干净了,澄澈了,天地间再无旁的杂念了。
乔逢朗却只是停顿了一下,继续前行,再也没有丝毫的迟疑,留下宇文翠玉一人,神情怔忡。
原来发生过的事情,永远都不可能再抹去么?
秦筝何慷慨
秦筝何慷慨
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京城的云阁,熙熙攘攘,饭香花香,莺声燕语,这一日与上一日,与下一日,似乎都没有什么不同。
“兄弟,知道最近江湖上发生了件大事,你知道是什么么?”一群围坐一桌的江湖人士正侃得意犹未尽,索性拉住上菜的店小二,把自己酒气冲天的臭嘴对住了他,笑嘻嘻地问道。
店小二吓了一跳,不过他毕竟是大酒楼里见过世面的,忙打起笑脸:“怎么不知道,不就是七绝崖大爆炸,把青衣公子和乔帮帮主都给炸没了呗?”
“嘿,可不能乱说!”醉酒的江湖莽汉被他这么一说,吓得酒意全无。“青衣公子怎么会被炸没了?”
“不是炸没了么?”店小二故作惊讶地眨眨眼,“我可听说自从七绝崖那场爆炸之后,青衣公子就再没在江湖上露过面儿啦,大家都说八成是……”小二攒起五根手指,望指尖一吹,做了个灰飞烟灭的动作。
“你这小混球,活得不耐烦了?”江湖莽汉们挨个冲他的头顶打了一下,为首的沉稳些,只瞪了他一眼。
“青衣公子是在养伤,养伤你懂不懂?”
“可是老大,青衣公子要是真的在养伤,那百里府该放出风声阿,可是这都几个月了,百里府可是一点消息都没往外放,说不定青衣公子真的……”一个看起来是小弟的忍不住把埋藏在自己心中已久的疑窦说了出来。
“你蠢啊你?青衣公子是什么人?他会把受伤的消息告诉你吗?这叫疑兵之计,你懂不懂啊?他不出声,你就猜不到他是真受伤还是假受伤,就不敢在百里府头上撒野。”
“老大,你好厉害呀!青衣公子的心思你都能猜中。”一众兄弟崇拜得眼睛里直冒泡泡。
“老大,你武功盖世,又智谋过人,不如,趁着青衣公子身受重伤,去把他解决了,那天地下还有谁是您的敌手,你不就称霸天下了么?”其中一个不失时机地加足了拍马的劲儿。
“嗯,有道理,有道理!”当老大的越听越爽,一帮人笑得是稀里哗啦。
笑着笑着,忽听一旁有人哼了一声,声音不大,讽刺之意却是十足十的。
老大不爽了,哗地抽出一把金丝大环刀。“谁?谁他妈在后面偷笑?”扫视了一圈,一旁除了饼铺的老嬷嬷就是老嬷嬷的小孙子,只有角落的一桌坐了个白衣人,还做贼心虚地戴了个斗笠,覆上黑纱遮面。不是他,还能是谁?
扛着大刀,老大惊天动地地过去了。
“小子,刚才是你偷笑?”
“当然不是。”黑纱下白衣人的声音仍带着一丝嘲讽的笑意。
“岂有此理!”一旁的小喽罗早按捺不住了,这声音,分明就是刚才哼哼哼的那位。“你敢笑我们老大?知道我们老大是什么人么?说出来吓死你,我们老大,正是杀遍陕北河西未逢敌手的青面豹豹爷!”
“豹爷?我看是猫爷吧?”白衣人摆出一副不怕死的样子,又给他哼了一声。
“嘿……你这小子……”小喽罗们纷纷开始捋袖子,却被一脸老谋深算的豹爷拦住。
“等会儿……你们刚才说,最近江湖上最大的事是什么?”
“啊?”小喽罗们半晌才反应过来,豹爷怎么天外这么飞来一笔?
“嗨,不就是第一才女殷大小姐广发英雄贴,说谁要是能活捉神偷指逍遥,赏银一千两么?”
“还有还有,就算是提供线索,也能赏银二百两耶!”
“二百两耶!够咱哥几个吃上一年的了。”
本来懒洋洋靠在椅背上说风凉话的白衣人忽然整个人僵住。
“哼哼。”豹爷不怀好意地靠近。“听说,那个神偷指逍遥,就是爱穿白衣,戴黑纱斗笠的吧?来呀,把殷大小姐的英雄帖拿出来读读。”
“哦。”小喽罗之一从怀里掏出一张写得满满的纸。是他看错了么?他怎么觉得对面的白衣人颤抖了一下?
“神偷指逍遥,穿白衣,戴黑纱斗笠……”
“没错呀!”豹爷脸上露出笑意。这一票要是干对了,哥儿几个几年的吃喝玩乐都不用发愁了。
白衣人见势不好,连忙取下斗笠,用一张俊脸陪笑道:“几位,我平时可是从来不戴斗笠的,实在今儿个感染了风寒……”
“取下斗笠乃是一落拓俊秀少年郎,唇边有一黑痣……”小喽罗念下去。
豹爷眼中精光大盛。
“那个……”真够要命的。白衣人咬咬牙,害羞地扭过头去:“其实,奴家乃是一介女流……”
“羞答答自称奴家乃是一介女流……咦?”小喽罗念着念着停住,瞪着眼见的得假女人。
白衣人心里狠狠把某个丧尽天良的女人的祖宗十八代咒骂了个遍,表面上却只得娇笑连连地装到底,他拿出一方粉色小手绢,半遮小脸:“奴家,奴家真的是女人啦!”
小喽罗和众人却已不再看他,只顾去看那料事如神的纸张:“手持一粉色小手绢,上绣一个‘翠’字……”
已有人尖叫起来:“是有个翠字!”
白衣人嗖地把手绢揣回怀里:“那个……众位,听我解释。”
众位却不肯听他解释,继续念道:“入饭馆必点全油烤鸡……”
话音刚落,店小二响亮地飘过来:“客官,您的全油烤鸡一只!”
“哇!”
众目睽睽之下,白衣男子痛哭掩面跳窗而逃。
※※※
一大早的有个俊秀的男人在自己房门外跳脚,殷悟箫一点也不觉得意外。
“姓殷的,给我滚出来!”白灿在外头疯狂叫嚣。
“小姐,这样真的好吗?”新进府的小丫头捧着水盆胆怯地问。
“没什么不好的,等他叫累了就不叫了。”殷悟箫脸色分毫未变。开玩笑,白灿正在气头上,她难道这时出去送死么?
果然,一刻钟后,白大公子自动投降。
“我……我叫不动了,你……你快出来……”白灿喘着粗气,天气真热阿。
“吱呀”一声,门开了。殷悟箫开始甜笑。
“白大哥,想通了?”
“我想通了,我想通了。我说殷大小姐,我现在养活一家子不容易,你就不能高抬贵手,别再追杀我么?”他最近做梦都总是梦到被填充成拜神的乳猪抬到殷府,然后汗涔涔地吓醒。
“当然行,只要你去帮我偷……”
“拜托,那可是宫中之物,哪里是说偷就偷的。”
“反正皇帝老儿也不用,你又这么来如风去如电的……”
“可是……”
“你不偷?”殷悟箫当即变脸,“云儿,告诉外面的人,把赏银提到五千两。”
“不要阿!”白灿惨叫,“我偷,我偷还不行么?您老财大气粗,您吹口气比我的腰还粗……”
“我说白大哥,”殷悟箫微笑:“你把那东西弄到手,一万两,我拱手送上。”
“哼,我白灿才不会为了五斗米折腰。”
“不是五斗米,是一万两,一万两。”
“……好吧。”白灿心不甘情不愿地点头。“不就是世上只此一株的万年紫参么?你当我不知道你是为了谁才这么……”
“我给你半刻钟从我面前消失。”
“我说你这又是何苦呢?任谁都知道那人没救了,连宣神医也无可奈何,你还为了他跑去天山跪了三天三夜,去了半条命才求了一颗如意草,现在又……”
一把梳子扔了过来。
“好好好,我马上消失。”
白灿说不见就不见。
殷悟箫看着瞬间清静了不少的园子,看着一池青莲,叹了口气,眉间的忧伤,似乎再也化不开一般。
“小姐,”云儿上来,“齐叔找到那人了。”
“找到了?带他进来。”殷悟箫收回神思。
走进园子的是一个相貌普通,甚至看起来有些笨拙的男子。
“你要赎我家的小厨娘?”
“是。”男人直视她的双眼,眼神并不锐利,却坚定无比。
“你赎她做什么?”
“我要娶她。”
“你……可以,只是,我怕你赎不起。”
“你说说看,要多少钱,我都给。”
“我不缺钱。我要你用你一身的武功去救一个人。”
“谁?”
“你的仇家。”
“你知道我是谁?”
“我知道。这世上,只怕也只有你一人能救他了,余踪刀魔。”
余踪刀魔有些惊讶地抬头,见这精明干练的姑娘,忽然软弱地仿佛要哭出来。
齐瑟和且柔
齐瑟和且柔
收到自家大哥病情终于好转的消息,百里寒衣连夜快马赶回江南百里府。
“大哥现在怎么样?”一下马,百里寒衣伸手揪住迎出府门的老总管椒叔。
“还没醒,可是宣神医说性命已经无碍了,还说调养得好的话武功也可以恢复如初。”
“这……太好了。”他面露喜色,“可有通知京城殷府?”这些时日以来,担惊受怕的可不止是他们百里府上下,那人若是知道这消息,只怕会比他们兄弟三人更欣喜若狂。
椒叔诧异道:“二公子不知道?殷大小姐刚刚离府。”
刚刚离府?难道……
“宣神医原先不是说以大哥的伤势,除非真有神灵相助,凑齐三样药引,才有痊愈的希望么?”
“这个我是不太清楚,只知道殷大小姐这回来确实是带了不少宝贝药材。哦,她还带了个人。”
“什么人?”
“似乎是个庄稼汉子。可是殷大小姐说了,这人是治伤的关键。”
“那殷大小姐人呢?”
“二公子这记性,我不是说了,她刚刚已离府了。”
“……我还是先去看看大哥。”
一脚踏入百里青衣的卧房,百里寒衣正看见百里青衣缓缓撑开疲惫的眼皮,欣慰一笑。
※※※
自从他从数月的昏迷中清醒,百里青衣就敏锐地发觉这百里府里头和从前不一样了。
究竟是如何不一样,他一时也说不上来,只觉得府里众人似乎都刻意躲着他,就连他三个兄弟,见面说话也是躲躲闪闪,不敢看他的眼睛。赖在府里不肯走,坚持要住到他完全康复为止的宣何故宣神医每日塞一堆又黑又浓的汤汁给他喝,而他只要稍微一问:“这是什么药?”宣神医便吹胡子瞪眼:
“吃不死你!”
那场爆炸对他身体的毁灭性的打击,他自己再清楚不过。当时他虽然已经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