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她就可以像大多数的江湖人一样,安心地相信他,依赖他,认为他理所当然把一切办得妥妥当当。
可是他不是。私底下的他,倒更像个随性的闲散隐士,总让她觉得慵懒而促狭,让她觉得不忍加诸他身上如此多的理所当然,让她觉得……不可不防。
她认命地敛起裙裾,踏入房内。
“有好酒,一起喝吧?”
翌日,某人捧着一颗疼痛欲裂的脑袋睡到日上三竿才起。
“你,怎么睡这么晚?”在门口正撞上打扫花径的变脸老夫子。
“嗯……”某人翻着眼皮想了半天,大脑里却一片空白。
“什么味?”老夫子敏锐地嗅了几嗅,鼻子可比猎犬。
“嗯……啊!”某人慌忙欲盖弥彰地捂住嘴。
“那个……青衣公子呢?”终于找回些许零碎的记忆。
“公子一大早就出门啦。”
“啥?”
昨晚酒酣耳热,不知她浑浑噩噩中泄露了几分心思?他听去了几分?宿醉起来,他又还记得几分?
萍断
萍断
“……椒叔,青衣公子是你从小看大的么?”
“可不是,我老椒叔在百里家呆了大半辈子了,从老太爷那一辈就开始伺候,一直伺候到老爷,再到公子。丫头,你要是想打探公子的事儿,算是找对人啦。”
“您说哪里话,我不是……”
“哟,还会害羞呢,这我倒没看出来。也难怪,我们家公子的名气在外,我是知道的,一年到头,有十来二十个富家小姐千方百计往府里钻也是常事,我要是个女娃娃,也会拼了命嫁给公子。”
“我不是……”
“公子的眼光是高了些,连宇文家二小姐那仙女儿似的人物都看不上,还能看得上你?”
“我不……”
“啧,好好的一个姑娘家,做什么乞丐?”
“……”
“……椒叔,我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像乞丐是吧?”
“哎,那边儿不能这么剪,你看,得顺着原来那道线,斜着剪两剪子,对……嗯,丫头,挺聪明的嘛。”
“……是椒叔教得好。”
“我看出来了,你不像是干过这种活的人,也是家道中落才沦落到这般境地的吧。”
“……”
“叫我说啊,你不如就跟我们回江南吧,到时候在府里帮我做点儿杂活儿,你这丫头性情好,心肠也热,百里府里头都是热心人,少不了你一口吃的。”
“椒叔……对每个收留的人都这么好么?”
老夫子呵呵笑起来,出奇的慈祥:“那可不是。我是觉得你这姑娘可爱亲切,就像家里人一样。”
“家里人?”
“其实啊,公子对你倒真是挺不一样的,我见过那么多的姑娘,没有一个能让公子心甘情愿跟她说上三句话的。我们这公子啊,表面上什么都可以,其实喜欢的和不喜欢的,他分得清得很。”
“他的确是这样的人啊。”
“所以啊,公子这样的对待,可是多少姑娘求都求不得的呢。”
“求都……求不得么?”
“可不!”椒叔点点头,正瞥见水无儿一手盖住口鼻,扭过脸去,背脊颤了一颤。
“丫头,你怎么了?”
“没什么,被尘呛着了。”水无儿缓缓转回来,单手紧握着放下。
“……椒叔,我在这住了两天了,给您添了不少麻烦,我打算明儿个就离开,您替我跟青衣公子说一声可好?”
“呀?丫头,我不过叫你帮我修剪花草而已,你就要走?”
“您误会了,只是……青衣公子收留有儿是出于善心,而我没病没灾的,总不能再赖着不走。”
“可……”
“椒叔……”
“嗯?”
“我修剪好了。”
“这么快?”
“还有什么活我能干的么?”
“……没,没了。”
“那,我去把有儿推出来让他晒晒日吧。”
“也好。丫头,今天储秀山庄的秦爷要来府上,你要是见着了,千万记得问个安。”
“是。”
椒叔望着她的背影,头一回纳闷地搔了搔头,这丫头,本来还说说笑笑的,怎么突然就死气沉沉的……好像时日无多了一样?
是从哪句话开始的呢?
“椒叔,有儿要是有腿好的一天,您就留他当个小跟班可好?
“啊?哦……好。”
※※※
浣意书斋。
不速之客闲适地踱入东厢房。
当家大掌柜岑律虽然对他的到来不太欢迎,却也未作刁难,放他一个人在东厢查看。
百里青衣取下一本话本,略感意外地扬了扬眉。
原来天下第一才女喜欢看的竟是这些市井俗语。
每到情节发展到精彩处,话本上还会用小字注上评价。百里青衣大概明白了这间东厢房的功用,单是打出第一才女作注的名号,就会有无穷无尽的顾客涌入观看,若不是大掌柜对外宣称东厢房书册一律不卖,只怕这间厢房早被一抢而空。
换了一本,百里青衣翻开第一页,不禁失笑,只见那页上写着:“此书不可读。”
他继续翻着:“不可读,你又读?”
再翻几页,发现书中所讲不过是个通俗易懂的才子佳人的故事。然而空白处仍大大咧咧地写着:“一读此书成千古恨。”
这书评人……也忒聒噪了。
直至看到最后一页,几行小字映入眼帘,他不由得笑出声来。
“不可读而读,可知君与我皆为南墙居士同好,虽缘悭一面,我却为君备下厚礼,请君取诸阑珊兴意图之后。”
南墙居士,取的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之意。这书评人殷大小姐,果然是非常的有意思。
百里青衣掀开壁上的阑珊兴意图,唇型好看地弯了起来。
找到了。
※※※
“你这孩子,天资极高,心性灵巧,只一点不好,就是性子太张扬了些。”
“楠姨的意思是,我杀了那班腐儒的威风,是做错了?”
“不是做错了,而是……你这孩子,不懂得明哲保身,正面与人争锋,难免留下后患。”
“楠姨,我自小勤读诗书,虽不是为了什么才女之名,但既蒙上天垂怜,有了几分过人之处,总要教世人看看女儿家的能耐,断不能被人轻视了。遇到不平之事,总不能任一群迂腐之辈横行。”
“唉,莫说你女孩儿家,就是堂堂正正的男子,也不敢这么恃才傲物啊。”
“箫儿倒不是恃才傲物,箫儿只是心贪了些,多少女子一生都求不来的,箫儿偏要求来给天下人看看。”
一缕微风将多少豪言壮语一并席卷而去,摔得支离破碎。
水无儿瑟缩了一下,仰首正看见一片桐花瓣儿打着旋儿从树梢上飘下,飘啊飘啊,正中她的眉心。
她不由得痴了,心口上,又是一阵闷意,她咳了几下,并没咳出什么带颜色的东西,好极。
人生多少苦难,说分明了不过是七样: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哼,要她说,其实就是一样,求之不得而已。
“水姑娘?”
身后飘过一声轻轻柔柔的探问。
她愣了一愣,转身,看见一张遮了一半的脸。
说是遮了一半,其实那露出来的一半,也不过是勉强不会吓到路人而已,至于五官原本如何,是万万辨认不出来的了。不难想象,那被遮住的另一半,绝对在她接受的程度之外。
所以,她不会提及这一点,她不好奇。那日即使不是心有所属的宇文翠玉,换了另一个寻常女子,只怕也不会接受这样一个夫君吧?
只不过,这面目狰狞的男子,有着一双温柔的眼眸。
“秦爷。”想起椒叔的吩咐,她曲身福了一福。
秦栖云友善地笑了:“听说青衣留了一个姑娘在府里,还是那日的小乞丐之一,早就好奇的想来看看,没成想见到了你,反而觉得没什么可出奇的了。”
“秦爷说的是,无儿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乞儿罢了。”
秦栖云愣了愣,忙解释道:“水姑娘误会了,秦某是说,水姑娘这样出凡脱俗的人儿,青衣将你留下,并不出奇,换了是我,也不忍看着水姑娘受苦。”
水无儿闻言莞尔一笑,这人的禀性还真是爽直而温柔得可爱,有一种熟悉的亲切感。
“都说秦爷和青衣公子情同手足,今日一见,秦爷果然是个温柔敦厚的谦谦君子。”
“水姑娘过誉了。”秦栖云苦笑,“那日喜宴上发生之事,水姑娘也是亲眼所见,秦某惭愧之极。只是若说秦某心中真正愧对的人,便只有水姑娘和水兄弟。”
“我们?”
“不错,若不是秦某,水兄弟不会受此重伤。”
“此事……与你何干?”
“我……我若早些发现翠玉她无意于我,便不会有宇文老夫人逼婚之事,更不会有那日的变故了。”
“……”
“秦爷,宇文姑娘弃你,是她的损失。”水无儿低眸敛去深思的情感。
“……啊?”
“秦爷当真对青衣公子半点恨意也无?”
秦栖云变色道:“青衣乃救我命,救我心之人,我有何立场恨他?”
“那即是说,秦爷心底深处多少还是有些恨他的?”她轻扯嘴角。
秦栖云皱眉:“此事亦非青衣之过,他也是身不由己。”
水无儿细阅他神色,忽然深深一叹:“百里青衣何德何能,有你如此待他。”
“青衣为人襟怀坦白,轻财好施,当日我身受重伤,容貌被毁,记忆尽失,若不是他苦心相救,又怎会有今日心胸宽阔的秦栖云!”
“你……至今也恢复不了半点记忆么?”
秦栖云摇摇头:“可惜我容貌被毁,不然有从前识得我的人,或许还会来相认。”
“的确是可惜。”她眼光飘至别处。
“不过,若不是失忆,也许我今日无法有如此简单轻松的生活。”他目光投向远方,“也许从前的我,是武林大恶,人人欲除之而后快。”
水无儿粲然一笑:“秦爷真是达人。”她从湖边站起身来,拍拍裙裾,转身要离开。
“水姑娘……要去哪里?”
“我方才诓椒叔说要带有儿出来晒日,其实却是在这里发呆,现下我只对你一人吐实:我要离开百里府。”
“你要离开?”秦栖云一呆。
她微笑着点点头。
“……为何只对我一人吐实?”
“因为你是一个淑人君子,必定找不到理由来拦我。”
“可……”他微露惶恐,眼前的女子,一针见血,他却完全无法预料她下一步的做法。
“秦爷,”她背对着他,声音却仿佛来自极遥远的地方,“人各有命,秦爷虽遭逢大难,却有后福,而无儿的命,便是断梗浮萍,不能再多求,也求不得。”
“水姑娘……”他轻唤。
是错觉么?她站立不稳般身形晃了一晃。
“要走了,要走了,非走不可……”水无儿喃喃自语,飞快地穿过百里府,府中仆人见了,并不觉有异,也未加以阻拦。
忽地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唤住了她:“水姑娘!”
是百里府的丫环,名字似乎叫冬蕊的。
“有……有事么?”水无儿勉强侧了侧头。
“是这样,”那十来岁的女孩儿容貌朴素,声音却甜甜软软的,“公子今早出门时叫厨房熬了一碗醒酒宁神的药汤,还吩咐我一定要看着您喝下去呢。”
药汤?看来她昨晚真醉得厉害呀,竟蒙他如此挂心……
“你们公子,是好人。”她声音低低沉沉的,又空空洞洞的。
“那是当然,我们公子是天底下最好的人。”冬蕊甜笑着绕到水无儿正面,多少带点讨好的意思。都说这位小姐其实不过是个乞丐,她却不觉得,这样讲话轻轻柔柔的人,更像是贵族家的千金呢,却又平易近人得紧。
“呀!”冬蕊突兀地叫了一声。她惊恐地望着水无儿的脸,那脸上血色尽褪,苍白不似活人。
“姑娘你……”
“你去端药汤过来好么?”水无儿柔声道,音量几不可闻。
冬蕊慌忙点点头,转身离去。
药汤啊,多想喝一口药汤,哪怕是苦的,那么的苦……
她蓦然握紧了拳头,按住心口,说不出的慌张,不是因事而慌张,却是不受控制的心悸与气弱。
于是一味地低头疾行,她骤不及防地撞进一个宽阔温暖的怀抱。
青色的布料,在她眼底飘飞。
“你要走?”依旧是温柔和煦的声音,然而她听出其中隐含的怒气。
她呼吸一滞,抬头看见百里青衣目光清冷地握住她双肩,旁边还有两个端丽冠绝的女子,再眼熟不过,其中一人觑见她,眸中闪过一抹毒辣。
然而她已管不了这许多。
她轻轻挣开他:“不要拦我……”
然而他却回身再挡在她身前:“你告诉过椒叔你明天才会离开,不是吗?”
“不要拦我……”她头也不抬地往前走,步履紊乱而艰难,声音中竟有哀求之意。
他察觉她的失常,扣住她的双肩,正视她:“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她轻轻抬头看他,目光却迷离涣散,声音出口破碎,脸上竟显出死灰般枯槁之色:“不要拦我……”为什么,为什么他要露出如此关心的眼神?不要在此刻,不要……
他心神一凝,直觉有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我不拦你……”他放开手,让开路,顺着她的眼神看向大门。
水无儿跌跌撞撞走出两步,随即轻轻软倒。
“无儿!”百里青衣接住她再也无力支撑的娇躯,然而接下来他看到的情景更是令他大骇。
血,源源不断的鲜血从她口中,鼻中迅速涌出,涌出,仿佛悠悠的江水绵远轻叹……
求之不得
求之不得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梦里若真能不知身是客,贪欢一晌又如何?
她蹙紧了眉,听见自己说:“楠姨,我不会嫁给逢朗哥哥。”
那个她视若亲母的奶娘无奈地摇着头:“我当然知道,你不愿意的事情没人能够强迫你,不过这是是你筠姨多年的心愿,也是你爹娘的心愿,你忍心看他们失望么?”
“楠姨,这是终身大事!”她听到自己固执地说。“况且筠姨本身就过得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