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正迎着他的眼睛,所以,他还没看见她,她就看到他了。他骑着一匹高大的栗色烈马,这匹马黑鬃,黑尾,黑蹄。
她非常了解这匹马,因为她的工作就是负责那些干活的马的循环使用。她正感到奇怪,为什么这几天不常见到这匹独特的牲口呢。男人们都不喜欢它,
要是没人帮一把手的话,从来不骑它。显而易见,这个新牧工却根本没把它放在心上;当然,这就说明他骑得了它。它是一匹能把骑手猛然摔在地上的劣马,
赫赫有名,并且还有骑手下马的时候猛咬骑手头部的习惯。
当一个人骑在马背上的时候,很能说出他的身高,因为澳大利亚牧工用的是一种将美国牧工鞍子的后面弓形部和鞍头高度减低的小英国鞍;
骑马的时候两膝弯着,身子笔直。新来的人似乎很高,不过有的人往往只是躯干高而已,两腿却短得不相称,所以梅吉对她的判断是有保留的。可是,他和大部分牧工不一样,喜欢穿白衬衫和白色的厚毛头布裤,而不是灰法兰绒和灰斜纹布的衣服。有点象花花公子,她下了判断,真可笑。要是不怕烦,总是洗熨的话,那就祝他顺利吧。
“你好,太太!”当他们碰头的时候,他摘下了那顶灰色的旧毡帽,又象个浪子似地拍在了后脑勺了,喊道。
梅吉退到了一边。他那双含笑的蓝眼睛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赏望着她。
“哦,你肯定不是女主人,那你一定是这家的女儿喽,”他说道。“我是卢克·奥尼尔。”
梅吉含含糊糊地应付了几句,不愿意再看他了。她又慌乱,又生气,以至于想不出什么恰如其分的、轻松的对话。
哦,这太不公平了!怎么还有其他人的眼睛和脸庞竟然和拉尔夫神父一样!不过,他看她时的那亲子和拉尔夫神你不一样:
那笑容是你自己所特有的,没有燃烧着对她的爱。她头一眼看见拉尔夫神父蹲在基里车站广场的尘嚣中时,梅吉就在他的眼中看到了爱。
她窥视到了他的眼睛,而不是他!他真是一个无情的玩笑,一种惩罚。
卢克·奥尼尔没有发觉他同样的种种思绪。他们溅着水花跨过小河,尽管水花如雨,但他们仍然走得很猛。
他让他那匹顽劣的栗色马和梅吉那匹娴静的牝马并辔而行。她是个美人,没错!瞧那头发吧!克利里家的男人一律是红头发,这个小家伙的头发也带着几分红。
要是她抬起头来,让他有机会看看她的脸该多好呀!恰在此时,她抬起头来。一看到她的脸,他的眉头皱了起来,感到大惑不解。
她好象并不讨厌他,这是没错儿的,可是她好象竭力想看到什么而又看不到,或好象看到了什么,但又希望她没看到。反正是诸如此类的表情。
不怎么样,这似乎使她心烦意乱。卢克不善于被女人掂量来掂量去,让人家找弱点,自然,他被她那宛如落日一样金红的头发和柔媚的眼睛迷住了,
不过,只是由于她的不快和扫兴才使他来了兴趣的。她依然在望着他,樱口微张,由于天热,上唇和额前的汗珠闪着光,金红色的眉毛因为在纳闷地探求着什么而挑了起来。
他咧嘴一笑,露出了和拉尔夫神父一样的又大又白的牙齿;但是那微笑和拉尔夫神父不一样。“你知道你看起来就象个孩子吗?真是象啊!”
她转开了目光。“对不起,我没打算盯着你看的。你使我想起了一个人,就是这样。”
“随你盯着看吧;这总比看着你的天灵盖要强,尽管那样也许复好些。我使你想起了谁?”
“不是个什么了不起的人。只不过看到某个人这样的熟悉,又是这样的不熟悉,感到奇怪罢了。”
“你叫什么名字,年轻的克利里小姐?”
“梅吉。”
“梅吉……不够体面,和你一点儿都不相称。我倒宁愿你叫个比琳达或麦德琳之类的名字,不过,假如梅吉是你非叫不可的最好的名字,
我就这么称呼吧。梅吉是什么的缩称——梅格丽特?”
“不,是梅格翰。”
“啊,这个名字就体面得多了!我就叫你梅格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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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行!”她急冲冲地说道。“我讨厌这个名字!”
可他只是大笑着。“你太有自己的特点了,年轻的梅格翰小姐。你要知道,假如我想管你叫尤丝塔西娅、索芙洛妮亚或奥格斯塔的话,
我就会这样叫的。”
他们已经到了牲围场。他滑下了他的黑色马,照着它那张口就咬的脑袋就是一拳,这一下就把它制服了。
他站在那里,显然是在等她把手伸给他,好让他帮她下马。可是她却用脚跟碰了碰那匹栗色牝马,顺着道路继续走了下去。
“你不让漂亮的小姐和普通的老牧工呆在一起吗?”他在她身后喊道。
“当然不!”她连身都没转地答道。
哦,这太不公平了!就连他两腿站在那里的样子都象拉尔夫神父;一样高的个子,一样宽的双肩,一样窄的髋部,而且,
那股潇洒劲也多少有些相同,尽管从事的职业不同。拉尔夫神父走起路来象个舞蹈家,而卢克·奥尼尔象个运动员。他的卷发也是那样浓密,那样黑,
他的眼睛也是湛蓝湛蓝的,他的鼻子也是那样优美而笔直,他的嘴型也是那样完美无瑕。然而,保有一点他和拉尔夫神父不一样:
拉尔夫神父象一棵魔鬼桉,是那样高大,那样雪白,那样气派堂皇;而他则象一棵蓝桉,但也是那样高大,那样雪白,那样气派堂皇。
从那次邂逅相逢之后,梅吉总是注意听着有关卢克·奥尼尔的看法和传闻。鲍勃和男孩子们对他的工作很满意,似乎和他处的也不错;
显然,他身上没有懒筋,鲍勃是这样说的。有一天晚上,当评论起他是个非常漂亮的人时,就连菲也在谈话中提起了他的名字。
“他使他想起什么人了吗?”梅吉正趴在地毯上读着一本书,懒洋洋地问道。
菲考虑了一会儿这个问题。“嗯,我想,他有点儿象德·布里克萨特神父。体格一样,肤色一样,不过,不是特别象。作为男人,他们相差很远。
“梅吉,我希望你能象个小姐一样坐在椅子里看书!正因为你穿着马裤,所以你千万不能忘记要端庄稳重。”
“啐!”梅吉说。“就好象谁看见了似的!”
事情就这样发展着。他们有盯似之处,但是,这两张面孔背后的男人是那样截然不同。只有梅吉为了这一点而辗转苦恼,
因为她家着他们之中的一个,为发现了另一个人的魅力而愤怒不平。她发现,他在厨房里是一个最受宠爱的人,而且还发现他何以穿得起奢侈的白衬衫和白裤到围场去;
原来是史密斯太太替他洗熨的,她被他那机敏的、能哄的人的魔力降服了。
“哦,他是个多漂亮的爱尔兰人哪!”明妮出神入迷地叹道。
“他是个澳大利亚人,”梅吉激怒地说道。
“也许是在这儿出生的,亲爱的梅吉小姐。但是叫奥尼尔这样的名字,就说明他就象帕迪的那些又脏又贪吃的手下人一样,是爱尔兰人。
梅吉小姐,我没有任何不尊重你那慈善而虔诚的父亲的意思,愿他在平静中安息,和天使们一起欢乐吧。卢克先生要不是爱尔兰人,那他怎么会长着黑头发,蓝眼睛?
古时候,奥尼尔家族还是爱尔兰的国王呢。”
“我想,是奥康诺家族吧,”梅吉顽皮地说道。
明妮那双小圆眼睛闪了闪。“啊,梅吉小姐,那可是个有很大的国家呀。”
“看你再胡说!它的大小跟德罗海达差不多!不管怎么说,奥尼尔是奥伦治①地方的姓氏,你唬弄不了我。”
①古时欧洲一都市,位置在现法国东南。——译注
“就算是这么回事吧。但那是一个古老的爱尔兰姓氏,奥伦治人还没想到的时此,这个姓氏就已经有了。这是北爱尔兰地区的姓氏,
所以,奥伦治有那么几个人姓是合情合理的,不是吗?可是,亲爱的梅吉小姐,后来还克产寺波伊的奥尼尔和奥尼尔·莫尔家族呢。”
梅吉放弃了这场争论,明妮以前曾有过的那种芬尼亚式①的好斗的脾气早就没有了,而且,她连“奥伦治”这个词都不能一口气说出来。
①传说中的爱尔兰古代勇士。——译注
大约一个星期之后,她又在小河那边碰上了卢克·奥尼尔。她怀疑,他说他在等着她的话是撒谎;不过她不知道,假若他真是在撒谎,她该怎样对待他。
“你好,梅格翰。”
“你好,”她从栗色牝马的两耳之间正着看过去,说道。
“下个星期日期上在布雷恩·伊·普尔有一个剪毛棚舞会。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吗?”
“谢谢你邀请我,可是我不会跳舞。不会有意思的。”
“我会教你,一点不费力,所以没什么妨碍。我要是带主人的妹妹去,鲍勃即使不把那辆新罗尔斯一罗伊斯借给我,总会把那辆旧的借给我吧?”
“我说了,我不愿意去!”她咬着牙关说道。
“你说过你不会跳舞,我说我教你。你从没说过就是你会跳舞。也不愿和我去,所以我推想,你是反对跳舞,而不是我。你想食言吗?”
她火冒三丈,怒视着他,可他只是冲着她笑。
“你真是被宠得不象样了,小梅格翰,不能由着你任性的时候到了。”
“我没有被宠坏!”
“别瞎扯啦,跟我说点儿别的吧!难道你不是个独生女,这么多哥哥围着你转,拥有全部这些土地和钱财,有一幢漂亮的房子和仆人吗?
我知道,这片产业归天主教会所有,可是克利里家也不缺钱。”
这正是他们之间的天壤之别!她得意地想道;这一点正是自打她遇到他以来之困惑的问题。拉尔夫神父是决不会被表面现象所迷惑的,
而这个人却缺乏他那种敏感;这个人没有一种内在的感觉告诉他表面现象之下到底有着什么。他在马背上生活,而生活的错综复杂或痛苦他根本就不知道。
大吃一惊的鲍勃连一声都没吭,就拿出了那辆新罗尔斯—罗伊斯的车钥匙;他盯了卢克一会儿,什么话也没讲,随后,他咧开嘴笑了。
“我从来都没想到梅吉要去参加舞会,不过,带她去吧,卢克,而且欢迎你带她去!我敢说,她会喜欢舞会的,可怜的小叫花子。
她从来不出大门。我们本应该想到带上她,可不知怎么,却从来没这样做。”
“你、杰克和休吉干嘛不去呢?”卢克问道:显然,他是不情愿奉陪他们的。
鲍勃摇了摇头,惊恐地说:“不,谢谢你啦。在跳舞方面我们不太灵。”
梅吉穿上了她那套暗玫瑰色的服装,她没有其他服装可穿;
她根本没想到过动用一些拉尔夫神父以她的名义存在银行里的钱去置办几件参加宴会和舞会的衣服。直到现在,她还在千方百计地拒绝别人的邀请,因为象伊诺克·戴维斯和阿拉斯泰尔·麦克奎恩这样的男人,一听到个“不”字便轻率地泄了气。他们没有卢克·奥尼尔那种大胆莽撞的劲头儿。
可是,当她的镜子中盯着自己的时候,她在想,下个星期妈妈到基里作通常的旅行的进候,她应该去一趟,去找老格特,让她帮着做几件新上衣。
她讨厌穿这身服装;倘若她再有一套哪怕稍微合适一点儿的衣服,马上就会把这套衣服脱掉的。以前,是加一具不同的黑发男人;
这衣服和她的爱情与梦幻,眼泪与孤寂有着不解这之缘,为了这样一个卢克·奥尼尔之类的人穿上它,似乎是一种亵渎。她已经逐渐习惯于掩饰自己的感情了,
总是显出一种镇静和表面的快乐。外表的自我控制变得比树上的树皮还要厚。有时,她会在夜深人静之际想到她的母亲,便深身发抖。
她有朝一日会变得象妈妈那样把一切感情都斩断吗?弗兰克的父亲存在的那个时候,妈妈也是这开始的吗?
假如妈妈知道梅吉已经了解有关弗兰克的真相,她会怎样做,怎样说呢?爹爹和弗兰克面对着面,抱着她的拉尔夫痛心之极。那些可怕的事被大喊大叫他说了出来。
一切事情都对上号了。梅吉想,凡是她知道的,她总会懂得的。她已经长大了,足以认识到得到孩子不象她通常想象的那样简单;除了结过婚的一对之外,
任何人之间的某种身体接触是绝对禁止的。为了弗兰克,可怜的妈妈是怎样地露过丑啊。难怪她是这样与众不同。梅吉想,要是这事出在她身上,她会想到一死了之的。
在书里,只有最低等、最下贱的姑娘才不结婚而生孩子呢。梅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