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惠最近不是纳了一位妾室吗……”她的声音带了几分伤感。
“翠容,不错,我有很多女人,但是唯一所爱的女人,却只有你,这也是我同意不纳你进府的原因。”他的声音在她的耳边低低缠绕,犹如魔咒。
翠容轻叹了口气,依偎在他的怀里,“子惠,其实我和别的女人也没什么不同。我也会贪得无厌。”
“这样的翠容,更是可爱。”他笑着吻了一下她的耳垂,轻轻放开了她,“乖乖地等我回来。”
***
清晨还是阳光明媚,到了傍晚时分,却忽然变了天,天际闷雷阵阵,电光闪闪,浓厚的乌云将太阳遮得丝毫不露。天色黯淡,浓云裹挟,预示着很快就会有一场大雨。
翠容看了一眼正在玩耍的孝,又望了望天际,不知为什么,自己的心跳得厉害,不祥的预感在心里慢慢地展开,像是冬季的阴云,缓缓地一点点吞没着蓝天。
轰隆隆一声巨响——天边忽然炸开一个响雷。
“崔大人您,您……”门外忽然响起了侍女惊慌失措的喊声,还没等她说完,只见一个满身血迹的男人踉踉跄跄地冲进了屋子。
翠容抬眼一看,心中大悸,这不正是高澄的心腹崔季舒!
“崔大人,发生什么……”她浑身颤抖着,问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心却是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崔季舒“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哽咽道:“夫人……今日在我们商议要事的时候,家奴兰京忽然拔刀行刺大人,事出突然,大人他来不及躲避,当场……当场就被刺……身亡……”
天边忽然划过了一道刺眼的闪电,大雨就在此时倾盆而下,仿佛一片巨大的瀑布;横扫着整个邺城; 阵雷在低低的云层中间轰响着;震得她耳朵嗡嗡地响。
不可能,子惠怎么会死了?不可能……
“崔大人,我要去见子惠。” 她脸色惨白地又重复了一遍,“我要亲眼看到才相信,子惠他不会就这样死的,不会的……”
“夫人,大人真的已经不在了……”
“娘,爹——死了吗?” 一个轻轻的声音从旁边冒了出来,翠容一惊,这才发现孝正一眨不眨地望着他们,小小的脸蛋上满是泪水。
“孝……”翠容心里一紧,连忙将她抱了起来,现在她所需要的是冷静,她不是一个人,她还有孝,她绝不能让女儿受到半点伤害。
她强撑住了身子,哑声问道:“贼人何在?”
“贼人已被随后赶来的高洋所杀,只是大人他已经救不了……” 崔季舒一脸哀戚。
高洋?翠容的脑海中闪过了那个疯疯癫癫的男子,怎么会是他?愚笨如他,又怎么会如此凑巧地赶在这个时候出现?那家奴兰京又为何偏偏挑高澄即将禅位成功的前夕行刺?
她越想越觉得有破绽,越想越觉得恐惧。
难道……
她不敢再想下去……
“夫人,消息……已经传到……在下……告辞了。”他转过身,跌跌撞撞地朝门外走去,在走到门口的时候,又停下来低低说了句,“夫人,雨越下越大了……邺城变天了……自己小心。”
翠容的心里微微一惊,低头紧紧抱住了孝,“好孩子,我们立刻就要离开这里,明白吗?”
“我哪里也不去。”孝抓着她的衣襟,不停流着泪,“爹死了,对不对?就像小玉一样死了对不对?”
她知道什么是死,当她养的那只叫做小玉的兔子一直没有睁开眼睛时,娘就告诉她,小玉死了。
所以,她知道,爹死了。
“孝……”翠容强忍住了即将涌出来的眼泪,如果不是在女儿面前,她一定会痛哭流涕,但是——现在,除了她,女儿再没有别人可以依靠,若要使别人坚强,先要让自己坚强。
“我不要爹死,我不要爹死……”孝哭喊着。
“孝,你爹虽然不在了,但是你还有娘。”翠容伸手抹去了她脸上的泪水,“坚强一点,孝,娘会保护你的,娘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孝似懂非懂地望着自己的娘,哭着点了点头。
***
这是一个雷电交加的夜晚,四周是漆黑的天空,漆黑的两岸,漆黑的河水,暴雨不分丝缕,像整块幕布沉重地覆盖下来。
一辆不起眼的牛车,此时正急驰在邺城的城郊,朝着南边而去。
坐在牛车内的翠容,看了一眼怀里的孝,孩子因为哭得累了,总算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想起清晨离开时,那人的音容笑貌还历历在目,现在却天人永隔,撕心裂肺的痛苦如尖锐的刀子一般撕扯着自己的皮肉,她那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牛车忽然停了下来,翠容刚要开口相问,只听见车夫发出了一声惨叫,接着牛车的帘子就被一柄带着鲜血的剑挑起一角,殷红的鲜血正顺着剑尖滴落在她的绣鞋上。
翠容心知不好,只是下意识地将睡着的孝拽到了自己的身后。
眼看着那柄剑就要刺下来,忽然又听得一声惨叫,这次发出惨叫的却是剑的主人。
翠容大惊,只听得帘子外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夫人,你和孝都没事吧?”在听到这个声音的一瞬间,翠容浑身一震,伸手拉开了帘子,颤声道:“斛律大人,是您吗?”
孝也在此时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映入眼帘的是那位在大雨中持刀策马而立的男子,尽管他的脸上还带着血水,浑身却似乎散发着淡淡的光芒,不像太阳般耀眼,也不像星光般灿烂,却仿佛月光般静谧,让人安心的静谧。
她吃惊地望着他,这个时候出现的斛律大人恍若一轮明月,定格在了她的记忆深处。
“你们没事就好了。”斛律光露出了一抹释然的表情,“我听说王爷出事的消息后立刻去了你们府里,没想到你们已经离开了……幸好赶上了,不然你们如果有个万一,我怎么和王爷交代。”
“斛律大人,多谢搭救,只是……”翠容咬了咬嘴唇,稳了稳自己的心绪,指了指那个倒地的刺客,“不知何人想要置我们母子于死地?”
斛律光跳下马来,在那男子身上摸索了一阵,从他怀里掏出了一样东西,仔细一看,不由脸色微微一变。
“大人,可知此人是何人?”翠容见他变了脸色,更是疑惑。
“夫人,这样东西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什么?”翠容心里一惊,“大人可还记得在哪里见过?”
斛律光的脸色凝重,“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但我肯定我一定见过。”
翠容只觉一阵心惊胆战,此时此刻,究竟什么人会来追杀她呢?是受了谁的指使吗?到底是什么人,这么迫不及待地要置她们于死地呢?
看来,她并没有领会错崔季舒的意思……
“夫人做得没错,现在离开这里是最好的选择。”斛律光翻身跃上了牛车,“为防万一,就让我相送一程吧。”
“斛律大人,多谢……”翠容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只是紧紧拥着孝,现在她什么也不愿想,什么也不愿做,什么也不想追究,只希望带着女儿离开这里,越远越好,从此隐姓埋名,再不过问高家的事。
***
雨,继续下着。
城西的一座府邸内。
一位面无表情的男子面前,正跪着两个低垂着头、瑟瑟发抖的侍卫。
“大人,属,属下前去那里的时候,那里已经没有人了。”其中一个壮起胆子说道。
“之后属下立刻派人朝城外追赶,但只在半路上发现了一具尸体。”另一个也战战兢兢地接了一句。
“尸体?”男子握紧了手中的茶杯,声音平静,“为何不继续追赶?”
“属下追赶了不少路,但是不见她们的踪迹,属下怕大人等得着急,所以前来相报。” 两人见男子面色平和,不由怯色稍退。
男子忽然微微笑了起来,“来人,上两壶茶。”
两人望着端上来的两壶茶面面相觑,不知主人是何用意。
“喝下去吧。”男子和颜悦色地说道。
两人伸手去拿,只觉得极为烫手,顿时脸色发白,这样滚烫的茶水,如何能喝下去。
“还不喝?”男子的脸上露出了残忍的笑容。
两人对视一眼,神色黯然,心知今日凶多吉少,只得提起茶壶,一咬牙,往嘴里灌了下去,顿时,响起了几声凄厉的惨叫声。
“既然这么没用,以后就永远不用说话了。”男子若无其事地瞥了他们一眼,又转向旁边一位年轻的绿衫男子,“崔修,你继续去追查她们母子的下落。”
崔修领命而出,茶杯“噗”的一声被捏碎,男子并未在意指间流出的鲜血,反而捏得更紧,让碎片划得更深,口中幽幽吐出了两个字:“翠容……”
第五章长安城(1)
西魏的都城长安此时正浸润在绵绵春雨之中,天空中的雨丝如一根根丝线,细密又透明。雨丝打落在石板路上,碰撞出细微的声响,空气中弥漫着雨水浸泡过的清新味道
位于城南的一座普通民居内,桃花开得正好,细密的雨丝顺着一枝伸进窗内的桃花悄然滴落,恰好溅在了倚桌而睡的男孩脸上。
穿着绿色衫子的男孩睡得香甜,唇边还露出了一个若隐若现的笑容,纯净、清新得像春天新抽芽的嫩叶一样令人流连。
“长恭,写完了没有?”翠容走进房间的时候正好看到这一幕,不觉笑了笑,这孩子,只要每次让她学写字,她一定写着写着就去见周公了。
已经三年了。
长恭,这是到了长安后,她给女儿新取的名字。靠着以前的积蓄,日子虽然比之前清苦些,但母女两人倒也自得其乐。
她也听人说了,两年前,高洋上台后不久就逼孝静帝禅位,自己当上了皇帝,改国号为齐,还追封了自己的哥哥高澄为文襄皇帝。就像崔季舒说的那样,邺城已经变天了。
她轻轻走到了长恭的身边,弯腰捡起了掉落在地上的笔,不经意见到了自己手上的翠玉戒,心里涌起了一丝酸涩,这枚玉戒,是高澄……
“娘……”忽然听见长恭迷迷糊糊地喊了一声,她连忙直起身来,佯作生气道:“长恭,你看看,你怎么又睡着了呢?”
她轻轻抚摸着那枚玉戒,嘴角泛起了一丝略带苦涩的笑容,尽管重要的人已经不在,但其他的人却还是需要继续生活,不是吗?
“娘,长恭实在太困了嘛……啊,对了,娘,我刚才做了个好梦哦,您想不想听呀?” 长恭笑嘻嘻地说道,刚才一睁开眼就见到娘正对着那枚玉戒发呆,她就知道,娘又在想爹了。
“你别打岔,每次都这样。”翠容轻笑道,疼爱地摸了摸她的小脸蛋,这孩子,出落得越来越美丽了,不知等到十八岁的时候,该是怎样的倾城倾国。
“娘,我梦到你给我做了截饼。”她眨了眨眼。
“呵呵,原来是你嘴馋,才做这样的梦啊。”翠容好笑地看着她。这种用牛奶加蜜调水和面油炸而成的薄饼是长恭的最爱。
“可是,女孩子嘴馋也不奇怪啊。”她像只小猫似的蹭在了翠容的身上。
翠容一愣,连忙捂住了她的嘴,“这种话在别人面前不能说哦,一定要记住,在别人面前,你是个男孩子。”这几年,她已经将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女儿,令她感到奇怪的是,女儿并没有表现出十分的惊讶。
她望了一眼窗外,雨,好像已经停了。
门外忽然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伴随着一个她所熟悉的声音。
“夫人,您在吗?”
听到这个声音,长恭立刻从椅子上跳了起来,飞快地打开了门,一头扎进了那人的怀抱。
“斛律叔叔!”
“长恭,你又长高了!”斛律光哈哈笑了起来,一把将她抱起。长恭亲热地揽住了他的脖子,就和初次见到时一样,他那笑容恰如从高山而来的流水,隐隐地浮动着几不可见的光影痕迹。
“斛律大人,又麻烦您来探望我们了。” 翠容有点不好意思,“这几年来,也多亏了您的照顾。”
斛律光放下了长恭,微微笑道:“夫人快别这么说,王爷生前是我的好友,他最在意的家人,我绝不会袖手旁观。”
“快请坐下吧。”翠容倒了一杯茶给他,犹豫了一下又问道,“最近邺城怎么样?”
“邺城一切平安。皇上这几年四处征伐,先后修长城九百余里。最近还亲自率军大破了山胡。”
翠容的脑海中又浮现出了那个举止癫狂的男子,轻叹一口气,“没想到居然是他——做了皇帝,王爷那时实在是小瞧了他。”
“何止是王爷,几乎所有的人都小瞧了他。”斛律光低声道。
翠容低头不语,只觉得这个男人竟然能装疯卖傻这么多年,心机之深沉不可捉摸。
斛律光又微蹙起眉,“皇上征伐四方,威震戎夏,但对于俘虏实在过于严苛,此次大破山胡之后,男子十二以上皆斩,女子及幼弱全部赏军。什长路晖礼因为不能及时救他的都督,结果皇上让人将他开膛破肚,令九人分食其五脏。”
翠容的心里一个激灵,只觉背后无端冒起了一股寒意。
“王府里也一切平安,只怕没有人会猜到,夫人竟然来到了长安。”斛律光见她脸色发白,连忙转换了话题。
翠容轻舒了一口气,又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对了,恒伽还好吗?”
长恭靠在翠容身边,听着他们的谈话本来已经昏昏欲睡,忽然听到恒伽这个名字,几年前那恼人的回忆一下子又涌上脑海。
“这孩子,还和以前一样,最近正在跟着我练习箭法,将来也希望他能子承父业,继续为国效力。”斛律光谈到儿子,眼中闪过了一抹温柔之色。
“恒伽这孩子品性淳良,将来必定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翠容心知斛律光的父亲之前跟着高澄的父亲高欢一起打天下,扶植了东魏的皇帝,所以他对高家可谓忠诚之至,即使高家篡了位,他也必定相随。
品性淳良?长恭不禁对这句评语嗤之以鼻,下次要是再让她见到这个小孩,一定让他知道自己的厉害。
“好了,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