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跑得不远。刚刚放开步子,接着就突然转回头,吓得跑回家。真是条不争气的狗!
不过,带着狗跑还是比不带狗强一百倍。不论是什么样的狗,总是一条狗……
孩子背着售货员悄悄地扔给巴尔捷克一块糖。“你小心点儿!”他对狗警告说。
“咱们得跑很久呢。”巴尔捷克叫了两声,摇摇尾巴,表示还想吃。可是他不敢再给它了。人家会不高兴的。人家给一大把糖,可不是喂狗的。
恰好这时候爷爷来了。老人家是到养蜂场去的。在养蜂场里是看不到家门口的事的。好在爷爷回来得及时,流动售货车还没有走呢。真巧啊。要不然,外孙就不会有书包了。今天这孩子真走运。
那些过分精明的人给莫蒙老汉取了个外号叫“快腿莫蒙”。方圆左近的人都认识他,他也认识所有的人。莫蒙所以得到这样的外号,就因为他一向对任何人,即使只有一面之识的人,都十分热忱,他乐意随时为别人做事,为别人效劳。不过,谁也不看重他的热忱,就好比一旦开始无偿地散发黄金,黄金就不可贵了。人们对待莫蒙,也不象对待一般地这种年纪的人那样尊敬。跟他相处很随便。不论为哪一位德高望重的布古族长者举行盛大的丧宴(莫蒙是布古族人,他觉得这很荣耀,从不放过参加同族人丧宴的机会),都派他宰牲口,迎接贵宾,扶贵宾下马,献茶,要不然就是劈柴,挑水。在盛大的丧宴上,四面八方来的宾客那样多,操劳的事能少得了吗?不论交给莫蒙什么事情,他干得又快又利落,主要是他不象别人那样偷懒耍滑。村里那些负责操办丧宴接待大批客人的年轻媳妇,看到莫蒙干得那样麻利,总要说:“要不是快腿莫蒙,我们真招架不住!”
带了外孙远道而来的这位老人家,常常给烧茶炊的人做起下手。别人处在他这种地位会觉得这是屈辱,会受不了的。莫蒙却毫不在乎。
快腿老莫蒙殷勤地为客人效劳,谁也不觉得稀奇。他叫了一辈子快腿莫蒙,本来就因为这一点嘛。怪只怪他自己是快腿莫蒙。要是旁人表示稀奇,说:你这么大年纪,为什么要给娘儿们当跑腿的,难道这村里的小伙子都死光了吗?莫蒙就回答说:“死者是我的兄弟(他把所有的布古人都当作自己的兄弟。其实,死者同其他客人的关系更为密切)。给他办丧宴,我不来干,谁来干呢?只有这样,我们才叫一家人,打从我们的老祖宗长角鹿妈妈起,我们布古人就是一家人了。圣母长角鹿传给我们的是友爱,要我们一举一动、一思一念都要做到这一点……”
快腿莫蒙确实就是这样的人!
老老少少都跟他“你、我”相称,可以拿他开玩笑,因为老头子是个没有脾气的人;可以拿他不当回事儿,因为老头子是个从不计较的人。难怪俗话说,不会使人尊敬自己,就要受人欺。他就不会。
他一生会做许多事情。会做木匠活儿,会做马具,会堆草垛;年轻时他在农庄里干活儿,草垛堆得顶漂亮,到冬天都叫人舍不得拆掉:雨水落到草垛上,就象落到鹅身上一样,哗哗地往下流;大雪落到上面,就象盖起了两面坡的屋顶。战争时期他当过工程兵,在马格尼托城为工厂砌过墙,被大家称誉为斯塔汉诺夫式人物。复员后,在护林所搭起房子,管起了森林。虽然他名义上是个辅助工,可是管理森林的就是他,他的女婿奥罗兹库尔则大部分时间出外交游。除非有时上司突然来到,奥罗兹库尔才亲自领着上司到森林里转转,陪着打点野味,这时他才成了当家人。莫蒙还照料牲口,还养蜂。莫蒙从早到晚都在干活儿,忙忙碌碌地过了一辈子,可就是没有学会使人尊敬自己。
再说,莫蒙的外表也一点没有长者的威仪。既不气派,又没架子,更不威风。他是个老好人,而且叫人一眼就可以看出他身上这个不起眼的人类特征。古往今来现实都在教训这样的人:“别做好人,快做恶人!给你一鞭子,再来一鞭子!快做恶人!”可是,不幸得很,他始终是一个屡教不改的好人。他的睑总是笑眯眯的,笑得皱纹上起皱纹,眼睛好象总是在问:“你要什么?你要我给你做点什么事吗?你要怎样,只管对我讲,我马上就办。”
他那鼻子软软的、扁扁的,好象根本没有鼻梁骨。而且他的个头儿不高,是个麻利的小老头儿,象个半大孩子。
胡子吗,胡子也不象样。真是好笑。光光的下巴上三五根红毛,这就算是胡子了。
你有时可以看到:忽然有一位仪表不凡的长者骑马在路上走过,那胡须就象一抱小麦,身穿肥大的皮袄,那宽宽的羊羔皮领子翻在外面,头戴名贵的皮帽,骑的是高头大马,连马鞍也是镀了银的,——俨然一副圣人和先知气派,对这种人鞠几个躬也够荣幸的,这种人到处受人尊敬!而莫蒙却生就的只是一个快腿莫蒙。也许,他唯一的优点,就是不怕在别人眼前失去自己的尊严。(他坐也不讲究,笑也不讲究,说话、回答都不讲究。这也不讲究,那也不讲究……)就这种意义而论,莫蒙良己也意想不到,他是一个少有的幸运儿。很多人的死,与其说是由于疾病,毋宁说是由于朝思暮想、处心积虑、时时刻刻要抬高自己的身价。(谁又不希望充当一个聪明、漂亮、叫人看得起,同时又是八面威风、一贯正确、举足轻重的人呢?……)
莫蒙却不是这样的人。他是个怪人,人们也就拿对待怪人的办法对待他。
只有一件事可以使莫蒙生气,那就是:在为某人筹办丧宴的时候,如果忘记了请他去参加亲属会议……在这种情况下,他往往气得不得了,而且十分难过,但这不是因为没有拿他当回事儿,——在这种会议上他反正起不了什么作用,不过到到场罢了,——而是因为破坏了古风。
莫蒙有自己的不幸和伤心事,他往往因此十分苦恼,夜里常常哭。这一点外人几乎一无所知。家里人是知道的。
莫蒙一看到站在流动售货车旁边的外孙,就看出这孩子有不称心的事。但售货员毕竟是远道而来的人,老人家还是先跟他打招呼。他赶快翻身下马,两只手一齐向售货员伸了过去。
“大掌柜,恭喜发财!”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你的商队平安到达啦?生意兴隆吧?”莫蒙满面春风地摇撼着售货员的手。“咱们多日没见啦!欢迎欢迎!”
售货员听了他的话,看着他那寒碜的衣着(还是那双绽开了缝的油布靴,还是老奶奶做的那条粗麻布裤、那件破褂子,还是那件由于雨淋日晒变成褐色的破毡帽),不禁淡淡地一笑,回答说:“商队倒是平安无事。不过,这可不好,商队到你们这里来,你们却躲到森林、山谷里去了。而且还要叫娘儿们守住每一个子儿,就象守住命一样。这里哪怕货物堆成山,却没有人舍得花钱。”
“别见怪,好同志,”莫蒙不好意思地道歉说。“我们要是知道你来,决不会跑开的。至于没有钱,那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到秋天等我们卖掉土豆……”
“随你讲吧!”售货员打断地的话。“我反正了解你们这些臭财主。你们住在山里,土地、干草要多少有多少。周围都是森林,三天也跑不遍。你不是还养牲口、养蜂吗?
可是要花钱就舍不得了。你就买床绸被面吧,缝纫机也还有一架……“
“真的,没有这么多钱,”莫蒙解释说。
“我才不信哩。你心疼钱,老头子,你一股劲儿地攒钱。攒钱干什么呢了”
“真的没有。我可以向长角鹿妈妈发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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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那就买段绒布,做条新裤子吧。”
“要是有钱,我一定买,我向长角鹿妈妈发誓……”
“唉,真拿你没办法!”售货员摔了一下手,说。“白跑一趟了。奥罗兹库尔在哪里?”
“一大早就出去了,好象是到阿克塞去了。找牧羊人有事。”
“就是说,是作客去了,”售货员会意地、直截了当地说。
出现了很尴尬的冷场。
“你千万别见怪,好同志,”莫蒙又开口说。“到秋天,真主保佑,等我们卖掉土豆……”
“到秋天还远着哩。”
“这么着,那就请原谅了。要是肯赏光的话,就到我家里喝杯茶吧。”
“我可不是来喝茶的,”售货员谢绝了。
他正要关车门,当下又望了一眼站在老汉旁边、抓住狗耳朵、已准备好跟了汽车跑的孩子,说:“那就买个书包也好。看样子,这孩子该上学了吧?几岁啦?”
莫蒙脑子里马上出现一个念头:他是得向苦苦劝购的售货员多少买点东西,而且外孙也确实需要一个书包,今年秋天他是该上学了。
“噢,这话对。”莫蒙连忙掏钱。“我还没有想到哩。可不是,已经七周岁,虚岁八岁了。来,过来,”他朝外孙喊。
老人家在几个口袋里翻了一阵子,掏出一张收藏好的五卢布钞票。
看样子,这张票子他已经揣了很久,已经被压实了。
“拿去吧,大耳朵。”售货员一面(目夹)眼睛逗弄小男孩,一面将书包递给了他。
“这一下就好好学习吧。学不好文化,就得一辈子跟爷爷呆在山沟里。”
“学得好的。我家这孩子很伶俐,”莫蒙一面数找回的零钱,一面回答说。
然后他朝很不自然地拿着书包的外孙望了一眼,一把将他搂到怀里。
“这可是一件宝贝。到秋天就可以去上学了,”他轻声说。爷爷一只僵硬的大手温柔地捂在外孙的头上。
孩子也感觉到,喉咙眼儿好象突然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深切地感觉到爷爷太瘦了,他闻到了爷爷衣服上那种熟悉的气味。那是一种干草气味和干活的人的汗味。这个忠实、可靠、可亲的人,也许是世界上唯一心疼这孩子的人,他就是这样一个憨厚、有些古怪的老头子,那些精明人就是把他叫做“快腿莫蒙”的……那又有什么呢?不管他怎么样,自己有个爷爷,总是好的。
这孩子自己都没有料到,他会高兴成那样。以前他想都没有想过要去上学。以前他只看到过上学的孩子们,那是在山后伊塞克湖畔的一些村镇里,他跟爷爷去参加德高望重的布古族老人的丧宴时看到的。从这一刻起,孩子就离不开书包了。他马上就欢天喜地地跑去找护林所的所有居民,向他们夸耀一番。先给奶奶看:瞧,爷爷买的!然后给别盖伊姨妈看。姨妈看到书包也十分高兴,而且还夸奖了他几句。
别盖伊姨妈难得有心情好的时候。她经常愁眉不展,心情十分烦躁,总是不理睬自己的外甥。她顾不了他。她有她的不幸。奶奶说:她要是有孩子的话,那她会大不一样的。就连她的男人奥罗兹库尔也会大不一样。要是那样的话,爷爷也会大不一样,不会象现在这样。虽然他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就是别盖伊姨妈,小女儿就是这孩子的妈妈,——可是,他照样不好过。没有孩子不好,要是孩子没有孩子,那就更糟。奶奶是这样说的。他真不懂……
他给别盖伊姨妈看过之后,又拿去给年轻媳妇古莉查玛和她的小女儿看。然后又跑往割草的地方去找谢大赫玛特。他又一次从赭色的“骆驼”石旁边跑过,又是没工夫拍拍它的驼峰,又擦过“马鞍”石、“狼”石和“坦克”石,随后就一直顺着岸边醋柳丛中的一条小道朝前跑,然后又顺着割净了草的长长的一条空地朝草地跑去,终于跑到了谢大赫玛特跟前。
谢大赫玛特今天一个人在这里。爷爷早就割完了自己分到的一片,也带手割完了奥罗兹库尔分到的一片。而且他们已经把干革运回家了:奶奶和别盖伊姨妈拢堆,爷爷装车,他也帮爷爷将干草往大车跟前拖。他们在牛栏旁边堆了两个草垛。爷爷将垛顶封得十分严实,多大的雨也淋不过去。两个草垛光溜溜的,就象用梳子梳过似的。每年都是这样。奥罗兹库尔从来不割草,全推给丈人于,就因为他好歹是个头头儿。他常说:“只要我高兴,马上就能把你们辞掉。”他这是对爷爷和谢大赫玛特说的,而且是醉后说的。他是不可能辞掉爷爷的。辞掉爷爷,谁来干活呢?没有爷爷,那怎么行呢?森林里的活儿很多,特别是秋天,事情多得很。爷爷说:“森林不象羊群,森林是不会跑散的。但是,照管森林并不省事些。因为一旦起火或者山洪暴发,树不会自己跑开,不会挪地方,长在哪里,就毁在哪里。可是,一个管林子的人,就是要不让树木受损失。”
至于谢大赫玛特,奥罗兹库尔是不会辞池的,因为他非常驯顺。他百事不问,从不顶嘴。
不过,他虽然是个又驯顺又壮实的小伙子,却懒得要命,喜欢睡大觉。所以他才成了看林子的。爷爷说:“这样的壮小伙子,到国营农场开汽车、驾拖拉机耕地才是。”可是谢大赫玛特连自己菜园里的土豆都懒得管,菜园里到处长满了滨藜。古莉查玛只好抱着孩子去侍弄菜园。
谢大赫玛特一直拖着不肯割草。前天爷爷说他了。爷爷说:“去年冬天,我不是心疼你,我是心疼牲口。所以我匀给你干草。你要是现在还指望着我老头子的干草,就干脆说咄那我就来替你割。”这话管用了,谢大赫玛特今天一早就挥动了镰刀。
谢大赫玛特听到背后飞跑的脚步声,便转过身来,用衬衫袖子擦了擦脸。
“你干什么?有人找我,是不是?”
“不是的。我有一个书包了。瞧。爷爷买的。我要去上学了。”
“就为这个跑来的?”谢大赫玛特哈哈大笑起来。“你爷爷脑袋里有一条糊涂虫,”
他将一个手指在鬓角上转了两圈。“你也是个小迷糊!好吧,让我看看是个什么样的书包。”他拉了几下拉链,把书包翻看一遍,便轻蔑地笑着摇了摇头,把书包还给了孩子。
“别忙,”他叫道,“你究竟上哪个学校?你的学校在哪里?”
“什么哪个学校?种畜场的学校呗。”
“就是说,要到杰列赛去上学?”谢大赫玛特吃惊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