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但太年轻。”
盖普翻过一页,又读了另外半段,把手稿交还给她。他耸耸肩。“我看都是狗屎。”他道。
“不对,不是狗屎,”海伦很严肃地道。唉,海伦,判断正确的老师,盖普想道,随即宣布他要回床上去。“我待会儿就上来。”海伦说。
盖普在楼上浴室的镜子里看看自己。在那儿他终于搞清楚,海伦脸上那种让他困惑而不该有的表情是什么。盖普认得那种表情,因为他看过——在他自己脸上偶尔会出现,但从没在海伦脸上,那种表情叫作罪恶感。这令他不解。他醒着躺了很久,海伦始终没回到床上。早晨盖普觉得很惊讶,虽然他只瞄了那篇研究生的手稿一眼,但一睁开眼,他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迈可·米尔顿这个名字。他小心翼翼地看看海伦,她清醒地躺在他身旁。
“迈可·米尔顿。”盖普低声道,不是对她说的,但音量足够给她听见。他注视她没有表情的脸。要么她在做白日梦,要么就是没听见。或者,他想,她心里早已有迈可·米尔顿这个名字,所以当盖普说出口,她自己也在念这个名字——念给自己听——以致没注意到盖普也说了这个名字。
迈可·米尔顿,比较文学所三年级的研究生,大学念耶鲁大学法文系,成绩不突出;他是史迪林的毕业生,不过他对预科学校的生活总是轻描淡写。他一旦知道你知道他上过耶鲁,也会对耶鲁的生活轻描淡写,不过他却很强调他大三出国、到法国游学的那段经历。听迈可·米尔顿讲话,你绝对猜不到他只在欧洲待了一年;他会给你制造他整个青少年时代都在法国度过的印象。他现年二十五岁。
虽然待在欧洲的时间那么短,他却似乎在那儿买齐了一辈子要穿的衣服;宽领、喇叭袖的斜纹呢外套,修饰臀部和腰部线条的长裤;甚至早在盖普的时代,史迪林人就说这种衣服是“欧陆风”。迈可·米尔顿的衬衫领口总是敞开(保持两颗纽扣不扣),领子又大又软,带有文艺复兴气息:透着点儿漫不经心,却代表最高层次的完美。
12海伦的决定(4)
他跟盖普的差异就像鸵鸟跟海狗一样。迈可·米尔顿的身体,穿好衣服时显得极为优雅;脱掉衣服,却像一只苍鹭。他个子又瘦又高,些许的驼背靠精工裁制的斜纹呢外套遮掩。他的身材就像衣架——是最适合挂衣服的完美身材。剥光衣服,他根本没有身材可言。
他几乎每个方面都跟盖普正好相反,两人唯一可以相提并论的,就是强悍无比的自信;他跟盖普同样有傲慢的美德,或者该说是缺点。就像盖普,他拥有那种唯有对自己十足有把握的人才会表现出来的强烈攻击性。多年以前,也就是这项特质,使海伦深受盖普吸引。
现在这种特质换了新包装,以截然不同的方式呈现出来,但海伦还是一眼就认得出。纨袴气质的年轻人通常吸引不了她,这些小鬼头一副在欧洲练达了世道人心的架势,装出世故的哀伤,实则短暂的人生大半在康乃狄克州的汽车后座上度过。但少女时代的海伦,同样对摔跤选手不感兴趣。她喜欢有自信的男人,只要他们的信心来得不荒唐。
迈可·米尔顿受海伦吸引,则跟许多男人和极少数女人受她吸引的道理相同。她三十出头,魅力不仅来自美貌,更是因为十全十美的外表。在此要强调的是,她不仅看起来把自己照顾得很好,还让人觉得她有充分的理由这么做。海伦出尘的美貌,绝无误导之虞:她就是个非常成功的女人。毫无疑问,她完全掌控自己的人生,所以只要她回看你一眼,就只有最成功的男人才有资格继续看她。即使在巴士站,若被她回看一眼,你就不能再盯着她猛看了。
在英文系周边的走廊里,海伦不习惯被人盯着看;每个人有机会看她都会看,但他们的目光总是偷偷摸摸的。因此之故,有一天年轻的迈可肆无忌惮地盯着她看了大半天,令她猝不及防。他就站在走廊里,停下脚步,看着她迎面走来。事实上是海伦先调开眼光;他转过身,继续看着她走远,走到走廊另一头,然后他以足够让海伦听见的音量对旁边的人说:“她是这里的老师还是学生?她在这里做什么?”
那学年的第二学期,海伦教一门叙述观点的课;这是开给研究生和少数优秀的大学部学生的讨论课。海伦对现代小说叙述技巧的发展过程很感兴趣,尤其在观点方面。第一堂课,她就注意到有个看起来年纪较大的学生,留着细细的淡色八字胡,身穿领口敞两颗纽扣的高级衬衫;她从他身上调开目光,分发问卷。问卷上有很多问题,其中一个是,为什么学生对这门课感兴趣。一个名叫迈可·米尔顿的学生答道:“因为自从第一次见到你,我就决心要成为你的情人。”
课后,海伦独自一人在办公室阅读问卷的答案。她想她知道迈可·米尔顿是哪一个;如果她认为对方是别个她不曾注意到的男孩,她很可能会把问卷拿给盖普看。盖普一定会说:“指给我看这混蛋是谁!”或“我们来把他介绍给罗贝塔。”他们会一起哈哈大笑,盖普会嘲弄她勾引学生。这么一来,不论那个男孩是谁,他的企图都会烟消云散,任何勾搭都没有机会落实;这些海伦都知道。她没拿问卷给盖普看,已经开始有罪恶感——但她以为,倘若迈可·米尔顿就是她想的那个人,她很想看看他下一步会怎么做。当时在办公室里,海伦真的没料到,事态并没有在下一步打住,而又走了非常多步。如果真的只有一步,哪会有什么害处呢?
如果哈里逊还在这所学校任教,海伦一定会拿问卷给他看。不论迈可·米尔顿是谁——即使是那个长得很烦人的男孩也罢——她都会跟哈里逊谈这件事。哈里逊与海伦过去也曾拥有同样的秘密,他们不告诉盖普和艾丽斯;那是永恒而无辜的秘密。海伦知道,把迈可·米尔顿对她感兴趣的事告诉哈里逊,是回避短兵相接的一种手段。
但她没有跟盖普提迈可,而哈里逊当然早已到别处去谋他的终身职去了。问卷上的字迹是十八世纪书法的墨迹,非得用特制的书法笔才写得出;迈可亲笔书写的告白,看起来比印刷更永恒,海伦读了一遍又一遍。她仔细看了问卷上的其他数据:出生年月日、在学年限、过去在英文系或比较文学系修过的课程。她查了他的成绩单;分数不错。她打电话给两位上学期教过迈可的同事,从他们那得知,迈可是个好学生,极具进取心,自豪到有点虚荣的地步。她从这两位同事那儿推测得知,虽然他们没有直接这么说,迈可很有天分,但不讨人喜欢。她想到他故意不扣的两颗纽扣(现在她确定那是他了),想象着把它们扣起来。她想到那两撇似有若无的八字胡,他唇上淡淡的痕迹。盖普后来批评迈可·米尔顿的八字胡说,那是对全世界的毛发和嘴唇的侮辱;盖普认为那简直连八字胡的起码仿制品都谈不上,迈可不如饶了他那张脸,把它剃掉算了。
12海伦的决定(5)
但海伦喜欢迈可唇上古怪的小胡子。
“你就是不喜欢八字胡。”她对盖普说。
“我只是不喜欢那两撇八字胡,”他道,“我基本上并不反对八字胡。”他坚持道。其实海伦说得没错:自从跟公园里那个八字胡小子交过手,盖普就憎恨所有的八字胡。八字胡小子毁了盖普对八字胡的印象,永不能挽回。
海伦也欣赏迈可鬓毛的长度,蜷曲的金毛;盖普的鬓毛剪到跟眼睛齐,几乎在耳朵之上——虽然他毛发茂盛,但总是只留到刚好够遮掩邦克吃掉的那截耳朵的长度。
海伦还注意到,丈夫的怪癖开始令她不悦。也许她更注意到它们的存在,是因为他已经适应写作的停滞;他忙于写作的时候,比较没时间耍他的怪癖?不论什么原因,她都觉得他的怪癖惹人厌恶。好比,他的车道花招就把她气得要命;两人有时还因此吵架。以一个总是为孩子的安全忧虑唠叨——粗心大意的汽车驾驶人、瓦斯漏气等——的人而言,盖普在天黑以后进入他们家车道和车库的方式,都让海伦提心吊胆。
车道位于一条很长的下坡路段旁,急转弯进来就是上坡的车道。盖普只要知道孩子都上床睡了,就会熄掉引擎和头灯,滑行进入黑黝黝的车道;他在那段下坡路上已累积足够的动能,可以一直驶入乌漆墨黑的车库。他说这么做是为了避免引擎和灯光吵醒小孩。但他送保姆回家还是得发动汽车,调转车头;海伦认为他耍这一招纯为刺激——很幼稚,也很危险。他总是把丢在黝暗车道上的玩具压扁,还撞坏过停在车库里、不够靠边的脚踏车。
有次一个保姆向海伦抱怨,她不喜欢关掉引擎和头灯,从车道上向下滑行(另一个花招:他会在刚要驶上道路之前,推进排档,打开头灯)。
()
我是否心神不宁?海伦自疑。想到盖普的心神不宁,她才察觉自己的心神不宁。她对盖普的生活常规和习惯不满,已经多久了?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察觉这种不满,几乎就跟读到迈可的问卷同时。
海伦开车到办公室,想着该对那个没礼貌又自大的男孩说什么,她的富豪车手排档的圆钮松脱在她手中——暴露在外的排档杆割伤了她的手。她咒骂着把车停在路旁,检查自己的伤和排档的损害。
圆钮松脱已经几个星期了,螺纹也磨掉了,盖普好几次试图用胶带把圆钮固定在排档杆上。海伦对这种不切实际的修理方式抱怨过好几次,但盖普本来就不是修车高手,照顾汽车一向是海伦的职责。
他们的劳务分工,虽大致经过双方同意,但有时也很混淆。家务主要由盖普负责,熨衣服却是海伦的事(“因为,”盖普说,“在乎衣服皱不皱的是你”),汽车修护保养也是海伦的工作(“因为,”盖普说,“每天开车的是你,什么地方要修理,你最清楚”)。海伦同意熨衣服,但她觉得修车应该是盖普的事。她不喜欢搭修车厂的卡车去上班——跟一个驾车漫不经心的学徒一块儿坐在油垢的车厢里。车厂对海伦很友善,但她就是不喜欢到那儿去;而把车送修后,该轮到谁开车送她上班的谐剧,也终于不叫座了。“谁有空送盖普太太回大学?”机师领班会冲着潮湿、油污、黑暗的修理厂大喊。三四个热心却脏兮兮的男孩会争相丢下手中的扳手或尖角钳,纷纷从检修孔里钻出来。他们会冲上前,自告奋勇跟窈窕的盖普教授共乘那辆空间狭窄、汽车零件丁当作响的卡车前座,虽则只是短暂、莽撞的几分钟。
盖普曾为海伦分析,要是他送车子去修理,志愿者不会那么快出列;他往往得在车厂等上一小时,好容易才说动一个头脑比较不灵光的家伙送他回家。一个早晨就此泡汤。因此他决定,车子是海伦的辖区。
排档圆钮的问题,两人都再三拖延。“要是你打电话去订个新的,”海伦对他说,“我就开过去,等他们当场换掉。我不想把车丢在那儿一整天,让他们东敲西打修理这一个。”她把圆钮扔给他,他却把圆钮拿出去,用靠不住的胶带黏回排档杆上。
12海伦的决定(6)
不知怎么回事,她想道,这东西总在她开车的时候才掉下来;但当然,她开车的时候比他多。
“要死的!”她道,就用光秃秃没遮盖的丑陋排档杆,把车开到办公室。每次换档,她的手都会痛,刮伤的手流了几滴血在套装的裙子上。她停好车,拿着排档圆钮穿过停车场,走向研究室所在的建筑。她考虑将它扔进排水沟,但上头印了一排小数字;她可以在办公室里打电话给车厂,告诉他们号码。然后随她高兴,任何时候都可以丢掉;或者,她想,我可以把它寄给盖普。
就带着这种琐碎的心情,海伦看见那个自命不凡的年轻人,懒洋洋地靠在她办公室门旁,质料极好的衬衫最上面两颗纽扣仍然敞着。她注意到,他的斜纹呢外套垫了一点肩;他的头发略嫌太塌,也太长了点,他的八字胡——细得像刀锋——有一端太接近嘴角。她不确定自己是想要爱这个年轻人,还是要替他修饰外表。
“你起得很早啊!”她对他说,顺手把排档圆钮交给他,以便开办公室的门锁。
“你受伤了吗?”他问,“你在流血。”海伦后来想到,好像他能嗅出血的味道,因为她手腕上的小刮伤差不多已经止血了。
“你要做医生吗?”她问他,让他进她的办公室。
“本来是的。”他道。
“怎么不做了?”她问,仍然没看他,在桌上东搬西弄,整理原来就很整齐的桌面;调整原来就照她意思调好的百叶窗。她取下眼镜,这样她看着他时,他会变得柔和而朦胧。
“有机化学,”他道,“我退了那门课。还有,我想住法国。”
“噢,你在法国住过吗?”海伦问,她知道他希望她问这个问题,知道这是他自以为最重要的特征,一有机会他就会引出这话题。他甚至在问卷中提到这事。他很肤浅,她立刻看出这一点。她希望他多少有点聪明,但很奇怪的,他的肤浅却让她松了一口气——好像这会使他比较不危险,给她更多自由。
他们聊法国,海伦觉得很好玩,因为她聊法国可以聊得跟迈可一样好,然而她从来没到过欧洲。她还告诉他,她觉得他选修她的课理由太牵强。
“牵强?”他微笑着追问。
“第一,”海伦说,“对这门课程有这种期待,完全不切合实际。”
“喔,你已经有情人了吗?”迈可问她,仍带着微笑。
不知怎么回事,他就是微不足道得不可能惹恼她;她没有反驳他说,有个丈夫已经够了,这不关他事,或她跟他不是一国的。她反而说,要达到目的,他应该选修个别指导才对。他说他很愿意更换课程,但她说她的个别指导课从不在下学期收新学生。
她知道自己没有完全封杀他,但也没有鼓励他。迈可很正经地跟她聊了一小时——谈论她叙述课程的教材。他分析弗吉尼亚·伍尔夫的《海浪》e Waves)和《雅各的房间》(Jacob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