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从老师讲课的讲台前慢慢地向后边走着,边走边说,边走边问,一副期盼关心的样子,当走到逛荡前边不远的地方,突然站住了温和地询问着周围的几个家长,“学校办得怎么样啊,你们还有什么要求么?对学校还有什么意见吗?”等等、等等。见了这么大的领导,家长们本来就很紧张,又要他们回答问题;可真是要命!就一个个只顾红着脸膛,木头一样地坐着,一声不吭,于老七平时叭叭叭地走到哪里呼扯到哪里,这会儿也哑巴了,还不自然地低下头去,那张老脸像刚下过蛋的母鸡,瞧那德性!校长老张和乡里的头头都很着急,班主任是个女的,又年轻又是个急性子,长长的手指甲直抓裤线,明眸之间还泪水汪汪的。
逛荡回屋里这一暖和,才觉出胃里一阵阵作痛,还有些恶心,还是觉得事不宜迟,这么大的领导都来了,总不能冷场呀,就接过话说:“挺好啊,那个学校办的挺好啊,家长那个都挺满意呀。”校长、乡里领导和班主任都很感激,“太阳”也微微地点头,又让他具体说说,都好在哪些地方。
“具体么,像那个上课,我孙子常常来晚,按规定晚一次得罚一元钱,加起来俺孙子至少罚五六十元。可老师那个,每次来都说,再不交就不让上课了,每次都照常上课,只有一次,那个老师打他一教鞭,鼻子出了点血,那个回去跟他奶奶说说,过后也好了……”
“太阳”突然阴沉下来,生气地看着校长老张,班主任已掉下泪来。乡领导也很尴尬,就说,到下个班里看看去吧,那几个人也说到下个班里看看去吧。“太阳”就在一帮人的簇拥下,到下个班里去了。
孙子一回家就跟奶奶嚷嚷,再不去上学了!问他咋了,也不作声,趴在小写字桌上哭了起来,很伤心,一抽一抽的。奶奶又哄又劝,又拿饼干又拿康乐果,好歹不哭了,又要奶奶答应他一件事情。“说吧,孙子,要奶奶脑袋,也给你现揪!”
“再开家长会不让爷爷去了……”
“好,再开家长会不让你爷爷去了。”
孙子这才撅着小嘴打开书包。
逛荡自回家以后,只要能爬起来,就村里村外地溜达,一句话,还是老传统没有丢。
这天一早就听说要在王臣家召开养鹅现场会,还是县里组织的。他觉得很奇怪,在别家开现场会还兴许贴边,王臣家哪来的鹅子?他整天不着家,在外边东跑西颠地做买卖,媳妇家里炕上地下忙得脚打后脑勺子,养几只鹅子下蛋够自己吃就不错了,还能形成规模,开现场会?“这年头的事,那个一天一个样,也兴许就有呢。”
怀着一种好奇,也想图个热闹,他只吃了几口饭,就一手捂着肚子,晃荡荡地向王臣家走去。一进王巨家大门,他傻眼了,院子里静悄悄的,别说开现场会,一只鹅子也没有,更不要说人了。他东家西家地一打听,说是玉臣家的鹅子太多,院子里掏不下,现场会挪到学校操场上开了。逛荡心里越发糊涂,那个王臣成了孙猴子,会变戏法么?前几天来他家里要书时还五六只鹅子,一转眼院子就搁不下了,那个啥鹅子发展得恁快,抱患儿还得一个月呢。就踉踉跄跄地向学校走去,胃也似乎不痛了,他要看看这鹅子倒是咋变出来的。
学校操场这一下可热闹了,除了四周站了一大圈人,操场里全是鹅子,白花花一片雪白,东奔西走,拥来拥去,叫声连天,真是“白毛浮绿水,曲项像倾波……”几乎成了鹅子的汇演大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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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场主席台在原来讲台的基础上又搭了一个台子,很大很高,这回站上去连脚都踩在人头上边了。只见村支书记王成武在台子前边张罗罗地说着什么,后边的两排椅子都坐着人,多数逛荡都不认识。
开会了,王成武拿着个麦克风在主席台上用力地喊叫,除了鹅子“嘎嘎嘎”地叫着不听指挥,四周的人都不作声。鹅子的叫声太大了,王成武喊叫得脖筋跳起多高。也只能听得“哦哦哦”、“嘎嘎嘎”地搅成一片,像人在说话,也像鹅子在说话。接着是乡里的王书记讲话,照样是“哦哦哦”、“嘎嘎嘎”地响成一片,根本分不清是人声还是鹅声。最后是一个陌生的,穿得干干净净的秃顶老头讲话。只见主席台上和周围的人都张着手,好像在拍巴掌,还是听不清在讲些什么。渐渐地每个人的讲话都像“嘎嘎嘎”的鹅叫,走路也像鹅子似地一摇一摆的,仿佛人都变成了鹅子,鹅子也变成|人了。他忽然就想起了那一年的大跃进,当时他还不是成年人,也跟着去参加深翻地劳动,报数量时都怕自己说少了,一个比着一个地往上增加,加多的就受到了表扬,戴上了大红花儿,报少的就说你思想保守,懒堕,有的还让人拔了白旗……可这和大跃进有啥关系,真是胡扯!头又晕了,就赶紧往家里走。走出多远,身后还是一片“哦哦哦”、“嘎嘎嘎”的喊叫声。
他第二次走出屋子是下午太阳偏西的某一时刻,这时候街道又变成了另一种光景,除了偶尔的狗咬和唤鹅声,四周静悄悄的。王臣家的院子里也只有五六只鹅子,一切都恢复了平静,好像上午的事情根本没有发生。他很奇怪,想找人打听打听上午到底是咋回事。忽然看见李玉成媳妇哭啼啼地从一个胡同里走过来,从“捉奸”以后,这女人没跟他说话,八成记仇了?可是“那个,那个……”他觉得应该跟她说句话了,有难处那个还应该帮一把呢。他“那个,那个”地问了半天,李玉成媳妇总算听懂了,就哭得更伤心,话也说得很难听:“头晌县里不在学校开什么鸡芭现场会,王成武非逼着把各家的鹅子都赶到学校操场去,算王臣家养的。谁少赶去一只罚二十元钱。赶就赶呗,一散场这帮乌龟王八蛋都散伙了。鹅子没了也没人管。我那三只鹅子,是我妈搁炕头上用鸭毛褥子包着一天天摸出来的,我天天上山挖菜喂它们,下蛋可大了,花脸鹅一天下一个双黄蛋,一个也找不着了……”说一说又哭起来。自从“捉奸”以后,逛荡头一次看她哭呢,就心里也不好受,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劝着,一边陪她慢慢地找鹅子。
不知不觉走到王成武家门口,逛荡往院里一瞅,正好有三只鹅子慢慢悠悠地在院子里来回散步,逛荡就说:“你看看,那个这三只鹅子是你的不?”李玉成媳妇瞅一瞅,摇摇头,接着还是抹眼泪。逛荡又说:“要不那个,把这三只鹅子先赶你家去,也算借的,就算那个在你家也开现场会吧?”李玉成媳妇眼睛一亮,进院子里里外外走了一圈,就赶着鹅子走出来,悄悄跟逛荡说,“大叔,我先赶走了,就照你说,就算在我家也开一次现场会,你知道就行,可别跟人说呀。”逛荡见李玉成媳妇不哭了,就很高兴,嘴里“那个那个”地哼叽了两声,慢腾腾地向前走去。
于村这年冬天真是好戏连台,养鹅现场会刚刚完,又给县里评上了“精神文明示范村”。为了保证“示范村”名副其实,县里还将对其进行验收。所谓验收,就是肯定,就是宣传,全村人都为之雀跃,认为王成武有福气,一上任就好事成双,也有人说是于海成给打下个好底子。
乡里也十分重视,现派一名主管领导与派出所长等人先打前站,看看准备情况,如有漏洞,马上弥补,确保县里验收万无一失。
街头巷尾的卫生就不必说了,各家门口的大道上也不准有一棵刺儿草,院子里不准有鸡鸭鹅毛,牛马上道要带上粪兜子,随手扔东西逮着就地罚款,检查团来村二十四小时之前男女老少不得随意走动,其紧张程度不亚于七十年代中苏关系紧张时的一级战备。
这会儿,支书、村长、治保主任等村级干部正陪主管乡长和派出所长等逐户检查准备情况。有两户因鸡鸭违禁已被亮了黄牌,五小时之内达不到标准将罚款五十元以上,其中一户当场掏出一百元作为质量保证的抵押金,形势骤然紧张起来。围观的群众由紧紧相随变成自动解体,一些担心自家难以过关口的群众就悄悄跑回去先进行自查,别到时候亮出黄牌让人家看自己的笑话。逛荡也在跟随的人群中间看热闹,他因家里的三只母鸡已被老婆早早圈进架内而显得高枕无忧,就一直跟在乡检查团后面看着,有时还帮着受检人家收拾一下东西,指导指导还应该咋样干才能过关,村民和检查组人员对他都有好感:老百姓就得这样,互相帮衬,取长补短,同心协力,共同向上,全国都是一盘棋么。在其中的一家检查中,王成武无意中说了下一家狗很厉害,检查时要格外小心。派出所长也许是职业的敏感,或者是责任心的驱使,听了王成武的警告,这一家的检查还没有结束,就率先冲到下一家里。这里有必要对派出所长做一个简单的介绍,该同志属县局下派干警,因在该所工作多年,又成绩突出,两年前当了所长。因在该所工作多年,一般年龄大些的农民都认识他,又因这几年越来越发福,一般不常同他打交道的人又不很认识他。逛荡本该认识他的,因为那年在派出所被狠狠殴打的任务就是该所长完成的,可惜这几年一发福逛荡竟有些认不得了。
下一家房门前果然站着条大黄狗,四条腿又高又壮,两只眼睛发着幽幽的绿光,尾巴高高的翘起,嘴里发出呜呜的响声,时时地向门外的的一切进行挑衅,随时准备发起最迅猛、最残忍的进攻。所长的双脚刚迈进院门口,大黄狗就像离弦的箭,旋风般地扑向攻击的目标。所长也训练有素,随手拣起一根木棍,准备与狗决一高下。不想几乎在同一时间在院子里其他三个角落,又同时冲出三条同样健壮、同样凶狠的大黄狗,一齐扑向所长。
所长尽管战斗力很强,对付人还有一套独特的办法,但对付这同时袭来的四条大狗,就力不从心,一时间就有些吓蒙了,稍一犹豫,有一条腿就给一条狗拉开了距离,另一条狗同时扯住另一条腿向相反的方向拉去,剩下的两只狗则直掏前胸和后背。所长就像狼群里的绵羊,软软的、慢慢地倒下去了……
接下来的场面自然是一场人狗混战。
逛荡是紧随所长来到这家大门外的,他一见所长先从上一家走出来,就猜想他要干点啥事了,又觉得面熟,却想不起来,越想不起来越想看个究竟。可事件来得这样突然,他也有点糊涂了,很快又缓过神来,就抖擞起精神,那个啥也别说,救人要紧!就顺手拣起一根柞木棒子,栽栽歪歪地扑上去打狗。可惜所长平时总穿便装,今天偏偏穿了一套绿色警服,其颜色和黄狗的皮毛不相上下,又和四条黄狗交织在一起,又天色阴暗,逛荡亦久病虚弱,两眼昏花,一时间人狗难辩,慌乱中只能跟着感觉走了。几棒下去,忽而觉得被打者哼哼的叫声不像是狗,倒像是人,才察觉所长被当狗给一块打了。
检查组工作人员闻讯路过来,狗就给相继冲散了。所长身上十几处受伤,个别地方伤势很重,终究还是摆脱了狗的围攻,就是不幸中的万幸。至于哪一处伤为狗所咬,哪一处伤为逛荡所殴,实在难以分辨。
事后所长不仅没有怪罪逛荡,还诚心诚意地对他褒奖一番。有人便提起那一年他痛殴逛荡一事,所长就不好意思地摇摇头,“时过境迁,时过境迁了!”
在乡村两级领导自查的基础上,晚上村班子又召开了紧急会议,核心是通过一天的自查,还有哪些漏洞需要堵塞和完善,村里一些德高望重的老农也给请到了会场,进行全面、系统、综合性地会诊。
会议开了近两个半小时,最后一致认为准备得很充分,实在没啥漏洞需要堵塞和完善的了,同时提出一个可提可不提的问题,就是村里人太好凑热闹。就决定明天早上五点钟以后每户只选一名代表由村里统一组织送县里验收小组,其他人一律不得出屋,谁家出现问题,户主在村广播喇叭里做深刻检讨,同时罚款五十元现金。
王成武当晚就在村广播喇叭里将村委会的决定连续通报了三次,第二天一早又宣传了两次。也许不宣传还好,这一宣传,五点钟刚过,各户在家里几选不上代表的都扒着门缝向外边张望。待代表一走,就悄悄地、蹑手蹑脚地凑到了大门口。待村广播喇叭一通告再有半个小时验收小组就要进村了,人们都齐刷刷地挤到大门口前张望,验收小组的轿车在村头一停,村干部和代表们吵吵嚷嚷地一说话,人们忽拉一下从各个大门口一下子涌上街道,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身体好的,利手利脚的走在前边,年龄大的和身体不好的就由人搀扶着跟在后面。人们像参加盛大节日,嘻嘻哈哈,喜形于色,许多人还把过年过节或出门时才舍得穿的好衣服也穿了出来,用他们的话说就是,不能给于村人掉链子。
王成武看到这种局面,赶紧安排民兵和派出所的两名同志再三驱赶,仍无济于事。
也许一开始就预示着验收的失败,几百人挤在一条狭窄的街道上,一座土粪堆上就站了十几个人,你拥我挤,他推她搡,挤一挤就吵起来了。偏偏村里两个最能吵架的男女凑到了一起,他的孩子给了她的孩子一巴掌,她的孩子踩了他的孩子一脚。很快就是两个大人开战。
“你家那孩子真闯愣,将来老爷们儿也不是对手!”
“我那孩子比你家孩子可差远了,你没看你那孩子是谁做的!”
“谁做的也比你那鸡芭玩艺强!”
“瞧你那熊德性,也不搬块豆饼照照,像个鸡芭似的!”
“我那鸡芭赶不上人家那鸡芭,像个烧火棍子,满街乱出溜!”
“乱出溜是有能耐,有的老爷们儿天生王八样儿,自个儿的老娘们儿都出溜不明白,还得请别人去给出溜!”
“操你祖宗,你们家八辈子王八头,这辈子王八,下辈子王八,祖祖辈辈都是王八!”
“咋也比窝吃窝拉强,你们家这辈子窝吃富拉,下辈子窝吃窝拉,祖祖辈辈……”
村民们忽拉一下子围上来,猛可间看验收小组的人少了,都围在土粪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