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一停下,我就再也呆不住了。退掉房间,拎了行礼,逃似地往外跑。
我直接去从前和迎风一起去的那个房屋中介所,我打算找间单门独户的、有浴室有卫生间、价格便宜一点的房间,好好将自已迎风顿下来。然后再找份能挣钱的工作。找个工作于我来说,不难。难的是找份自已喜欢的工作。我在宾馆里就已经想好了这样我自已了。
我说过,三五年之内,如果我身体健康、不乱花费的话,我的生活就不是问题。可是,总不做事也不行,心里空得厉害,年轻的精力、体力、思维能力与活力都得不到充分的调节。仿佛跟世界跟社会跟人失去了联系似的。而且,人也跟一台机器一样,长时间的停止运转是会生锈的。
我想,等我找到一间适合自已的房间把自已迎风顿下来之后,心里便象真正有了家似的踏实了许多。
第一天去房屋中介所,是星期一。星期一门是锁着的。房介所的人腾出星期一来休息。无处可去,只得回学校雪晴那儿。雪晴将她的寝室腾出来让给我。雪晴的男友欢喜得直挠后脑勺子。傻瓜也看出来他为什么那么高兴。这小子,机会来了。
我第二天又去了。接待我的是一个面相和善看起来也非常热情的中年女人,年龄大约四十五六岁上下。在我的观念里,四十五六岁通常被看作是一条定义或概念,它表面上是代表着“该是到了退出人生舞台的年纪”了。在中国的许多个城市里,四十五六岁的女人早就退休了。四十五六岁就退休,女人们当然不服,读书、生孩子、照看孩子的事儿总算盼到个头儿来好好为自已的工作着想、表现一下或全力显示一下自已的能力,可是,人生的舞台就再也没有自已的地儿了。这个年纪,实际上是被人肯定为生理或心理都在走向另一种阶段性的人。迈进在这种阶段里的,天真不再被人原谅,能够原谅的只有逐日干枯的青春岁月。早上的太阳已不适合三十岁的人用来抒发浪漫情怀了。但有时候我又觉得她没有这么老,总之我拿不准她的年龄具体是多少,她的年龄似乎在随着我的心情或她的心情而随时改变着。如今的女人,只要舍得在外貌上肯去花大把大把的金钱,多少是能购买得到一点青春的,“物有所值”!这样的女人多如牛毛,这算不上罪过,男人们也举双手赞成,他们相信女人是为着他们才会这样的。但是谁要当着一个女人的面问她的年龄就他妈的是件愚蠢的事儿。我还不够愚蠢。我从来就不大爱问别人的事,这不是因为态度的冷默,而是出于对他人的尊重,也是对文明保持着一种肃然起敬的姿态吧!
中年女人拿出一大堆的房屋门牌号码让我挑选,并讨好的向我一一介绍房屋的大小、结构、所处的地点等。结果,我一间也没有看中。
我想要个一室一厅的。这比较省钱。我朝太阳晒得最厉害的那个正在修补马路的民工群及工地说:中介所的女人自感到她的殷勤有点受到泯灭,于是讪讪地笑着对我说,你这小伙子可真是有点怪,好多来租房的人不是嫌房租贵了就是嫌房子小了……
“呵呵,只有我嫌房子大了,是吧?!可是,两室两厅就一个人住就未免有些浪费了。”我接过房介所女人的话,不恼不怒,也不含厌烦,一脸地不好不坏的笑意。
“也是,也是……难得有小伙子象你这样节省的精神。”中介所的女人恭维道。
“您过奖了,谈不上精神。精神早弄丢了呢,我不过是突然受到了启发才这么决定的”,我抬起手来顺势指向附近正在露天工地上修建的民工及简陋的棚屋,说,“您看,精神都被集中在这些外来打工者的身上了。”我说这话时,有些动情了,也动容了,我想再说点什么,突然就说不下去了。刚才来房介所时由那片工地路过时,看到他们青铜色的背脊被太阳晒得炸裂的细缝里,垮出一滩子黑汗来。我心里有股难受,我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加快步伐从他们的睡棚边穿过来的。走过之后,我自嘲自已的心太软。因为我家贫穷过,我憎恨贫穷。因为这个原因,我甚至从不扔给街道两旁排成队的乞丐一个钢崩儿。
我现在怎么就容易心软容易产生同情呢?我一时闹不明白。后来我就我的这个心理上的变化认真的反思过,产生同情之心的人,也是要建立在物质基础之上的。处于贫穷中的人,拿什么来同情别人?!
房介所的这个女人一直都和和气气,并没有因为她的一番好耐性在我面前白费而不快的。这是经济社会下的经济把人的脾气改造的结果。
我也客客气气的说了感谢她的话,并把手机号码留给她,说倘若有适合我所需的房间的话,请再通知我。然后出门。
刚走出房介所十来步远,手机响了。
雪晴打来的:“洛科,那个女人找到你了没有?”
“哪个女的?”我对雪晴的话一时摸不着边际。
“哦,我昨天忘了告诉你,有个自称是迎风姐的朋友来找过你了。今天又来了,我看她好象有什么事儿要跟你讲,我问她,但她不说……我告诉她叫她到XX房介所找你。你还在那儿吧?!”
“我还在呢。再过两分钟差点儿就不在了。”我想不起是哪个女的找我:“她是谁你知道么?”
“我也不知道,从前也没见过。”雪晴这么一说,我更加猜不准是谁了。我的女性朋友,雪晴一般都是见过的。
“她什么时候从你那里出来的?”我看看表,十点多钟。太阳已经升入正空了,象个烧得红透的煤球。
“有半小时了,这会儿应当到了你那房介所。你往四周看看,穿降紫色的连衣裙……”雪晴没说完,我的视线里出现了一个穿降紫色连衣裙的女人站在中介所的楼口处,风将她的裙子吹起,远远看去,是一个幽雅的女人。她显然到房介所屋子里才向人打探过我,然后又在门口四处张望,撑起一把浅银色的遮阳伞,准备离开。
我站在房介所的大院门前的一棵大树荫下,等她。这是条通往外面的必经之路。
她从我身边走过去,风将她的遮阳伞吹向一边,她的注意力集中在把持住遮阳伞上了。
“请留步好么?”我跟随在她后面,轻声地说道。
“洛科,对吧?”她将手中的遮阳伞慢慢地摆放到垂直的位置,眼睛立即生辉,现出淡淡的喜气。
“我们,我们认识?”我吱吱唔唔、语气有点怯生生,两手在我和她之间不自觉的晃了几晃。我感觉我在哪儿见过她。尤其是那双眼睛,它不使我感到陌生。
“算是认识吧。”她幽雅地投以我一个淡然地微笑:“我是柳迎风的朋友。也就是你和柳迎风曾经同住在一起的那套公寓里的房主。”她略微倾斜着头,看着我,用眼神提示我是否想起来。我当然想起我和柳迎风同住一起的那套公寓。我怎么会忘记呢?我笑笑,点点头,心里在琢磨着她说的“算是认识”这样暧昧模糊玩味的话儿。在我的记忆中,我能准确无误地保证,我一次也没有见过她。
我表面装得漫不经心的样子,实则在不失时机的仔细打量着她。身材小巧、有点偏瘦,胸部平平的,屁股也不大,皮肤白晰,五官标致、宽额,一双眼睛躲在深色墨镜后面,叫人猜不出是眼睛的大小。说话时爱动眉头,一看就是表情丰富的型的女人,长发,挺正经的一副模样儿,言谈之中会不断的比划着她的手势,属于那种典型借着知识来把玩着风情万种的百魅女性。但还是带有少许的腼腆,矜持。总之,我面前的这个女人是那种能在外表上就能给异性带来好感的人。从身后看她,她的年龄并不象从前柳迎风跟我说过的那个数字——三十六、七岁,但我这样近地同她面对面的站着时,这个数字并不夸张。我的眼睛还在不断地注视着她,尤其是注重看她的眼睛。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我相信这句话。我想透过她眼睛的这扇窗户来了解她的心灵。可是,她的眼睛隐藏在墨镜里,很深,很深。连眉毛也埋进去大半截了。她当然能看到我,我却看不到她。
我不知道她的姓名。但我认为我还是了解她的,多多少少的了解一点儿。
从前柳迎风说她的性格非常的孤僻,不怎么与外界打交道,也不怎么情愿与人打交道。我能从她说话时的细微的举动中发现,她是那种看到陌生人就感到不自在的女人。尤其泛指是男人,呵呵,即使是象幼稚园里的小小男人也会使她感到不安。也就是说,倘若我是个女人的话,她也许会显得非常的自在。这,我倒是看出一点来了。她刚刚同我说话时,有点紧张与局促,因为害怕有点乱了方寸之意,所以她尽量闭紧嘴唇不说什么。这是同外界打交道太少的缘故。而且,说完一个问题后,就要陷于短时间的沉默之中,之后,再才接着说下一个话题或进行下一个问题。从她的表情中,我的确能够感受到她有些冷傲、有些孤僻,或至少是习惯于孤独、拒绝喧闹喜欢宁静。当然,她身上保留着我从他人身上少见的单纯。
我越来越注重和尊重人具有的单纯的这种美。我谈不上喜欢她,也谈不上不喜欢。但我绝对从内心里愿意尊重她,并生出敬意。
她又沉默了,低着头,偶尔推推鼻梁上下滑的眼镜。推眼镜是一个最可暴露人的个性的小动作。
“您是来想租房给我?”我问。除了这个,我想不起她找我还有别的原因。于我来说,我们还是陌生人。
“哦,不、不是,我是受迎风之托。哦,柳迎风,你应当不陌生吧?!她托我给你送一样东西的。”她好象这才记起来似的,又推了推她的眼镜,然后打开皮包的拉链,从里面拿出一个鼓鼓的信封给我。
我接过信封,问:“是什么?”
她说:“我也不知道。”把信件交给我之后,她就向我道别。我向她道谢。
她走后,我就急不可待地坐在树荫底下拆开信件。柳迎风的一张简短的信及几张照片。信的内容非常简单,只三言两语,除了说抱歉之外,再就是向我说,如果想了解关于她的一切事儿,就请问章言女士。
“章言女士是谁?”这名字怎么这样的眼熟?对,在一本小说上,我看过这个署名。可是,难道是她么?除了她之外,还有谁呢?
我实在是太疏忽了,与她讲了半天的话,我却一直没有问她的尊姓大名。仿佛我遇到的是一个熟透的朋友、同事似的,彼此了解,用不着互道姓名。我觉得我有点可笑。
我想叫住她,可是,她的身影已经由我的眼睛里消失了。
我又坐回到树荫底下,又看了一遍柳迎风的照片。共有四张照片,除了一张我们到郊外同雪晴和阿帆几人在站在黄灿灿的油菜花里的四人合影之外,其它的都是柳迎风的照片,照片里只她一个人,三张又全都是穿着旗袍照的,有一张是银色的布料,有一张是黑绒料子,还有一张是穿着玫瑰色缎子的,柳迎风简直将旗袍的美展现得淋漓尽致的了。除了电影里看到的张曼玉穿旗袍外,我再也没有见到一个女人能将旗袍穿得这样完美的了。
放下照片,又去看那段文字,越看脑子越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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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我的一切事儿,请去问章言女士吧……”关于一切,这是什么话儿?柳迎风这句话多么充满悬念,不得不叫人产生联想呵。想想,除了她的身体之外,我的确对她的一切均无从了解。
会有什么难以启齿的话或隐秘的话呢?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在信里或那个分手的电话里?
细细想想,和柳迎风相处两年来。这时间不算短。我对她了解有多少,我也说不清楚。我一向都觉得恋爱就是恋爱,爱的是对方的现在和将来,跟过去又有何干系?!她的过去不是已经告诉我了么?包括她比我大六岁、曾经做过模特儿的职业、一次破碎的婚姻。当然,现在又团圆了。破碎了的东西,能够团圆,这就是为什么我能够做到象雯所说的那样,失恋了还这样洒脱。尽管洒脱是由许多个不眠之夜的痛苦换来的。
不洒脱点,死缠滥打的爱情有什么意义?!难道非得象我妈那个样子,从楼顶往下跳拿自已的性命去讨那怎么也挽回不来的婚姻?
我得忘掉迎风。是的,我如果无法做到,但至少也应当把和她在一起的日子藏在心底。可是,就那么容易吗?这张纸条再一次勾起了我的思绪。
我抬头看太阳,七月中旬十一点多钟的太阳,跟十点钟的是多么的不相同,都红得透亮,仿佛由这边能看到那边了,液体状的,动荡不安。
一只长相精瘦的哈巴儿狗,不知由哪里冒出来,阔嘴唇,喘着粗气,吐着干燥的腥红的长舌,在我脚边围着我喝了一半的矿泉水水瓶边转着圈儿,蹭来蹭去,贼眉贼眼的。我的眼睛有点近视,后来才注意到它的脖子上的套了一根跟它的毛色一样的铝制链锁。链锁的断面处有明显的凸凹的痕迹。好家伙,一看就是由哪里逃出来的。它想喝水,倒也客客气气,知道怕个人,我把还剩下半瓶的矿泉水拿起来,亲自将水喂给它喝。就半瓶儿水的功夫,我和这一只狗便有了点感情了。
但总还是不及养它的主人的感情深厚。它的主人一喊它,它便摇着尾巴走了。它的主人我认识,就是从前我和阿帆一起租的那套旧屋,我们对面的邻居。她看上去老了少许,也许是一夜没睡好才引起的,暂时的。四十多岁是一个悲哀,尤其是女人。所以,处在这种年纪的女人,在各方面是马虎不得的,即使一根头发丝没梳理齐整,也能够藏纳老态的。我想到了柳迎风,但我想象中的柳迎风若是在这个女人所处的这个年纪,是绝不会象这个样子的。
女人显然没认出我来,她眼里心里尽想着她的狗儿。她见到它的狗儿,就象见到她的情人而非见到她的丈夫,满脸露出一副失而复得的惊喜。
房屋中介所的那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走出大门,看见我,友好的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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