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涡比小辰的还深许多,是大气中别有一种温婉的女子。
明明那样的出身,却不藏在深闺,愣是国内国外低读书,然后入了报界,成了有名的主笔不算,还是硬脖颈,不怕得罪那些有枪就是天理的大老粗军阀,“几次进宫从不悔”不怕把牢底坐穿,她是为什么?江竟芜想不到,一个娇柔女子,能让人从心底升起无限敬重之意。
上次父亲北平遇难,自己多方援救,最终却还是小辰和这位名主笔“一支笔杆胜过十万刀兵”地救了出来,真是由不得人不服。段奕桀也算是个怪人,据说他在人前毫不遮掩说:“自己认为事无不可对内人讲;段祺萍也感叹他极是尊重小辰……难道自己的想法真的错了?女子不该养在深闺,相夫教子,而是和男人平等以对一竞短长?
而且,她们都是这样聪明和优秀,江竟芜苦笑,段祺萍这样坚强勇敢、为了救人连命都可以舍弃的女子,谁又能把她当寻常千金娇女看?这世上,哪有比尊重信仰、淡眼自己生命的人更勇敢的呢?不管段大少如何横刀夺爱,看来他对小辰倒是真的喜欢爱重。数日不见,想不到自己心底的记忆珍藏,今夜那样突然地出现在了面前。
她穿了件银白暗花的短袖旗袍,同色镂花的平底鞋,身姿楚楚,长发简单挽起,仿佛还是旧日模样。细想起气质上却已是不同,穿衣风格也有了些微变化,多了女人的娇柔和妩媚。仿佛五月江上一朵菡萏,记忆中只是羞涩的含苞,蓦然却已花蕾盛放,暗香浮动。
他神色恍惚地看着雪白的墙壁,既然已经失去,既然再也不能给她带来幸福快乐,不能给她一生的托付和照顾,那自己能做的,似乎只有离开……如果她不幸福,要自己静静地看着,这当然无法做到;但若是她是幸福的,那自己除了放手还能做什么?
……虽然知道江竟芜留了下来,也知道医院会安排最好的人手和条件,但每每想起段祺萍尚未脱险,许良辰就无法放下心来。再说江竟芜毕竟是男子,照顾起来一定会有不方便。于是第二天一早便和段奕桀商量,赶到了医院。
两人相对无言,问了祺萍的状况许良辰坚持让江竟芜去休息。虽然觉得一夜未眠算不得什么,可想到日本人的动静,自己手头的工作,江竟芜最后点头答应,回了住处。
许良辰呆在病房,协助医生护士们照顾醒过来一会又在药物作用下沉沉昏睡的祺萍。事情大多不需要许良辰动手,但心里无形的担心和压力很是沉重,再加上昨晚睡得不怎么好,所以到了中午,许良辰依旧一点胃口也没有。谢了医院提供的饭菜,趴在祺萍的病床边沉沉睡了过去。
朦朦胧胧中觉得似乎有人来到了身边,许良辰抬头,迎上的是彭明霞微笑的俏脸。想不到是她,许良辰有些意外地眨眨眼睛,彭秘书将手边小巧的食盒放到柜子上,轻声笑道:”抱歉吵醒少夫人,护士说您还没吃午饭,大少让我把这些送过来。“许良辰清醒回神,淡淡笑着谢了她:”谢谢彭秘书,我还不饿。“彭明霞笑了笑仿佛没有听到她的话,打开食盒手脚麻利地把里面的饭菜摆到了茶几上:有许良辰最喜欢的香米粥,小巧的点心,几碟送粥小菜:”这是激死菠菜,清淡爽口,少夫人不妨尝尝看。“说着,装好一碗香米粥拿了筷子递过来。
人家笑的一团客气,把碗送到了面前,许良辰实在不好意思再推辞,于是再谢了接过来:”彭秘书要不要一起吃?“”我吃过了,少夫人不要客气。“彭明霞笑着婉谢,拿了杯子走出去取水。许良辰心不在焉喝了几口粥,实在没什么胃口,见那碟鸡丝菠菜清脆碧绿,虾仁白里透红,看着便是诱人,于是把筷子伸了过去。
许良辰从小不太喜欢吃叶状青菜,当年为了让倔强的妹妹多吃几口,美辰费尽心思,长大后虽然明白了个中道理,不得不多吃一点,却依旧不大喜欢。
菠菜没有寻常的涩口,相反因为加了炒过的芝麻,清香爽脆,味道很不错,于是忍不住就着香米粥吃了不少。彭明霞端水过来,见其它小菜几乎未动,一碟鸡丝菠菜却差不多吃完,先是微微一怔,随后不由微扬了唇角很有深意地看了许良辰两眼。
下午四点钟,江竟芜来到医院,许良辰和他细说了祺萍的情况,等段奕桀过来便随他回了居处,请厨房准备了晚饭、汤水,一起送过去病房。
许良辰走进病房时,江竟芜正坐在病床边,看着沉睡的段祺萍,脑海里想着前段时间两人近距离相处的光阴。
段奕桀带着许良辰去了温泉,祺萍要协助新闻处处理记者团事宜,于是留了下来;江竟芜则因为水肺在救灾中的应用,找到不少可以改进之处,于是,两个人都留在了救灾指挥部。
住在一个院子里,抬头不见低头见,段祺萍做事认真、爽脆,为人大气宽厚,反应速度,笔端犀利等种种自然而然入了他的眼中。特别是每天傍晚,祺萍喜欢到河堤散步,江竟芜偶遇,发现两人聊天不仅投机,而且这位名主笔不愧其名,不论评点国事,还是激扬文字,总有独特出众的见解让他惊叹。两人间有时默契流动,相对会心微笑;有时争论词锋锐利毫不相让,那种久违知己之感,让他心喜悸动。
那晚送她回去,月色如水,澄空如碧,她微笑转头,一双星辰般带了坚定明亮的双眸望进他的眼,如碧潭清澈透明,风吹起她的衣衫,翩然似要乘风去,骤然间使他怔忪。他记得,那夜清风疏影,他和这样的一个女子似近又远……相处地熟了,江竟芜曾不经意说起他心里的男女之别,段祺萍疏朗地大笑:”多亏江署长还是留学欧美的人物,竟也有这样迂腐的思想?天赋人权,男女自应平等,心中不只有小家小爱,国家大爱,难道女子就不该有?“她眸光亮晶晶地看着江竟芜:”女性地位的提高,是社会从愚昧到文明,从落后到进步的标志,我和良辰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女性,难道不为国家出力,还回到深闺才好?江署长,在军备研究上,你的确是专家,但我和良辰的长处,也显而易见,我们不可相互替代,既是如此,为什么同为国民之男女不能携手并进?……“祺萍从不化妆,素面朝天脂粉不施一张清水脸,干净明亮而光洁,看着她自信飞扬、笑意盈盈的一双大眼睛,似渐渐明亮的星子,堆积灿烂,仿佛触手可及,江竟芜不由心下微微一动。
这世间,那种欣赏的目光,往往会不自觉地在心中激发出一种温暖和感激,被包容,被了解的投契,那样动人……站在高高的河堤,极目远眺,天与地辽远宏大得令人深感自己的渺小。
在这个女子面前,他忽然没有了那种由来已久的男性的自傲,心里升起另一种温暖……许良辰走进来,打断了他的思绪,看着她细心地摆放碗碟,江竟芜忽然有些冲动,他抬头看着自己爱慕了这么多年的女子:”……良辰,很抱歉……“我很抱歉那么固执地不去理解你的心……许良辰手里的动作一顿,有些不解地看了他一眼,轻声道:”……吃饭吧。“还是小时候那样帮他把饭拍嵩;还是那一端尖尖的竹筷子,整齐地递到手中;自己喜欢的糖醋小排骨,碗里摆了三块……江竟芜看着,心里百味杂陈。
小辰,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我曾想白头偕老应该是简单的事,就算到那时,我们或者不再美丽,不复潇洒,可你依然愿意牵住我已苍老的双手,说我爱你……小辰,即使你已经不爱我,即使你已经忘记了我,我依然会爱着你……请你一定要幸福才不枉我这样狼狈地退出……我知道,世上还有一种爱,叫作观望和祝福……护士走进来,两个人没有再说下去。
祺萍虽然没有发烧,却依旧昏昏沉沉,江竟芜也没什么胃口,胡乱吃了一点,病房里的气氛有些沉重。两个人相对总是无言,许良辰有些难过地暗暗叹了口气。
回到居处洗漱完,段奕桀不在,许良辰洗完澡,没有开灯站在床前陷入了沉思。时已近秋,天边一钩玄月,月华如水,扶着流苏的窗帘,看着外面树影重重,她心绪烦乱。
段奕桀对自己的用情,她并非看不见,也并非无动于衷,初初他的宠溺,她装作不知;然后她抗拒,他霸道地引动她的情潮,她木然对之,以为他必会恼怒,谁知他越发地温柔;不管她不理还是不睬,他都只是尊重,宠爱。他早出晚归,夜夜陪着她,平等地当她是自己的另一半,他的用心她又怎么触摸不到?人非草木,每次她躲闪,他隐隐失望的眼神,让她心里也有了不忍。午夜梦回,她真的能一直淡然无谓吗?
第七十九章
好像最近总喜欢静静仰望星空,特别是在山上的日子,那蓝色如海的背景上,是浩瀚的银河,或明或暗的星辰闪闪烁烁,有时能看到淡淡的薄云在星光间穿行……
许良辰垂下眼眸,时光就像是一条永不止歇的河流啊,转身,回头,再捧起来的,已经不是当初那汪清泉。人生若只如初见,还有世事变迁物是人非,都是被人提起来说烂了的话,过去的就是过去,不再回来;纵使自己不愿,却也不可能永远停在原地;或许不见得是因为哪个人,只是自己的情怀已更改罢。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响起轻轻的脚步声,一双手臂温柔地围拢来,耳边响起熟悉的低沉耳语:“怎么还不睡?夜里有点凉了,小心身子……”
她闻声回头,月下,段奕桀疲惫的脸上笑意淡淡而温存,一身笔挺的戎装,英俊挺拔……看着那抹笑影,许良辰一时竟有些失了心神……
段奕桀最是喜欢良辰此时的神情,专注中,甚至有些微微的恍惚,过去她看自己的眼神有些冷,有些淡漠,现在虽然依旧不热情,失神中却有着矛盾,透着柔和与不知所措,仿佛春日起着薄雾的湿润清晨,让人的心蓦然柔软起来。
他悄然扬起了唇角,良辰最近经常陷入内心的矛盾情绪,他知道。虽然不是没有担心,但他还是选择放开,放她去医院和青梅竹马见面,从彭明霞汇报的信息中他终于知道,自己正一点一点真正走进她的心中。
江竟芜发现自己最近经常有些愣神,特别是每每看着安静躺在病床上的那个女子。
她紧闭着双眼,脸颊有些苍白,肩膀上包着一圈圈纱布,胳膊上插着几个针头,原本就不算丰润的身子骨现在看起来更清瘦了几分,让人不由心生怜惜。和他曾经熟悉的那个虽然不爱笑但朝气蓬勃神采飞扬的名主笔比起来,此刻的她,静默地令人不安。
他随手取过柜子上的茶杯,在手里轻轻转着,绿色的茶叶在透明的玻璃杯中浮浮沉沉,清香淡淡而悠远,颜色也异常的清爽,正是他最爱的西湖龙井。
良辰说,这是今年的新茶。
轻轻抿了一口,温热的茶水缓缓流过喉舌,江竟羌心里的苦涩淡了一点,新茶换旧茶,好在她的心里总还有自己这个一起长大的兄长。
带了涩然地一笑,转眼却见段祺萍似乎微微动了一下,不知为什么唇角浮起一个小小的弧度。江竟芜心里一动,想起那夜在大堤说起未来之中国,眼前的女子满怀希冀与憧憬,唇角轻勾,绽开了难得的爽朗而美丽的笑容。
他蓦然发现,段祺萍这样的笑和她不笑时,完全是两种模样。不笑的时候,她端庄里透着淡淡的书生气,挺严肃凛然:而这一笑,就仿佛漫天的霞彩,一下鲜活俏丽了起来。想着她的笑容,江竟芜沉闷的心里悄悄开了一个缺口,起码那段两个人算是接近的日子,段祺萍还是多笑容的,那说明自己还没有令名主笔不喜吧。
医生也不得不感叹段祺萍生命力之顽强……手术后第三天,她彻底清醒过来,而且,很幸运地,伤口没有严重的发炎,恢复的程度超出了医护人员的预期。当王院长欣喜地告诉段奕桀手术很成功、病人已经不会再有大的反复,只是左臂可能受到一点影响,灵活度稍逊以前,坚持锻炼后应该可以复原时,段奕桀身侧的许良辰忍不住含笑落下泪来……这煎熬的三天三夜,吊在半空的心终于放下来。
此后的日子,许良辰依旧每天和江竟芜轮流到医院照顾祺萍,午饭也总是彭明霞送过来。厨师似乎知道许良辰对鸡丝菠菜颇有偏爱,很是尽责地每天都有类似的菜肴,当然,出现最多的还是菠菜。
现在,中午时候躺在床上的祺萍偶尔会和她一起用饭,戏言病号餐做的再好,也不如送来的爱心大餐精致。看许良辰吃的开心,她笑着道:“想不到你也喜欢吃这个,我可是很久没吃到了……这是记忆中的美味呢。”
话外之音许良辰并没有听出来,只是笑着夹了一筷子送到她的碟中:“我素来不喜欢叶状青菜,不过这道菜做的实在好,吃了许多次也还喜欢。”段祺萍张口欲说什么,却注意到在一旁的彭明霞对自己微笑着施眼色并悄悄摆手,顿悟地点了点头,有些好笑有些感慨地看了看许良辰,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是劝许良辰多吃点。
日子过的很快,一周之后,王院长说只要小心祺萍可以移动,于是段奕桀带了一行人回燕州……那里的医疗条件毕竟胜过闽州,祺萍回去养伤会好些,再说日本人所谓的商务谈判也有了新的情况。
回到燕州,祺萍被直接送进军政府特别疗养院。安置好,段奕桀回大帅府向段政勋汇报工作,府里众人牵挂祺萍的伤,来来往往探视。知悉情况的许良辰便留下来陪伴,很是忙碌了大半天。等到众人离去,已是夕阳落山的傍晚时候,看着祺萍用了晚饭,走出小楼,便见到远处两个侍卫正持枪阻止一个人走近。
“小辰……”正向车子走去的许良辰闻声回头,被侍卫拦阻的是江竟羌。
见许良辰和江竟芜相识,侍卫忙立正敬礼:“报告少夫人,属下奉命,无特别通行证者一概不许靠近。”
许良辰歉意地看了江竟芜一眼,祺萍在这里养伤,段奕桀必定会严密保护,明知道竟芜会来,自己刚才事忙竟忘记让罗宏文留证伴给他了。想了想微笑着谢了侍卫:“两位辛苦了,江署长是我……少帅和二小姐的朋友,请两位稍作通融,通行证我一会送过来可好?”既然少夫人愿意作保,话说的那样客气,两个侍卫自然放行,敬礼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