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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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恕- 第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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肚子已微微隆起,身子整日困乏,嘴里寡淡无味,我经常一连几天躺在床上,什么都不做。伺候我的王妈平日与我很少交谈,但照顾得确实是无微不至,生怕我身子出什么岔子,天天变着法子做我喜欢的菜。

这天我照例又睡着懒觉,眼见就到中午,还是不想动弹。猛地听到敲门声,估计是王妈买菜回来了。我没精打采地去开门,哪知居然是少康。我立即来了精神,拉他进来。

我不无担心道:“你怎么还在这里流连?”他呵着白气,暖暖笑道:“我和御文准备离开上海,你给的钱,帮了我们许多,我是来跟你说声谢谢,顺便道别。”

“去哪儿?”

“哪里需要我们,我们就去哪里。”他不明说,我知道是怕我担心。

犹疑了一会,又接着说:“南京的事,你听说了吧。”

我神色黯淡,点点头,“善渊和他父亲托不了关系。”他痛心疾首地说着。

我急急替善渊撇清:“跟他没关系,他答应过我的。”

少康皱着眉头,试探着:“你还信他?”

我沉默,他盯了我好一会儿,也不再说那些伤感的事,叹口气道:“你好自为之,我先走了。”

我取过手提袋,又掏了一叠钱给他,“路上小心。”他推着,怎么也不肯收,我硬往他荷包里塞去,他又掏出来给我,正推搡间,又有人敲门。

少康一惊,我按着他,低声道:“是王妈买菜回来了,别担心。”起身开门,看见的却是善渊长身立在门外。我瞬间呆立,“看见我不高兴吗?”他一脸清冷,侧身想进来,我挡着他,“你怎么来了?”眼角环顾他身后,还好,他并未带其他人过来。

他坦荡荡地答道:“我的眼线告诉我,又有不该找你的人找上门了,我很担心,就来了,这个答案你满意吗?”我脸色一沉,不知如何应答。

屋里的少康开口了:“让他进来。”

我正犹豫,善渊已经推开我步入厅内。他一直面带微笑,眼里黑亮无底,看不出他在想什么。少康像是面对一个陌生人样,十分淡然。我在旁边一颗心跳得七上八下,两人已近十年未见,变化很大,年华已逝,各自都成熟了,憔悴了,再也瞧不见当初风流少年的轻狂。

“你来,想怎么样?”我挡在少康面前,弱弱地问他。

善渊鼻子里“哼”了一声,道:“自然是来跟我的好兄弟叙叙旧。”

少康冷冷道:“影佐少将,你抬举了,我何德何能,胆敢与你称兄道弟。”

他上下打量了少康一番,沉静道:“人各有志,我走我的阳关道,你过你的独木桥,我不拦着你,你也别阻挠我,生死由命,与人无忧。我从未与你为难,你们却一再相逼,离间我和小毓,自己不快活,也见不得我们快活。除了在小毓面前惺惺作态,摇尾乞怜,还会什么?要怎样你们才放过小毓?”说到最后,语调高昂,带着震怒。

少康也不甘示弱,反击道:“不放过小毓的人是你,是你啊,你若真把她放在心上,不会让她这么难受?你是为她还是为你自己的狼子野心?自己认贼做父还要扯上小毓当借口。”

善渊眼眸微眯,怒火已经微微腾起,又无意瞄到我手上的钞票,更是来气,咬牙道:“要说阴暗,怎么也不及你和贾御文,怎么,上次那么多钱就花完了,又来找我老婆,有本事找我啊,我现在就是不缺钱,要多少我给多少。”他从西服暗袋里掏出一叠票子撒到少康脸上,纸币反弹回来,散落一地。

“够了善渊,让他走吧。”我对少康使了个哀求的眼色,希望他不要再和善渊打嘴仗了。

善渊没好气地对我道:“你不必着急替他说好话,他的狗命我没兴趣。”

少康俯身一张张地拾起纸币,面不改色的笑道:“我的狗命我会好好留着,你连狗都不如,狗尚且有忠义仁孝的人性,你呢?好好的人不做,要去做鬼子,我就看看你们这群鬼子如何的万劫不复。”

“少康。”我再次哀求他。

少康看了看我,不忍我夹在中间为难,没有再说下去,朝善渊甩了甩那叠钞票,嘲弄道:“谢了,影佐少将。”

善渊再也控制不住,一拳扬起,打在少康的下巴上,少康还没反应过来,善渊像狮子样扑上去,将少康狠狠地压在沙发上,拳头雨点般地砸向少康,少康自然要反击,他用力一推,善渊被推到地上,少康的拳头也用力挥了过来。

“不要!”他的拳头快接触到善渊鼻尖的时候,被我的惊呼陡然制止,他的拳头捏的发白,直挺挺地伸着,善渊眼都不眨,也不闪躲,直视迎面而来的拳头。一旁的我早已心惊胆战,冷汗直落。僵持几秒,少康的拳头还是软了,收了回来,直起身子,抹了把嘴角的血,转身欲走。

善渊伸出一腿,踢向少康膝盖,少康重心一歪,立马又跪到地上,善渊再次豪不手软地挥拳相向。我冲上去紧紧抱着他,求着他:“别打了,别打了。”一边喊着,眼泪一边不受控制地滚落。

善渊像是杀红眼了般,完全听不进,他掰开我的手,把我推到沙发上。

“哎哟!”我大叫一声,捂着肚子趴在沙发上,面带痛苦,善渊回头看我,杀意的脸立即被惊慌取代,他迅速抱着我躺到床上,抓着我的手,满心焦灼:“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其实我刚刚有意夸张了,善渊看似用力推我,实际没几分力道,他还是有分寸的,我轻轻摇摇头,表示我并无大碍,他脸上的忧色并未褪去,反而越来越阴沉。

少康也跟到床边,善渊一看到他就来气,吼着:“给我滚出去!”少康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只是怜惜地看着我。

我见善渊暴戾的样子,心下烦躁,倒吸一口气道:“该走的人是你。”

“你说什么?”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我,眼里满是不甘,不信。

我抽出被他紧紧握住的手,用力吐出两个字:“你走。”说完,低头盯着地板,再也不想多看谁一眼。

他许久没说话,屋子里一下子静下来,只听到三个人粗重的呼吸声,片刻后,他打破沉默,用异常平和的语气对少康道:“请你先出去,我要和小毓单独谈谈。”少康这次倒很听话的配合,一语未发地出了房间,在客厅静候着。

他轻摇我的肩,用受伤的语气质问我:“为什么你要这样子对我?”

我猛然抬头,映入眼帘的却是他怎么也舒展不开的眉眼,我又把头扭到一边,冷冷道:“你答应过我什么?现在又是怎么做得?”

“是他逼我的,我忍不住。”

“少康的事尚且作罢,南京屠城又是为了什么?你难道就不能说句阻止的话?还是你根本没这份心?”

他恍然大悟般,低低道:“原来你心里恼得是这件事。”他朝我坐近了些,又握住我的手,耐心给我解释着,“这件事我确实无能为力,那里不是我的势力范围。”

我甩开他的手,往床中间移了移,再次同他拉开距离,恼怒道:“我不信,你同他们一起共事,不可能连半句话都说不上。”

他见我这般固执,也有点生气了:“你非要把这笔账算到我头上,我无话可说,但我要提醒你一句,有时候好心反而会坏事,如果要怪,就怪你自己,当日你从我这里偷取情报,乱了他们的计划,他们早就怀恨在心,一度逼我父亲要我交出你,我不肯,我父亲为了保全你我差点已死谢罪,幸好父亲在军中人脉很广,替他周旋的人也多,那件事得以不了了之。但他们治不了你,心里始终恶气难平,只能报复到其他中国人身上,所以这件事,你怨不得别人。”

他说得残酷直白,我又气又惊,半晌说不出话,他又道:“你口口声声说不要伤害这个,不要伤害那个,可是你却一直狠心地伤着我。你老实告诉我,在你心里,我算什么?”

他抓住我的肩膀,用力扭过我的身子,强迫我看着他,我紧闭双眼,不想与他对视,他继续发泄着,“怎么不说话?我对你,还不够好吗?只要你想要的,只要我能给的,我都竭尽所能地去满足,就连天上的星星都恨不得摘下来给你,就连我这颗心都恨不得掏给你看!你还想我怎样?”

我推打着他胸口,叫道:“你们这些杀人不眨眼的人还会有心吗?”

他的身子明显一颤,手上的力道越收越紧,捏的我的骨头生疼,我抿紧嘴唇,不让自己出声示弱,倔强地看着他,那闪烁的黑眸,像是脆弱冰冷的黑水晶,透着千年寒冰的冷冽,看是坚硬无比,其实脆弱不堪,轻轻一碰,便在瞬间崩溃,碎成千万片。

他无力地松开了我,后退几步,远离了我的床边,嘴角浮现一丝笑意,是自嘲的笑,笑得那么难堪和无助,笑过几声,猛地转身,一拳打在挂在墙上的西洋油画上,清脆的巨响,画框上的玻璃应声而裂,狰狞的裂纹四面八方地延伸,碎玻璃落了满地。他背对着我,拳头依然陷在残留画上的玻璃渣中,身子缓缓起伏着,似乎在强行忍耐,平复情绪。

画上染了一片鲜红,衬着那幅黄昏落日的油画,真可谓残阳似血,是他手上的血。我想靠近他,又无力靠近,不敢靠近,就那样痴坐在床头,少康一听玻璃破碎的声音,立即跑了过来,站在门口,静静看着我们。

善渊缓缓垂下拳头,面对着墙壁好长时间不做声,等他转过头来看我时,眼睛红红的,湿湿的,鼻翼和脸颊有很明显的泪痕,声音低沉地近乎虚脱,“没有心的那个人是你!”咬着牙说出这几个字qǐsǔü,眼泪又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赵小毓,若是迭香,不会像你这样对我,我相信若是换做其他任何女人,都不会像你这般绝情,你,根本配不上我的一番深情!”说完这番话,他立即转身走了,走得毫不犹豫,走得恩断义绝。

我紧抱住双膝,把脸深埋进膝上的被褥,要多大的毅力才能让自己坚持住立场?脸与被褥间贴得没有一点空隙,半丝空气也很难吸进,只有这样的克制,我才能抑制想叫住他的冲动,只有这样的窒息,我才能隐藏住脱口而出的啜泣。

他的脚步离我渐远,步步皆伤,这一次他不会再回头了吧。沉寂了一会,少康见我一动不动,以为我真把自己给闷死了,他用力扯开我手中的被子,痛惜地道:“你想一尸两命吗?”我哭道:“死了倒好,死了一了百了,到时你们谁也不能再怪责于我。”说罢,伤心难耐,撒泼似的嚎啕大哭。

少康一时也说不出任何话语安慰我,只能轻搂着我,将他宽厚的肩膀给我依靠。他拍着我的后背,斟酌再三,道:“这样下去不行的,到时恐怕孩子还没出世,你就先疯了,听我说,你必须离开上海。”

“离开我能去哪里?除了他,我哪里还有什么亲人?”我哽咽着。

他敲了敲我额头,严肃道:“你这么说我可伤心了,我难道不是你的亲人吗?还有莲依,爱德华,退一步来说,就算没有我们任何人,你也要相信,你能好好的活下去。我会尽快帮你买车票,你回武汉去好好养胎,这是你目前最容易走的一条路。”

无法面对,逃离确实不失为一个好法子,我点头默许了少康。既不回头,何必不忘;既然无缘,何需誓言。今日种种,似水无痕,明夕何夕,君已陌路 。也许陌路,才是我和他最好的归宿。

少康辗转替我买了两天后的车票,我的行李都收拾妥当,如此大的动静,善渊不可能不知道,可他一直没有来找我,或许,他同我一样,心力交瘁,也不想再见我了。

临行那日,爱德华亲自开车来接送,少康和莲依坐在我两侧,一个再三叮嘱说过了许多遍的话,一个扯着手绢抹眼泪。爱德华终究是个外国人,比不得中国人的细腻敏感,所以还是一脸笑意,乐观依旧:“小毓,有时间我们都会去看你的,有什么困难就给我打电话。”

火车站仍然拥挤不堪,我们从内部通道绕过人群,顺利地上了火车,他们帮我放置好行李,我看差不多快到时间了,就叫他们早些回去,少康纵是担忧,纵是不舍,也只能挥挥手,下了车,他立在站台处未动,估计想等车开再走。

不断有人朝这边涌过来,爱德华和莲依拉着他退到角落处,以防被撞到。前方汹涌的人潮突然停住,好像被什么阻隔了。我心下一沉,暗想,难道是他来了?

一排日本兵冲上站台,那些乘客被他们驱到旁边,让出了条大道,原本喧闹的人群一见凶残的日军,像是老鼠见了猫,大气也不敢出。果然是他们,我已经看到善渊和安伯朝我这边走来。

先上车的是两个日本兵,他们把除了我以外的乘客全部赶了下去,而后善渊才上来,坐到我对面。

他盯着我好半天,不说一句话。我扭头望向窗外,看见少康想冲上来却被日军拦住,“你想怎样?”我问他。

他道:“放心,我不会把他怎么样,也从来没打算把他怎么样,他是我一起长大的兄弟,我对他的感情比你想象的重,我的心更不像你想得那么黑。”

我低头未语,他移身坐到我旁边,“倒是你,说你绝情,你还真的绝情给我看了,这一走,是打算一辈子不见我了吗?”

等不到我的回音,他无计可施地叹了口气,嗤笑道:“在别人面前,我总是很坚持自己的原则,说一不二,别人对我也是服从和执行,即便我的父亲,很多时候我的态度也是强硬的,真要比较你和他,明显他对我有更多的迁就和理解,可是一直以来,我只有对你才会低头退让,哪怕退无可退,让无可让,我还是宁愿得罪他人,也要把你的感受置于首位。有时候我会怀疑,是不是我对你太纵容,所以把你给惯坏了,若是我对你强硬一些,你会不会也为我退一步?事实证明,我完全是在自讨苦吃!在如今的非常形势下,看来你宁愿与我永不相见,也不会在对日本的立场上改变分毫,我又一次的输给了你!你这样子折磨我,我还是不能说服自己放手,我想我是上辈子欠了你,所以这辈子要不停的还你的债。”

我的头垂得更下,不敢看他,不忍看他,他握住我的手,将我拉近,鼻尖抵着我的如云乌发,“你的苦,我知,你要走,我亦不敢再留,只想告诉你一句,答应你的事,我没忘。”他抬起我的下巴,“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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