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恕》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悲恕- 第43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兴邦起先还经常问起:“爸爸怎么还没回来?”,他一问,我就湿着眼睛,望向大门口发呆,渐渐地,他也懂事地不问了。

战后中国满目苍夷,人民生活依旧困苦,时常有无家可归的孤儿在街上流浪,我让下人把周公馆前面的大房子整理好后空了出来,建成一个临时的孤儿院,把他们领了回来,又托了几个热心的女学生闲时来给他们上课。兴邦有了这么多玩伴,也从思念爸爸的阴霾中走了出来。

投降已经五个月了,善渊没有半点消息,我穿梭在枝叶凋零,稀稀落落的樱园中,追忆往昔。猛地听得身后一阵细微的脚步声,我欣喜若狂地转身,一个高大的人影沐浴在阳光里,正对我微笑,那份柔暖能融化最寒冷坚硬的冰山,却独独融化不了我的悒郁。

不是他!我垂下眼眸,盯着草地上纵横交错的树影。但很快,我又抬起头,给了他一个许久不曾在我脸上出现过的笑容,道:“少康,你回来了。”

他微微点头,陪笑道:“看到是我,很失望吧。”

我不置可否,缓缓朝樱园出口走去。“看见你没事,我很欣慰。御文还好吗?”

他慢慢跟着我,“很好,我们回了趟广州,见过我家人,也简单摆过了酒宴。”

我眼睛一亮,惊道:“你们……你们总算……”一时感慨,竟连句话也说不清了。

他接过我的话,长叹着:“是啊,太不容易了,这次是专程来补请你一杯喜酒的。”

我沉吟着点头,笑道:“你爸爸妈妈见到你尚在人间,不知会有多欣喜了。”

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发,愧疚道:“是我太不孝!”

我摇摇头:“不,你是为了民族大义,他们不会怪你的。”

“那你呢?”他挡在我面前,期盼地看着我。此时,我才细细打量他,他也老了,两颊凹陷,华发早生,那白,刺痛了我的眼。

我不忍多看,抬头看向远处的蓝天白云,道:“我不怪你,也没资格去怪任何人。”

“你真的不怪我们?”御文从一旁的树林里冒出来,眼里闪烁着感动之光,“你还当我们是好朋友吗?”

朋友?原来我还不是一无所有,至少我还有朋友,看着他们,我风平浪静地笑了,冲御文重重点头,她跑过来抱住我,喜极而泣。拥了我一会儿,她怜惜地道:“你身上没几两肉了,全是骨头架,好像我一用力就会折断似的。”

我很用力地抱了下她,然后放开,笑道:“彼此彼此。”

我们三人走到一张石桌边坐下,我随口问了下他们这几年的经历,他们似乎并不想多谈,只几句话就简单带过,我也不再深问。不过,对胜利的喜悦溢于言表,二人连连感叹总算可以在和平里度过下半生了。

我暗自苦笑,现在解决的只是外忧,内患还得再打上四年呢,打完了,也不见得太平,接踵而来的灾难,似乎永无止尽。

“小毓?”他们见我又痴痴地发呆,怕我想着不该想的事情。 少康有感我失魂落魄的模样,小心翼翼地道:“他没有托人给你送来任何消息吗?”我缓缓摇头,“哎,要是他一直不变的话,守到现在也就好了。”御文长嘘短叹地替他惋惜。

我苦笑道:“若是他不变,只怕我们未必能活到现在。”少康、御文对视几眼,默契地不再提他。

少康神色忽而变得凝重,道:“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我一定万死不辞!”

天空飘来一大团厚重的云,挡住了娇好的阳光,三人脸上的光亮都暗了不少。我看着那缓缓移动的云,心里诞生了一个重大的决定,考虑片刻,我下定了决心,低声道:“眼下就有一件事需要你帮忙,我要去日本,越快越好!”是的,我不想再这样无休止地等下去了,一刻也不想再等。

少康初听时很是一惊,讶异地看了我好一会儿,但很快,他看出了我的坚决,我的义无反顾, 短暂震惊后就毅然答应了,“好,我陪你一起去。”

御文握住他的手,面色无波地道:“我也去!”少康本想劝服她留下,但御文眼里的坚决不是那么容易撼动的,他和她并肩作战这么多年,不是不了解,所以也就不做无用功了,转握住她的手,道:“好,我们一起去,一起帮小毓把幸福寻回来。”

太阳又从云层里钻了出来,暖暖照着大地,我感觉此时的阳光分外妖娆,连我心里最黑暗的角落也明媚起来,我可以去找善渊了,一想到他,我的每个细胞像是得到了新生,我的身体像最青春的花季少女般充满了活力,世界依然如此美妙。我笑着抬头望天,感觉自己像在天上飘着,忽然眼前发花,一片模糊,估计是太阳晒久了,甩甩头,视线又恢复明亮,前面的路也亮了。

这件事办起来不容易,但少康总有他自己的法子,而且效率很高,半个月后,他就告诉我,问题不大,就等着拿通行证和机票了。我只差没跳起来欢呼,一颗心激动得跟什么似的。

但现实与理想总是有差距的,之前苦苦得不得善渊的点滴音讯,在我终于做出决定去寻找他时,他却以出其不意的方式回来了。

当时我还沉浸在去日本的美好幻想里,少康却带了一个人来看我,彻底击碎了我的梦。

我看着眼前那个白发苍苍,暮景残光的老人,难以相信他就是八个月前还精神矍铄,挺如苍松的安伯,但他确实是。他看到我,像是了了件毕生的心愿,将他手中一个用布包的四四方方的盒子郑重交到我手上,哑声道:“少爷托我办的事,我总算完成了!”

我后退几步,躲开他递过来的盒子,就像是看到一个烫手山芋,不敢接,更不敢细看,心里那种惶恐不安,挥散不去,许久才颤声问他:“这是什么?”

他秽浊的眼里顿时热泪盈滚,怜悯地看了我半晌,才叹了口气道:“是少爷的骨灰!”

心像是被人摘去了似的,空荡荡的疼,脑袋里轰鸣不止,眼睛又开始模糊不清,我不敢相信地再一次问他:“是什么?”

两行清泪滑过安伯坎坷的脸颊,他低下头,心痛又肯定地道:“是少爷的骨灰,少爷他,已经不在人间了……”

听不清楚他说什么了,我已经丧失所有知觉,瘫倒在地。

尾声

我困在四处暗黑的混沌里,仿佛沉睡了一个世纪那么悠久。像是开天辟地前的盘古,什么都没有,只有自己。

幽幽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房间,外面依旧阳光灿烂,不过昏厥了短暂一刻,却像被人抽去了全部筋骨,连说话都变得吃力。安伯和少康俯在床边,两张脸同样担忧怜悯,也同样无计可施。看到我醒来,两人松了口气,可脸色比先前更沉重了。

我闭上眼睛又躺了会儿,才恢复了点力气,“安伯!”我轻轻叫着他,声若蚊蝇,“夫人,老朽在!”他赶紧把头凑到我面前,竖起耳朵听着。

我对他虚弱地笑了笑:“少爷是不希望我去找他,才要你送那个东西给我的吧。”我星眸闪烁,盛着满满的希望。

他直直对着我的眼眸,悲伤难抑却还是保持了冷静,字字如刀,绞着我的心,“少爷不会做这么没有意义的事情,他真的死了,在我们投降回国后的第三个月,剖腹自尽!是我亲眼所见,因为我就是介错人。”

少康怕我听不懂,赶紧在一旁小心地替他解释:“介错就是在日本切腹仪式中为切腹自杀的人斩首,让切腹者更快死亡,以免受到更多的痛苦折磨。”

我紧咬住下唇,全身痛得都痉挛了,一波波的眼泪顺着眼角流到枕边,很快湿润了一大片。我微微摇头,不死心地道:“我不信,无论如何我都不相信,他答应过我的啊!”

安伯无奈地叹道:“其实将军已经想法设法保住了少爷,他本来就不在我们派遣过来的官员名单上,若是换了名字留下来,找个谁也不认识他的地方,没人能追究他的罪。只是他想不开,认为自己双手沾满血污,不配再踏上中国的土地,更没资格见你们母子,他说他愧为人夫,枉为人父,只有一死,才能洗刷自己的罪孽。正是他记得他答应过你的事,所以临死前才恳求我,务必将他的骨灰送到你身边,陪伴你们,守着你们。”

我把脸藏进被子里,无声的悲伤蔓延到每一个角落,我知道若是他还活着,不会这么狠心不肯相见,除非,除非正像安伯所言,他走了,永远的走了,才会安得与君相决绝。

被子被人扯下,安伯粗糙的手伸过来抹去我的泪水,又道:“少爷还有一句话托我说给你听,他要你一定,一定好好活下去!”

他坚定的脸庞在我眼前变成重影,头又开始疼了,我朝他点点头,表示我记住他说的话了,然后阖上眼睛,身边的万物都成空,所有的知觉都幻化成无止无尽地悲痛,又开始陷入了昏睡。

睡梦中,我时常看见善渊独自一人站在花瓣如雨的樱树下,等待着什么,他的脸很模糊,他的身影我是熟悉的,每当我想走近点,想更清楚的看看他时,他又消失不见,徒留我一人,让落红撒了满身。

我知道这次我睡了很久,是我自己不愿意清醒,因为只有梦里,我才能再次与他相见,梦里的世界很单纯,除了我与他,就是花与树,飘着薄薄雾气,以致我怎么也看不清他的脸。眼皮沉重,对外间的感知还是灵敏的,旁人的一举一动,我听得很清晰。我听得到少康在我耳畔的祈求和祷告,听得到兴邦带着哭腔喊着“妈妈”,听得到有人对少康说我的求生意志很薄弱,情况很不好。

求生?我还有求生的必要吗?他走了,我已经生无可恋,哪怕兴邦,也化解不了这份绝望,可是,我还是放不下这个儿子啊。

对兴邦疯狂的思念促使我从永恒的梦境里醒了过来,眼前所见是白色的墙,白色的床,白色的人,原来我一直躺着的地方是医院,难怪总觉得吸入的空气不够纯净。

少康一直守着我,见我醒了,他把头搁在我的手心,颤声道:“谢天谢地,你可醒了。”他胡子拉渣的下颔划得我掌心干疼。医生很快被叫过来,大略检查了我一下就把少康叫出去说话,好像我患的是不能让人知道的绝症一般。

病房里,兴邦趴在我床前,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小眼神里很惶恐,有种找不到依靠的措乱,我轻抚他酷似善渊的眉眼,悲伤从未离去。他好像又长大了些,手比以前宽了,他身后怎么还有两个小朋友呢?一男一女,男孩是黑头发,黑眼睛,女孩是黄头发,蓝眼睛,都是雪白的皮肤,高高的鼻子,真像两个洋娃娃,他们歪着脑袋看我,像打量一个怪物似的。

我尴尬地笑了笑,估计我现在的尊容很像童话故事里用来吓小孩的巫婆形象吧。门被推开,四个人鱼贯而入,前面是少康和御文,后面居然是许久不见得爱德华和莲依,那两个洋娃娃看见他们,便扑上去叫着:“爹地,妈咪!”

我如梦初醒,难怪如此漂亮,原来是他们的孩子,混血的基因真强大。他们脸上一溜烟全是黑压压的阴郁,莲依和御文眼睛红着,俨然刚哭过,爱德华道:“小毓,我已经帮你联系好美国那边,过几天我和莲依就送你过去。”

我挣扎着想坐起来,手脚乏软,完全无法支撑,莲依和御文赶紧跑过来帮我。待我坐稳,又喝了几口水,嗓子才能发音,“为什么要去美国?”

少康,御文,莲依纷纷低头,不忍跟我说,还是爱德华开口道:“你生了很严重的病,当年你头部中弹的地方外表看没什么大碍,可里面变异长了个肉瘤,以前还小,不痛不痒也就没在意,近几年越长越大,渐渐开始影响你的视力和其他神经,若不及时医治,你恐怕活不了几日。美国医术先进,我们一致决定送你过去,马上过去。”

脑瘤?我居然得了脑瘤?!不知道一般人听到这个病会有什么反应,我倒是很平静,甚至有种解脱的感觉。去还是不去?想了片刻就有了答案,我恳求道:“爱德华,你们带兴邦走吧,离开这里,离得远远的,永远不要再回来。”

莲依怯怯地道:“那你呢?”

我嘴角浮出一丝笑,望着窗外的天空,飘了几只形状各异的风筝,迎风飞舞,春天又来了吗?

“我要回周公馆,我不想再闻医院的药水味。”说完,掀起被子就要下地,四人赶紧围上来劝止,我的固执当然无人拗得过,于是,我得偿心愿的被抬回了周公馆。

少康极其不死心,时刻做我的思想工作,就盼着有一天我能想通,跟爱德华去美国,我心里比谁都清楚,不管他说什么,做什么,我都不会去。我的情况我清楚,即便去了,医好的希望也不大,何苦要千里迢迢地跑去客死异乡呢?倒不如安安静静地留在我和善渊相守的地方,度过所剩无多的日子。

今年的雨特别少,几乎每一天都是暖阳高照,我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把软榻搬到花园里,一边晒太阳,一边午睡。有时候鸟儿会清脆地给我唱一首安眠曲,助我入梦,有时候蝴蝶会随着远方飘来的白色蒲公英一同落在我已不再乌黑的发鬓边,伴我入眠,但我最喜欢的,还是听着前厅少儿们的朗朗读书声,那是这片大地的希望之音。

脸上有片冰凉的东西滑过,惊醒了我的梦,该不会是虫子吧?眼睛还没来得及睁开,手就开始不停地往脸上挥着。

耳边,想起少康不羁的笑:“没想到一个连死都不怕的人,居然还是会怕虫子。”

我睁大眼睛看着他,这样的景,这样的人,几十年前,似乎也有过?是时光逆转了吗?我下意识地偏头望向身后,空无一人,而后,我又痴痴地笑了,本来就该空无一人,一个已经死去的人,怎么可能还会回来呢?

我抓起手边的一本小书,轻轻朝少康扔去,笑骂道:“都快年过半百的人了,还是这么老不正经。”

他笑嘻嘻地接过我的书,道:“就算到了一百岁,我也这么不正经,到时我再拿片叶子去吓你,看你还会不会当成虫子。”难得他笑得如此童真,眼里还是透着浓浓的孩子气。

一百岁?好遥远的事情,对我而言,那应该是下辈子的事情了。“无聊。”我笑唾了他一下,起身准备回屋子。

他拉住我,脸上又恢复了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还未开口,我便知他肯定又是来劝我去美国治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