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让我难受的,是我知道周围发生的事情。我真后悔没有向暮先生另外要一种药水,能够让我陷入沉沉的梦乡。像这样听着爸爸妈妈伤心地哭泣,听着安妮尖叫着呼唤我醒来,真让人痛苦极了。
过了两个小时,我们家的朋友们纷纷赶来,又是一阵阵哭泣,一阵阵唏嘘叹息。
我多么想躲开这一切。我还不如在半夜三更和暮先生一起逃跑呢,可他对我说那是不可能的。
“如果你逃跑了,”他说,“他们就会找你。到处贴着寻人启事,报纸上登着照片,把警察也惊动了。我们就会不得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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装死是我惟一的选择。如果他们认为我死了,我就自由了。没有人会去寻找一个死人。
现在,我听着周围悲哀的声音,心里同时诅咒着暮先生和我自己。我不应该这么做。我不应该让他们经受这些。
还是从好的方面来看待这件事吧,至少,长痛不如短痛。他们是很悲哀,而且这悲哀会持续一段时间,但他们最终会缓过劲儿来的(我这样希望)。如果我逃跑了,他们的痛苦就会永无止境,他们会一辈子都盼望着我回来,千方百计地到处寻找我,相信我总有一天会回到他们身边。
负责丧葬的人来了,把屋里的探视者都劝了出去。他和一位护士脱掉我的衣服,检查我的身体。我的一些知觉慢慢回来了,我可以感到他冰冷的手在我身上这里捅捅,那里戳戳。
“他的状况非常好,”他轻声对护士说。“又结实又新鲜。没有一点伤痕。我对它没有什么可做的,只需给他抹一点胭脂,使他的面颊显得红润一些就行了。”
他翻开我的眼皮。他是一个胖乎乎的男人,长得挺喜气的。我真担心他会从我的眼睛里看出我还活着,但他没有。他只是轻轻把我的脑袋从一侧转到另一侧,我脖子上的断骨咔咔作响。
“人是多么脆弱的动物啊。”他叹息着,一边继续给我做其他检查。
那天晚上,他们把我搬回了家,放在起居室里的一张铺了布的长桌子上,让人们进来向我的遗体告别。
我听着人们议论我,就好像我已经不在人世,那感觉真是好古怪!他们议论我的一生,说起我刚生下来时的样子,还说我是一个多么优秀的孩子;如果活着,将来会成为一个多么出色的男子汉。
如果我突然跳起来,大喊一声:“呸!”那会把他们吓成什么样子啊!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了。我简直无法形容在那里躺几个小时有多么难熬。我不能动,不能笑,也不能抓抓我的鼻子。我甚至不能望着天花板,因为我的眼睛是闭着的!
我必须格外小心,因为我身体的感觉又回来了。暮先生告诉过我会发生这种事,他说在我完全苏醒之前,会有刺痛和酥痒的感觉。我尽管动弹不得,但如果我真的一使劲,也会稍微抖动起来,那样就彻底露馅儿了。
那种痒酥酥的感觉简直要把我逼疯了。我想不去理它,可是办不到。到处都痒,像数不清的小蜘蛛在我身上飞快地爬来爬去。我脑袋和脖子上的骨头断了,那里痒得最厉害。
最后,人们总算开始离去。天色一定很晚了,很快房间里就空无一人,完全安静了下来。我独自在那里躺了很长时间,享受着这份寂静。
然后,我听见了一个声音。
房门正在打开,很慢、很轻地打开。
脚步声从房间那头传来,停在桌子前面。我的五脏六腑突然变得冰冷,这不是因为那种药水。谁来了?起初我以为是暮先生,但是他没有理由偷偷溜进我家里来。我们定好以后再见面的。
不管这个人是谁,他——也许是她,我都尽量不发出声音。几分钟内,一点声音也没有。
接着,我感到有两只手在摸我的脸。
他翻开我的眼皮,用一支小手电筒照了照我的瞳孔。房间里太黑了,我看不清他是谁。他嘀咕了一声,松开我的眼皮,又撬开我的嘴巴,把什么东西放在我的舌头上:好像是一张薄薄的纸,但有一股古怪的苦味儿。
他把那东西从我里嘴拿开后,又抓起我的两只手,仔细端详着手指尖。接着,响起了咔嚓咔嚓的声音,是照相机在拍照。
最后,他用一个尖东西——好像是一根针——刺我。他很小心,没有刺到我会流血的部位,而且避开了我的重要器官。我的感觉已经恢复了一些,但是还没有完全恢复,因此针刺没有引起多大的疼痛。
后来。他就走了。我听见他的脚步声像刚才一样悄无声息地穿过房间,然后房门打开又关上,一切又平静下来。不管刚才来的那个人是谁,他已经走了。只留下我躺在这里,充满困惑,又有些害怕。
第二天一早,爸爸进来陪我坐着。他说了很多话,告诉我他为我制定的所有计划,我将来要上的大学,他希望我做的工作。他哭得很伤心。
到了最后,妈妈也进来了,和他坐在一起。他们抱头痛哭,又竭力安慰自己。他们说好在他们还有安妮,说不定还能再生一个孩子,或者领养一个。至少我是一下子摔死的,没有多少痛苦。而且,他们还有那么多往事可以回忆。
我真不愿意引得他们这么伤心。只要能让他们摆脱这种痛苦,要我拿什么去换我都愿意。
那天后来还有许多活动。一只棺材搬了进来,人们把我装了进去。来了一个牧师,他和我的家人、他们的朋友们坐在一起。屋子里人来人往,川流不息。
我听见安妮在哭,哀求我不要再开玩笑了,快点坐起来。我真希望他们把她带走,那样我会觉得好受许多,可是我猜他们不愿意让她长大以后觉得,他们剥夺了她最后向哥哥告别的机会。
最后,棺材盖合上,拧上了螺丝。人们把棺材从桌子上抬起来,搬出去放到灵车上。我们慢慢地驶向教堂,这时人们说的话我就听得不怎么清楚了。后来,做完弥撒以后,他们把我抬到了墓地,我可以听见牧师说的每一个字,以及哀悼者的哭泣和叹息。
后来他们就把我埋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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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他们把我放进了下面漆黑、阴湿的洞|穴里,这时所有的声音都变得遥远而模糊起来。棺材落到底部时震动了一下,接着传来雨点般的声音,人们开始把泥土一把把地撒向棺材盖。
之后是长久的沉默,最后掘墓人开始用铲子把泥土填进坟墓。
泥块最初落下来时像砖头一样,沉重的撞击声把棺材震得微微发颤。
最后,坟墓填满了,泥土堆积在我和上面的世界之间,活人的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轻,成了一片模糊的低语。
到了最后是一阵轻轻的拍打声,他们在把土拍打平实。
接着便是彻底的寂静。
我躺在万籁俱寂的黑暗中。听着泥土被压实,幻想着听见蠕虫在泥土中朝我爬来。我本来以为会很吓人,没想到实际上很安宁。我觉得待在这下面非常安全,世界上任何人都伤害不到我。
我花了一些时间回想过去的几个星期:那张怪物马戏表演的传单,那股使我闭上眼睛、盲目地摸索戏票的奇怪的力量,我第一眼看见那个黑乎乎的剧场时的印象,还有我站在那里目睹斯蒂夫和暮先生对话的那个冰冷的楼厅。
有那么多决定命运的关键时刻。如果我没有抓到票,我就不会在这里。如果我没有去看马戏表演,我就不会在这里。如果我没有留下来观察斯蒂夫想做什么,我就不会在这里。如果我没有去偷八脚夫人,我就不会在这里。如果我拒绝了暮先生提出的条件,我就不会在这里。
这真是一个充满“如果”的世界,可是又能怎么样呢?现在木已成舟,发生的已经发生。如果我能及时返回……
然而我不能。过去的一切永远不会再回来。现在最好的办法是不再往回看,而应该忘掉过去,将眼光放在现在和将来。
时间一小时一小时地过去,我渐渐会动了。一开始是我的手指,它们弯起来攥成拳头,从我的胸口滑了下去——负责丧葬的人把它们交叉着放在我的胸口。我慢慢地曲伸了几次,消除手心里那种痒酥酥的感觉。
接着,我的眼睛睁开了,可是并没有多大用处。不管眼睛是睁着还是闭着,在这下面都没什么区别:完全漆黑一片。
感觉回来了,疼痛也跟着回来了。我从窗口摔下去时把背摔伤了,现在疼得要命。我的肺,还有心脏——因为已经不习惯跳动了——也隐隐作痛。
我的腿在抽筋,脖子僵硬。我身上惟一不痛的地方是我的右脚大拇指!
就在我开始呼吸的时候,我担心起了棺材里的空气。暮先生说我可以在昏迷状态下存活一个星期,不需要吃东西或上厕所,也不需要呼吸。可是现在我又开始呼吸了,我意识到这里面空气很少,而我消耗得很快。
我没有紧张。紧张会使我大口喘气,用掉更多的空气。我保持平静,呼吸得又轻又慢。我尽量一动不动地躺着:运动也会使呼吸加快。
我没有办法知道时间。我试着在头脑里数数,可是数着数着就糊涂了,只好再从头开始。
我默默地唱歌,讲故事给自己听。我真希望他们埋我时给我在下面放一台电视机或收音机,但我猜想死人一般是不需要这些东西的。
时间过得真慢啊,似乎过了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耳边终于传来掘土的声音。
他的速度比所有的普通人都快,快得仿佛不是在挖掘,而是在把土呼呼地往外吸。不到一刻钟,他就挖到了棺材。这么短的时间一定可以破记录了。可对我来说,我巴不得他再快一些呢。
他在棺材盖上敲了三下,然后就开始撬盖子了。他花了两三分钟的时间就把盖子撬开了,我发现在我眼前的是一片我从未见过的美丽夜空。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坐起身来,忍不住咳嗽了几声。这是一个比较黑的夜晚,但在地下熬过这么长时间以后,它在我看来就像白天一样明亮。
“你没事吧?”暮先生问。
“我觉得闷得要死。”我有气无力地笑了一下。
他听了我这句玩笑话,脸上露出了微笑。“站起来,让我检查检查。”
他说。我站起来时疼得龇牙咧嘴,浑身都像针刺一般。他用手指轻轻抚摸我的后背,然后是我的前胸。
“你真走运,”他说,“没有摔断骨头。只是有点儿擦伤,过两天就长好了。”
他手一撑跳出了坟墓,然后俯下身来拉我。我仍然浑身僵硬、酸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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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我像一只挤烂了的针垫。”我抱怨说。
“这些感觉要过几天才会消失,”他说,“可是不要担心:你的身体状况不错。我们还算走运,他们今天就埋葬了你。如果他们耽搁一天才把你埋下去,你的感觉还要难受得多呢。”
他重新跳进坟墓,盖上棺材盖。上来以后,他拿起铁锹,开始把泥土铲回去。
“需要我帮你一把吗?”我问。
“不用,”他说,“你只会妨碍我。去散散步吧,活动活动你浑身发僵的骨头。我要走的时候再叫你。”
“你把我的包带来了吗?”我问,他朝旁边的一块墓碑点了点头,我的那只包就挂在那里。
我把包拿在手里,检查他是不是翻看过。看样子他没有侵犯我的隐私权,但我不敢肯定。我只能听信他的话了。其实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日记里的内容他已经全部知道了。
我在坟墓间散步,看看我的四肢还灵不灵活。我甩动着腿和胳膊,尽情地享受着这份感觉。任何感觉,哪怕是针刺般的疼痛,也比什么感觉都没有强啊。
我的视力比以前更强了。我能够看出几米外墓碑上的姓名和日期。这就是我身体里吸血鬼的血在起作用。吸血鬼不是一辈子都生活在黑暗中吗?我知道我只是一个半吸血鬼,但也同样——突然,就在我想着我的新本领时,一只手从一个坟墓后面伸了出来,一把捂住我的嘴巴,把我撂倒在地,拖到了暮先生看不见的地方!
我摇了摇头,张开嘴巴刚想喊叫,突然看见了一样东西,我顿时呆住不动了。那个袭击我的人,不管他是谁,手里拿着一把锤子和一根大木桩,桩尖不偏不倚地对准了我的心脏!
第三十二章
“只要你敢动一动,”袭击我的那个人警告道,“我就把它刺进你的心脏,连眼睛也不会眨一下!”
这句话吓得我浑身冰凉,可是说出这句话的那个熟悉的声音更让我胆战心惊。
“斯蒂夫?”我喘着气问,我的目光从桩尖抬起,寻找着他的脸。没错,就是他!他想显得勇敢一些,可实际上非常害怕。
“斯蒂夫,这是怎么——”我想说话,可是他用木桩一拥,打断了我。
“不许说话!”他压低声音说,俯下身子躲在石柱后面,“我可不想让你的朋友听见。”
“我的……?噢,你说的是暮先生。”我说。
“拉登·暮,就是封·霍斯顿,”斯蒂夫讥讽地说,“我可不管你叫他什么。他是个吸血鬼,这才是我关心的。”
“你到这里来做什么?”我小声问。
“抓吸血鬼。”他粗声恶气地说,又用木桩捅了我一下,“哼,瞧瞧吧:看样子我一下子逮住了两个!”
“听着,”我感到的是恼火而不是紧张(如果他真的要杀我,就会一下子结果我的性命,而不是像电影里的人那样,先坐下来跟我说这说那),“如果你想用那玩意儿捅我,就尽管捅吧。如果你想说话,就把那玩意儿拿开。即使你不再捅出新的窟窿,我浑身也已经够疼的了。”
他瞪着眼睛,然后把木桩缩回了几厘米。
“你为什么到这里来?”我问,“你怎么知道该来?”
“我一直在跟踪你。”他说,“自从我看见你对阿兰做了那件事以后,整个周末我都在跟踪你。我看见暮先生进了你家。我看见他把你从窗户中扔了出来。”
“原来溜进起居室的那个人就是你!”我吃惊地说,想起了那个神秘的半夜来访者。
“是的。”他点点头,“医生很快就签了你的死亡证书。我想亲自检查一下。看你是不是还活着。”
“往我嘴里放的那张纸?”我问。
“是石蕊试纸。如果把它贴在潮湿的表面,比如贴在活人的身体上,它就会变颜色。就是这个,还有你手指上的伤痕,向我泄露了秘密。”
“你知道手指上的伤痕是怎么回事?”我惊讶地问。
“我在一本很旧的书上读到过,实际上我就是在那本书上找到封·霍斯顿的照片的。其他书里都没有提到手指的事,所以我还以为这又是一个关于吸血鬼的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