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头上有什么?”他几乎不带任何表情地说。
有什么?几架望远镜同时对准“桌山”,那上面确实什么也没有,连岩缝都难得见一条,尽管没有任何参照物,但可以判断出光洁的山顶上一定经常受狂风袭击。
“那上面有敌人。”一号不理睬身边军官们的脸上都演出了些什么样的神色,自顾伸出右手,将食指用力按在石块顶部。
开始登山了。
生与死的分界,再没有比登山时更分明的了。向上是生,向下是死;头上是生,脚下是死。每一下举手投足,每一次吞吐呼吸,无不经历生死循环。这一分钟不知道下一分钟、甚至下一秒钟的事。一切如此简单,又如此复杂。
这一刻,你生命的丝线,系在你的左手上。那儿有一道岩缝,可做攀援支点,只是里面有些细碎的沙石,务必把它们抠干净,直到触及粗糙的潮湿的阴冷的山的肌肤。你把左手五指楔进岩缝,尽量楔深一点儿,不要管指尖已经出血,指甲已经翻凸。在这一瞬间,你的肌肤要硬过山的肌肤,直到手指上的“簸箕”和“斗”同山石的每一道纹路紧密嵌合,象一套严丝合缝的螺钉螺母拧在一起,锈成一蛇,任何力量都无法使之分开,你就胜利了!在这极短暂的时间内,你可以拥抱阳光,拥抱生命,拥抱世界上一切美好的事物,拥抱你已经享有和将要享有的一切幸福。因为,山承认了你,它是你的朋友,你们达成了血肉相依、生死与共的默契。然而,一秒钟后,又一轮回开始,你又重新与死亡较量。在你的右脚上方有一块石头,椭圆形,褐红色,象一张烙过了头的薄饼。如果它是坚实的,毫无疑问,将是天造地设的一处落脚点,踏上去,透过厚重的鞋底,你都能感觉到它的平滑和熨贴。如果它是……思考的浪花溅湿了你的额头,阴冷粘滞,象某种劣质的润滑油,关键取次于它的面积。质地是可以估计出来的,判断它夹在山体之中目所不及处的面积是十分困难的。它可能大得象一张桌面,一个足球场,果真那样,褐岩决不会计较一个士兵和他的着装的分量。但也完全可能是另一种情况,褐岩只有那么大,肉眼看不到的地方不过将将能够维持自身的平衡。褐岩沉默着,等待你的抉择,上面的战友已经走远,下面的战友已经迫近,你必须当机立断。最紧急的是左手五指已经麻木,急需右足的支援。随着时间的推移,万一的可能性迅速增大。你果断地将脚探了过去。先用足尖点地,正确地讲,是用大足趾的一个极小区域轻触褐岩,左右试探,象在水面滑行。还好,纹丝不动。你谨慎地放下整个足趾,等了片刻,这片刻象一年那样长。终于一切如常。再精心地摆下第二个、第三个……足趾,还好,还好,平安无事。你喘了一口气,抑制住咚咚的心跳,有什么意外,现在还来得及。褐岩平静得没有丝毫异样征兆。可以移动身体的重心了。你屏住气,一钱一钱、一两一两、一斤一斤地向褐岩靠去。半个体重、四分之三个体重,十分之九个体重……终于胜利了!你从心底欢呼起来,一个多么忠诚的朋友啊,褐岩……啊!褐岩!褐岩突然从岩缝中脱出,轻捷潇洒地飘然下落!右脚蹬空,身体悬在半空,仅靠两只手拴在峭壁之上,左腿胡乱地蹬擦着,企图找到一处延缓坠落的支点……耳朵听不见了,眼睛看不到了,突来的危厄闭锁了与生命相关的一切器官,呼吸停止了,心脏也不跳了,所有的能量都积聚到你的十个指尖。这就是你生命所在的地方!颜面紧紧地贴在粗砺的岩石上,利用摩擦增加着下滑的阻力。十条血红的小溪,顺着石缝,蜿蜒而下……是你的血,不!是山的血,流了出来。最后,你打败了山,战胜了褐岩最无耻的阴谋,一个引体向上,左脚找到了新的支点,终于重新与山凝结在一起。
起风了。山助风势,风假山威,使攀登更为困难。甘蜜蜜已将十字包和手枪等从金喜蹦处要了回来。此时精疲力尽,只觉得左右交叉的两根细皮带,象钢丝一样勒进皮肉,坠得她直往后仰。她又一次想到了死。装作失手跌下山崖,谁也不会发觉的。可是,是松开这只脚还是放开那只手呢?她几次尝试着去做,手和脚都不服从指挥,反而更牢靠地攀紧了岩石。她抬头望望,高不见天,金喜蹦和他巨大的背负物,象一座小山在移动。她看到了自己的背包,看到了横绑在背包上方的干粮袋,干粮袋的一端,有着许多方方正正的小凸块……那是妈妈寄来的糖。她鼻子一酸,打消了寻死的念头,循着金喜蹦的足迹,爬啊,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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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眼前一亮,一片澄青的藏蓝出现在头顶,肃穆而辽阔。整整一天,盘桓于人们视野的赭岩和冰雪,消失了!登顶成功了。
山顶风势很大,面积极小,空气更为稀薄。但它仍给人一种难以名状的狂喜。群山匍匐在你脚下,蓝天盘旋在你四周,生命属于你自己!大地托举着你,天空抚摸着你,你为自己所攀越的高度而震惊和自豪,你是屹立于天地之间的骄子。无论多么软弱的人,在这一刹那,都会感到人类自身所拥有的伟大力量。
金喜蹦迎风站在山顶,为甘蜜蜜抵挡着风沙。他愿为她多做一点儿事,以弥补自己的过错。
他们停留在山顶。上山容易下山难,前面又堵住了。
太阳将最后的金辉洒向山巅,给金喜蹦全身镀上一层亮色。大铁锅象是纯金打造的,亮闪闪的。生活是美好的,甘蜜蜜决心不再想到死了。
她真挚地对金喜蹦说:“你真好。我以后一定要找一个象你这样的大个子……”话未说完,一股飓风横扫过来,卷起甘蜜蜜,就朝旁边的深谷掼去。甘蜜蜜身子歪着双手绝望地在虚空中挥舞,打着旋地向深渊滚动……金喜蹦见状,一切牵拉都来不及了。他抢先扑到崖边,用自己强壮的身体,阻挡住甘蜜蜜的下跌,但他自己却横着坠下了悬崖……
坠落!坠落!
最初的一瞬,疾速的下跌,使金喜蹦失去了庞大的体重,他感到巨大的恐惧。旋即,由于人体自身比例和他的负载,他变成头往下倒栽。人是以头的方向为上的,此刻,高速的坠落,使他感到自己是在笔直地飞腾,他轻渺得象一片羽毛,沉重的大铁锅,象黑色的羽翼,托举着他更快地飞翔。他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和欢欣。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存在,到处都是耀眼的银白色。咦?那是谁?那是妞妞!啊,他奋力飞腾,掀开了妞妞的红盖头,红的脸,红的花,鲜艳的红色弥漫了整个世界……金喜蹦看到了自己的头颅,碰撞在谷底雪地上迸溅起的血光。
十一
郑伟良向一号报告了拉练部队的伤亡数字,同时注意观察着一号的脸色。
一号深邃而平和的面容,看不出一丝波澜。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演习没有不死人的。他自己就不怕死。作为一个军人,死在战场或练兵场上,比老死在自家炕上更为合情理。
郑伟良失望了。
一号只是口授了夜间紧急集合的命令。郑伟良在传达给极少数必须知情的人以外,又将消息透露给了一些老弱病残聚集的单位。
凌晨二时,凄厉的军号声和眩目的信号弹,同时撕破漆墨的夜空。拉练部队象一只受伤的野兽,刚刚歇息又受到猎人的追逐,倏地跃起,顾不得舔舔伤口,就重新潜入冰冷的夜色之中。
黑得出奇。阴霾遮蔽了星光,隔绝了昆仑山上唯一的光源。每人左臂缠绕的白毛巾,完全起不到作用,只有凭借声响,摸索前进。
黎明前的黑暗来临了。
一支烛光,可以照射到八十公里以外的地方。在我们这个人满为患的世界上,方圆八十公里以内,没有蜡烛,没有火柴,没有荧火虫,甚至连磷火都没有的地方,除了南北两极,只有星仑山。在人们侈谈黑暗的地方,充其量不过是“暗”,而绝不是“黑”!黑是看不到,也制造不出来的。它不是色彩,而是一种状态,撕不破,扯不烂,揉不碎,砍不断。人工无法模拟这种深远浩瀚的混沌,它比我们这个星球还要古老。它用自己无边无际的翅膀,遮挡了人们企图认识它的视线。
拉练部队行进在黑暗中。走了几个小时了,却好象一步也没有移动。感官在黑的面前被麻醉了,人们只能靠一种灵魂的信息联系着,黑用利齿吞噬着这种联系,在黎明即将到来的时候,黑暗胜利了。人们精神上的防线开始始崩溃。前面是黑,后面是黑,向前与向后哪有什么区别!行走是黑,停顿是黑,到底是在走,还是在停?也许根本就没有走,走就是停,停就是走……眼睛是睁着还是闭着的?睁着闭上都是一样……有人闭上了眼睛,也停止了脚步。
这时,一阵惊心动魂的号声自队首传来。激荡高亢的号音,象一支强心剂,使人们的精神陡地一振,随即恢复了生机。一号,英明的一号!他命令李铁吹响了紧急行军号。对行将溃散的军队,不是让它休整,而是令它冲锋!号音召唤着人们,人们积聚起最后的力量,冲破黑暗,向前方狂奔。
突然,号声垂头丧气地渐渐消失了。
人们在倾听,期望那波涛澎湃的声浪排山倒海地再来,一分钟过去了,五分钟过去了,回答人们的,仍旧是死一样的寂静。
严寒冻木了号兵的脸颊,导热极快的铜号一沾嘴唇,就粘结在上面,嘴唇闭不拢,口腔象漏气的风箱,吐不出又匀又细又硬的高压气流,号便执拗地沉默着。偶尔发出难听的“扑扑”声,也全不成调。
号长孤零零的号音,也拖着长长的尾声消失了,它留给人们的不再是振奋,而是令人颤粟的不安。无边的暗夜,隔绝了人与人的联系,也封闭着各自的软弱。每个人只知道自己是软弱的,但整体是坚强的。一个人可能倒下,队伍将永远前进。现在,美好的愿望被孤独的号声打得粉碎,人们突然意识到大自然的威力,如此不可抗拒。指挥中枢瘫痪了!队伍变得张皇失措,发出咒骂。骚乱象瘟疫一样蔓延,行进的长蛇被斩作数段,各以其不同的频率扭曲着,痉挛着。
一号透过黑暗,感受到了这严峻的形势。黑暗夺去了他的千军万马,他能指挥的只有面前这一个号兵。一号沉思着,极端地冷静。作为号长,李铁已经出色地完成了任务,但号令并没有传出。
“李铁。”他招呼着,声音平缓。
李铁走近来。不是命令的呼唤,使他感到亲切,又有些莫名的紧张。
“现在,你的号音,就是昆仑山上的一号了。”司令员轻松地说。眼前涣散的军情,好象与他毫无干系。
受命于危难之际。李铁觉得泰山一样的分量坠于小小的军号之上。他的手,无力地垂下了。作为一个久经风雪的号兵,他知道自己将要做到的一切意味着什么。
“郑参谋,借一样东西。”他仍旧带着几分榆揶的口气。
郑伟良没有回答,走近了他。军情如此危急,借脑袋都得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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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白毛巾解下来,撤上尿,给我。一定要快!”
温热的液体排出后,郑伟良冻得双牙打架。
李铁把热呼吁的毛巾捂在嘴上,使劲揉搓着,直到满嘴火辣辣的。他的口齿异常灵活,他很想说点儿什么,一时间却想不出来。“郑参谋……”他想说说像片的事,又噎住了。男子汉,这么一件小事,还不放心。话到嘴边变成:“你告诉他们,擦号光用牙膏不行,还得讲究水,冬用雪水夏用雨水,水太硬了,号会生锈……”
一号隐忍着。
好了,再没有什么可牵挂的了。李铁看了看四周,其实什么也看不到。他迎着队伍走去。
号声响了。激昂嘹亮,象要撕破黑暗,唤来朝阳。它没有间歇,不再停顿,挟带着火焰般的力量,象岩浆样喷薄而出。
李铁逆行而动,不停地变换着位置。疾速地奔跑,不歇气地吹。这在高原上,无异于自杀。
跌倒了,哪儿在流血,痒酥酥的,却一点儿不疼。他一摸,军号还在,腿站不起来,索性跪在地上吹。号谱烂熟于心,他的思维有了一点儿转动的时间:号音传播是“日行八百,夜行一千”,不行!一千米,后续部队还没有听到,还得……跑!他挣扎着往起爬,腿却不存在了。它到哪去了?它化成烟气,从号嘴里飞走了!躯干还在吗?还在!那就好,我可以在地上滚……
他又开始了奔跑。这已经不能算作跑,而实在是跌撞、滚翻。
号音又响了。
号嘴周围发甜。铜是甜的吗?噢,是血。血还在流!李铁一阵狂喜,我,还活着,我还能跑,我还能吹……心在猛烈地跳动,象要从号嘴飞出。心可千万别飞,飞走了,就吹不成号了。
李铁又一次扑倒在地。
他已经感觉不到心的跳动了。一缕倦意袭来,他觉得自己轻松极了,轻松极了,就要从号嘴飘出去,化作一个最轻最轻的音符……他不知道,二十几年前父精母血所孕育,二十多年来五谷杂粮所维系的一缕真气,此中已经象一枚青果似的,含在他的嘴里了。他只觉得异常清醒,面临着一个抉择:闭上嘴呢?还是继续吹?简单极了,也严峻极了。有一遍号已接近尾声,后一遍号正应该开始。也许……也许最后一个战友已经听到了号声?他迟疑了一下,号音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顿挫。忽然,一种极轻微的颤动拂过他的腮边。啊,红绸子!顿时,一个号兵,不,一个号长的全部尊严与骄傲,回到了濒死的李铁身上:我现在是昆仑山上的一号哪!他拼尽全力翻过身来,天空透出一抹神奇的黑紫色,他好象听到云际里响起凯旋时吹奏的小鼓号,那是号兵们最心爱的曲子。他已经听不到自己的号音了,但他知道新的一遍紧急行军号正该吹起,他毫不犹豫地将最后一缕真气,幽幽地吐进号嘴……一号!郑参谋!亲爱的战友们!你们听到了吗?听到了吗……
袅袅的号音,在冰峰中回旋。
重新集结起来的部队,沉默坚韧地前进着。
高远的天穹,缓缓地变幻着紫色。先是乌紫,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