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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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夜- 第48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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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夫子说道:“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宁缺说道:“道门典籍里一直说,修行是昊天赐予人类的礼物,按照您的这种说法,这个礼物实在是有些阴森可怕。”
    夫子说道:“当然,昊天要比荒原上的狼群挑食的多,毕竟它是我们这个世界最顶层的规则集合,普通修行者在它眼里,是食而无味的羊,越五境之后的那些修行者,开始拥有自已的世界,创建自已的规则,把自然里的天地元气纯化为他们独有的精魄,至此时,便成为昊天眼中的美味。”
    宁缺看着夫子问道:“那您呢?”
    “到了为师这种程度,当然就是美羊羊。”夫子笑着说道:“不过就像狮子与野牛群的关系,有的野牛太强大,或者野牛群太过强大,狮子也会感觉到威胁。”
    宁缺一直很平静,和夫子讨论的时候,还有闲情逸志看看脚下的青草、如云的羊群,事实上他的心情振荡到极点,一时如将沸的羊汤锅,一时如冻凝的羊肉冻,早已濒临崩溃,不停自我催眠这是一场学术讨论不涉及现实,才坚持了下来。
    学术讨论终究要往现实的世界里落下,他沉默了很长时间后,问出了讨论至今最重要的那个问题:“老师,您有证据吗?”
    没有证据,这就是一场学术讨论,他可以发散思想,往最深邃处、最不可思议处、最阴森恐怖处去想,而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如果有证据,那么这便是一个残忍而悲伤的故事,不忍卒听,何况讨论。
    夫子很清楚他此时的心情,笑着说道:“这不是什么悲伤的故事,更谈不上阴森可怕,无数年来,能够越五境的修行者数量,加起来也不如人类一天吃的羊多,真要说阴森可怕,人类要比昊天可怕的多。”
    宁缺很难从这段话里得到安慰,因为他是人不是羊,所以他睁着眼睛,无辜而可怜地看着老师,还是想要听到答案。
    “这种事情当然没有什么证据。”
    夫子说道,然后不等宁缺稍微松口气,便继续说道:“但你小师叔,还有我,都已经直接证明了昊天有意识,它是类似于人类并且高于人类的一种生命形式,所以他必然需要吃东西,这种推论你很难否定。”
    宁缺的表情很难看,和过年时被推到开水桶前的猪差不多。
    “修行确实是件很艰难的事情,但放在如此大的人类数量之上,其实也不是太困难,总有些人能够修行,总有些人能够越过人间五境。”
    夫子看着他说道:“越过五境的修行者再罕见,无数万年累积起来,想来也是个很大的数字,那么你能否告诉我,他们去了哪里?”
    宁缺说道:“生老病死寻常事,那些人也许就自然老死了,这也不足为奇。”
    夫子笑着说道:“我已经活了一千多年,如果愿意,我还可以继续活下去,生老病死,对于五境之上的人们来说,确实是很不寻常的事。”
    宁缺感觉嘴有些干,有些苦涩,片刻后又说道:“佛宗涅槃,道门羽化成仙,这些在神话故事里都有描述,那些人去天上享仙福去了?”
    夫子笑着说道:“天上?天在哪里?昊天神国在哪里?回归世界本原后可还有你自已?如果连自已都没有了,那还是活着吗?”
    这个问题宁缺和歧山大师在烂柯寺里讨论过,他知道这个问题没有答案,如果真往最深处思考,可能有的答案只能指向冰冷的那一面。
    “没有人去过昊天神国,然后再回来,你小师叔当年可能曾经看了一眼,却忘了留下几句话,所以我以前对这个问题也没有答案。”
    夫子望向荒原上空的碧空白云,悠悠说道:“直到先前看到黄金战车上那名光明神将,我才终于看到了答案。”
    宁缺问道:“答案在哪里?”
    “答案就在他的脸上。”
    夫子说道:“他的脸太完美,而世间没有完美的事物,所以他非真实,他的完美来自于千万故人,所以他不是我的那些故人。”
    夫子的情绪有些低落,有些感慨,似乎回忆起了很多往事。
    然后他收回目光,看着宁缺说道:“我在他脸上看到了统一的昊天的意识,却没有看到个人的意识,我看到的是永恒,于是也看到了死亡。”
    这是一个简单的世界,这些是简单的道理,只不过在夫子说出来之前,宁缺哪怕二世为人,见过世间最离奇的事情,也无法想到这些问题。
    他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说道:“难道别的修行者就没想过这些问题?”
    “当年在书院后山,你曾经对我说过,人类一旦思考,昊天就会发笑,但事实上,不在意被昊天嘲笑的人类有很多,远在我之前,以及在我之后,有很多修行者都在不停地思考,很多人都产生了与我类似的怀疑。”
    夫子向草甸下走去,说道:“柳白那小子,为什么迟迟不敢跨出那一步,这些年一直躲在剑阁里不敢出来?千年之前那名光明大神官,为什么会叛出西陵神殿,到这片荒原上创建魔宗?都与这些怀疑有关。”
    听到开创魔宗那名光明大神官,宁缺不由想起西陵神殿,问道:“道门与昊天最为亲近,道门里的高人应该对这方面的了解极深,难道除了那位光明大神官以外,数万年来,就没有别的人对昊天产生过怀疑?”
    “道门追求羽化成仙。被接引至昊天神国,回归世界本原,便是他们最大的幸福,也是他们生存和奋斗的终极目的,这是他们的向往,哪里需要被怀疑?”
    夫子看着他说道:“只不过对于别的很多修行者而言,与昊天一道永恒,还是一个人孤独地死去,这始终是一个问题。”
    …………生存还是死亡,这是一个问题。与昊天一道永恒,还是一个人孤独地死去,这也是一个问题。然而所有的问题都能找到答案吗?
    宁缺再次想起莲生大师在魔宗山门里说过的那些话。
    “你看这污糟糟的世间,活着不知多少庸碌如猪的蠢货,难道你不觉得呼吸的空气都那般脏臭?顶着一个沉默不知多少年的贼天盖,难道你不觉得呼吸极不畅快?人活天地间理所当然就要吃肉,吃猪吃狗吃鸡吃天地,哪有道理可讲!”
    “在我看来你我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方式,便是自身对世界认识方法的集合,当年坟茔一夜苦雨,我便一直在苦苦寻求认识真实世界的本原,最终改变自己存在于世间的方式,最终想要奢望改变这个世界,寻找到那个已经不可能回来的世界。”
    “我只是追求力量,寻找改变世界的方法,并不在乎道魔之分,也不在乎谁胜谁败,我之所以愿意来魔宗,是因为我想看看那卷失落的天书。”
    “我去了南晋大河去了月轮国,最终我往西而去,前往那个遥远的不可知之地,在那座悬空寺中,终于听到了首座讲经,看到了那些清曼的佛光,听到了光辉间那些振聋发聩的佛言,然而过了数年,我终于发现悬空寺里的大和尚们也只是一些浊物,所谓佛言一味故弄玄虚,和宋国街上的算命先生无甚分别,更令人厌憎的是佛宗苦修己身,面对命轮转移只会卑微等待,似这般如何能够抵达彼岸?”
    “我本以为终于寻找到一个对的地方可以有机会认识真正的世界,然而没有想到,在桃山上呆了些时日,才发现西陵神殿全部都是一群怯懦胆小的白痴。都是一群狗,那座破观又如何?终究还不是昊天养的狗!哈哈……都是狗!”
    过往宁缺一直以为,莲生大师的这些话只是一些疯言胡语,直到此时此刻,他才终于明白,这位学贯佛道两宗的魔宗高人,是何等样的了不起。
    莲生大师始终站在修行世界的最高处,生存的目的便是直指这个旧的世界,想要开创新的世界,他和夫子与小师叔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只不过选择的方法,所采用的手段要显得更血腥更阴冷一些。
    宁缺知道自已这辈子,都有可能没有资格去做这道选择题,因为自已可能永远无法达到莲生大师的境界,但他仔细想来,如果自已真要面临这道选择题,或者真会选择莲生一样的答案和方法。
    莲生大师很了不起,老师更了不起,他已经知道莲生是怎样选的,也猜到老师会怎样选,却不知道老师会怎样具体地去做。
    “老师,您会怎样做?”他问道。
    夫子问道:“莲生当年本打算怎样做?”
    宁缺说道:“他打算毁灭旧的世界,创造新的世界,然后对抗天道。”
    夫子摇了摇头,说道:“终究是吃与被吃的关系,天道既然不吃人,何苦要把世间亿万普通人拖入到这场战争之中?”
    此时师徒二人已经走到草甸下方,锅里的清水已经煮沸,案板上堆满了新切好的鲜羊肉,桑桑抬起手臂擦掉额头上的汗,开心说道:“可以吃了。”
    三人开始吃涮羊肉。
    “涮羊肉要吃鲜肉,冻肉要差很多。”
    夫子不知从哪里摸出来糖蒜,脆崩脆崩嚼了,满足以摸了摸肚子,然后看着宁缺说道:“我是一个喜欢吃东西的人。”
    宁缺心想,如果用更简洁的词语来形容,那就是吃货。
    夫子拿起筷子在清水锅里捞了捞,发现没有羊肉了,有些遗憾,然后以箸指天,说道:“我既然喜欢吃东西,当然不喜欢被别人吃。”
    “为什么要与天斗?因为它要吃我,那么,我就得想办法不被它吃。”
    “怎样才能不被它吃掉?”
    夫子夹了块冻豆腐到桑桑碗里,看着低头吃肉的小姑娘,叹息一声,说道:“这确实是一个很麻烦的问题。”
    宁缺把凑到自已碗里来抢肉吃的大黑马推开,忽然想到一种可能,看着头顶那轮太阳,说道:“昊天如果需要吃东西,吃阳光就好了,吃天地元气做什么?”
    荒原地处寒北,虽至春日,阳光依旧无法炽烈,淡淡地如同假的画。
    夫子再次举箸向天,指着那轮太阳说道:“如果这是假的怎么办?”
    (未完待续)


第六十七章 雪海拾鱼及遗
    从烂柯寺落下佛光开始,宁缺一直处于极端紧张焦虑的状态之中,直到夫子出现在荒原之上,他才终于感到放松和安全,却没有想到,紧接着,老师便开始带他进入连续的玄妙而令人压抑不安的话题讨论。
    他的精神再次变得紧张焦虑不堪,好不容易想到一种可能,可以让这个灰暗的世界变得明朗些,不料老师的回答竟是这样的冷淡,而且隐隐要推演出更多可怕的世界阐述,他终于承受不住,当场崩溃了。
    他跳了起来,挥舞着手臂,愤怒地大喊道:“怎么能是假的呢?它天天东升西落,长安城的夏天热的要死人,这怎么就能是假的呢!”
    夫子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说道:“只是讨论一下,不用这么激动吧?”
    宁缺依然很激动,说道:“怎么能不激动?昊天要吃人也就算了,您现在要我相信太阳是假的,那这个世界莫非也是假的?您千万不要告诉我,我在这个世界里活了这么多年,就是做了一场梦!就算您说出花儿来,我也不会相信!怎么可能是假的呢?我把她养了这么多年,难道白养了?”
    夫子心想,在如此激动愤怒崩溃的精神状态下,你还是只关心那丫头是不是白养了,果然不孝到了极点,恼火说道:“太阳是假的,又不代表你我是假的。”
    宁缺指着荒原上空那轮有些清淡的日头,说道:“这就不能是假的!阳光是啥?那就是昊天神辉!昊天为什么不能吃这个,非得吃什么天地元气?”
    “你想过没有,太阳散发的昊天神辉,并不是昊天的食物,而是昊天的外显形态?就像我们的外显形态是人肉,难道我们还要以人肉为食?”
    “真饿极了,什么事儿做不出来?昊天就乐喜吃自个儿,谁管得着?”
    “问题在于,它还有别的东西吃,为什么要吃自已?”
    “它的口味有些独特?”
    “就算昊天能以神辉为食,但神辉来自于它自已,难道它能永远吃下去?这是一个最简单的计算问题。”
    “我可没说过太阳就是昊天自身,那是您说的,在我看来,太阳能发光发热,正是一切养分的源泉,昊天凭什么不吃?”
    夫子和宁缺争吵的越来越凶,语速越来越快,唾沫星子在如毡的草甸上四处飞舞,桑桑不知道该怎样劝他们,只好低着头去收拾碗筷,烧熄火堆。
    “太阳能一直发光发热吗?”
    “几十亿年应该没有问题。”
    “它为什么能持续发光发热?”
    “这涉及到一些比较深奥的道理,和您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
    “好好好,就算你说的有理,太阳能够发光发热几十亿年,那几十亿年后呢?”
    “一顿饭能吃几十亿年,昊天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那你能不能说清楚,为什么永夜的时候没有太阳?”
    宁缺不说话了,因为他这时候才想起来,这是在昊天的世界里,并不是在自已曾经熟悉、现在却已经渐渐淡忘的那个世界里。
    夫子见他无言以对,轻捋胡须得意说道:“你的推论设计终究是有漏洞的,不及为师的设计合理,我开始思考这些事情的时候,你还在李三娘的肚子里,所以你老老实实听着就好,争吵除了浪费时间还有什么意义?”
    宁缺说道:“别提我妈,虽然您是我老师,再提我妈,我也要和你翻脸。”
    夫子说道:“为什么?”
    宁缺说道:“我爸我妈被人杀的时候,你就在书院看着,也没说救他们。”
    夫子说道:“世间每天死的人多了,难道我每个都要去救?”
    “您明知道我将来会是你的学生,为什么不救他们?是不是想着救了他们,我便有可能当不成你的学生?这是不是太恶毒了些?”
    “每个人都会死,你父母的死那是天意,我自不能妄加干涉。”
    “老师,你这辈子在做什么?你是在逆天咧!怎么连天意都不敢干涉了?”
    “因为我看不清楚真正的天意是什么,所以当然要小心一些,万一妄加干涉,结果天意就像现在一样落在我的身上,那可怎么办?”
    “如此说来,您就是觉得自已的命要比别人的命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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