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恐怖的还是那只数百丈高的青狮。
青狮前蹄上满是血与泥渍,它低下狮首,缓缓舔舐受伤的前蹄,不再像前些年那样啸声不断,沉默里却积蕴着极大的霸道凶险意味。
前些天青狮终于踏进了金色池塘,虽然没能奔至山下,只踏破了数片池塘,便被佛祖的禁制震回原野上,但毕竟算是有了进展。
青狮并没有变强,只是佛像在宁缺铁刀下被修的日渐变形,佛祖遗落在此地的法力日渐变弱,禁制自然也变弱。
数百丈高的青狮不再疗伤,抬起头来,狮首破云而出,画面很是震撼,它望向佛像上的宁缺,神情庄严而冷酷,充满必杀的决心。
宁缺很疲惫很困倦,桑桑再度沉睡,让他很黯然,而且他觉得蛙肉真的很难吃,所以他这时候的心情很糟糕。
他想休息会儿,做些别的事情,来调剂一下枯躁寂寞的修佛生涯,恰在此时,他看到原野上青狮昂首挑衅,顿时怒了。
他解下铁弓,把坚硬的弓弦拉至最圆满的程度,然后毫无征兆地松开手指,弦间暴出一道圆形的气息湍流,黝黑的铁箭消失无踪。
下一刻,盘膝坐在青狮背上的那名清俊僧人,胸口忽然迸出一大道血花,然后向着数百丈的地面摔落,砸到原野上发出一声闷响。
那名清俊僧人死了,佛祖却没有死,或者在此前的十六年里,清俊僧人便是佛祖,但当铁箭临体时,他便不是佛祖。
他和桑桑的判断没有出错,佛祖在这个世界的众生里,位置变幻莫测,便是光都追不上,元十三箭自然也很难追上。
清俊僧人就这样死去,青狮很是震愕,然后极为愤怒,对着山崖上的宁缺发出一声狂暴的怒啸,狮首之前的云层瞬间被震成无数道极细的云絮,金色池塘里的无数金莲纷纷偃倒,气势之盛难以想象。
宁缺也对着青狮狂吼了起来,吼声如雷一般在原野间炸开,没有任何文字,却透着股极为霸道的气息,极为狂放肆意。
随着他修佛年久,佛祖留下的禁制渐渐变弱,原野上的佛与菩萨随时有可能突破金色池塘,所以青狮才会那般自信冷酷。
但同样是随着修佛年久,桑桑所中的贪嗔痴三毒渐渐消散,昊天于沉睡中缓缓恢复着力量,宁缺自然也变得更加强大。
最终还是要回归到时间或者说因果上,因果是先后,时间也是先后,顺序能够决定宇宙的形状,也能决定这场战争的结局。
宁缺很自信,他知道最终胜利的,必然是自己和桑桑。
一箭射死名大菩萨,又与青狮像真正野兽般对吼,他觉得很爽,枯躁无聊的修佛生涯因为这个小插曲而变得生动起来,在心里已经累积了很多年的孤单与排斥瞬间消失不见,他攀到高处的山崖下,继续自己的修佛。
两年时间过去了,宁缺修好了佛的双手,佛手里没有持净瓶,也没有持**,而是拿着一把伞——黑崖削成的伞,自然是黑伞。
最开始的时候,他用了三年时间才修好佛的一只脚,接下来用了十年时间,修好另一只脚,同时修好侍女服的衣摆,待把佛穿的侍女服修好,又耗费了他三年时间,与此相比,他现在的速度确实快了太多。
接下来,宁缺修佛变慢了很多,因为他已经来到了山峰的最高处,开始修佛的容颜,毫无疑问,这是修佛最关键的阶段。
铁刀在佛祖丰满的脸庞和圆润的耳垂间落下,非常缓慢,刀锋仿佛挑着一座山,因为慎重,所以感觉极为凝重。
不知不觉间,又是十年。
佛耳不再垂肩,在新刻的发丝后若隐若现,佛面不再圆若满月,变瘦了很多,小了很多,看上去很寻常。
铁刀最终落在了佛唇上。
佛启唇,无声,天地之间忽然响起无数佛言,原野上佛光大作,无数佛与菩萨吟诵相合,一道无上佛威直入宁缺胸腹。
噗的一声,宁缺吐出一口鲜血,眼神骤然黯淡,同时他感觉到心间的桑桑微微蹙眉,有些痛苦,似要醒来。
他知道错了,毫不犹豫砍出数百道刀,直接把佛的嘴砍掉,砍成紧紧抿着的薄薄的唇,于是佛声与佛威悄然而息。
佛修完了。
现在的佛,黑黑的,瘦瘦的,小小的,穿着松松的侍女服。
桑桑醒来,看着这佛说道:“你还是更喜欢她。”
这句话里的她不是莫山山,虽然莫山山有双极薄的唇,而且喜欢紧紧地抿着,桑桑说他更喜欢的她是黑桑桑。
宁缺微笑说道:“你这个样子我在人间看了整整二十年,自然更喜欢些,以后在人间看你久了,自然会更喜欢现在的你。”
他看着黑色崖石刻成的桑桑的脸开怀大笑,不尽欢喜。
桑桑说道:“她没有嘴。”
宁缺说道:“反正你也不喜欢说话。”
桑桑说道:“不说话如何教谕世人,如何夺众生意成佛?”
宁缺说道:“我替你说就好,你知道的,在需要的时候,我可以是话痨。”
他的修佛已经完成,但还没有成佛。
佛祖留下的禁制,还剩下极少的残余,原野间的佛与菩萨在这十年里,已经进入了金色池塘的外围,青狮更是已经来到了山下不远处。
青狮的身上到处都是伤口,四蹄带起池塘底的淤泥,如染了墨,它缓慢而坚定地向着佛山前行,每一步都重若千钧。
十年时间,足够宁缺重修佛颜,也足够发生很多事情,无数佛与菩萨自原野间行来,留下的脚印变成了一条河道,通向遥远的西方,有清澈的河水自西方卷浪而来,里面有无数阴森气息,无数怨魂骷髅。
来自西方的河是冥河,被无数佛与菩萨以极大毅力与无上佛法召引而至,不停冲淡金色池塘里的佛光。
宁缺挥刀斩落,朱雀暴戾而啸,无数昊天神辉自刀锋喷涌而出,绕着山下行走了一圈,斩出一道深不见底的河沟。
当年雪崩后,无数雪在山崖下方积了数十年,遇火骤然而化,流入河沟成为一条新的河流,真正的清澈澄静。
冥河水与新河水在山下相遇,没有相融,依然分明,冷漠地看着对方,保持着自己的气息,谁都无法向前进一步。
宁缺在佛顶上盘膝坐下,闭目开始静思——他修完山中佛,开始修心中佛,他要成佛,要成天上地下唯一真佛。
(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五章 慈航的船,无理的佛
山在天地间,峰顶与天穹极近,宁缺盘膝闭目坐在佛顶上,仿佛只要伸手,便能把这片黑暗的天捅破。
他上方的黑暗天穹里忽然出现了一个亮点,起始很黯淡,骤然变得异常明亮,紧接着化作数千道光线,顺着天穹的孤度向原野的四面八方散去。
光线里有很多画面不停闪现,有虔诚叩首的信徒,有娇媚而端庄的天女,有奇异的金花玉树,那些都是他的佛国。
原野上的佛与菩萨们抬头望向天空,随着这个动作,有极淡渺的气息从他们的身上散溢,向那些光线里融去——气息是觉识,随光线来到天穹,然后洒落在峰顶,进入宁缺的身体。
佛与菩萨震惊异常,宁缺能够夺走这些觉识,表示他能够接收这个世界的信仰,这表明他正在成佛,将要成佛。
在他们看来,此人当然是伪佛,这种行为自然是亵渎。
极端的愤怒在原野间暴发,众佛神情悲壮开始抵抗,有佛持金刀割面,有佛撕耳,鲜血乱流,佛光大盛,佛威大盛。
已经深入金色池塘的青狮,发出一声低沉的吼叫,带着无尽佛威向前踏出一步,大地震动裂开,生出一道极深的裂缝。
以裂缝为线,原野西面的地面缓缓升起,然后向前滑动,一寸一寸地覆盖到东面的地面上,就像一艘大船要比幽暗的海底冲出来!
大船没有船尾,后面与地面相连,于是整片西面的原野便是船身,随着船首向前,原野及站在原野上的人,也随着被带进船中。
数十年来,极乐世界里的无数众生自四面八方赶来此地,原野间的佛与菩萨数量根本无法数清,黑压压的至少有数百万之众。
数百万佛与菩萨,现在都在大船之上!只闻经声阵阵,法器破碎变成最纯净的佛息,船身散发无尽佛光,正是大地之舟!
这画面何等神奇!
大船缓缓升起,自幽暗的原野海面而出,缓慢而不可阻挡地向着佛山前行,金色池塘间的佛祖禁制早已变弱,此时被船首碾过,伴着无数细碎的脆响,就像烈日下的冰雪一般瞬间破灭,无数青莲与柳树,被碾压成泥地里的碎木,然后被巨舟的阴影遮盖,再也无法看到,至于那些蛙声和蝉鸣,更是不知去了何处。
大船缓慢向前,来到山脚下的那条大河里,河岸崩塌,浪涛冲天而起,河水一半是冥河,里面有无数怨魂骷髅,这些怨魂骷髅遇着船身散发的佛光,未作任何抵抗,恭顺自愿地被净化成缕缕气息。
怨魂骷髅化成的无数道纯净的气息,再次附着到大船的船体上,助大船的佛光更盛,继续向前破开雪水化成的河面,快要触到山崖!
无数佛与菩萨站立在船板上,双手合什看着峰顶的宁缺,神情庄肃,青狮站在船首看着山崖,神情焦急,恨不得跳过去。
船与山相遇,不知能否把山撞毁,把佛撞塌,把正在成佛的宁缺震死,但佛与菩萨们还有青狮登山后,怎会让他继续成佛?
宁缺盘膝坐在佛顶,坐在黑瘦小侍女的发髻里,他闭着眼睛,感受着体会到的一切,正在成佛的关键时刻,根本不知道外界发生了什么事情,就算知道,他也没办法去理会,因为现在他根本不能分神。
他知道原野上的佛与菩萨,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成佛、夺走佛祖的信仰,让众生意归于己身,他没有提前做安排,是因为他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桑桑的身体被他放在一旁,大黑伞上方撑开。
忽然间,桑桑睁开了眼睛!
那对细长的柳叶眼里,一片光明。
数十年间,她醒来过数次,但她一直没有睁过眼,因为她始终是在宁缺的心里,没有回到自己的神躯。
随着宁缺修佛大成,她体龘内的贪嗔痴三毒即将尽去,她终于可以回到自己的神躯,她终于可以睁眼来看这个世界!
桑桑站起身来,举着大黑伞望向山下那艘大船,微微眯眼。
“这就是慈航普渡?”
她挥了挥衣袖,青衣上的繁花再次绽放,一场恐怖的飓风从峰顶直冲山脚,然后向着着河面上的那艘巨舟呼啸而去。
踞在船首的青狮一声怒哮,哮声却根本无法传出,便被飓风灌回它的嘴里,它有些慌乱地闭上眼睛,鬃毛被吹的向后飘舞不停。
大船上没有帆,站在船板上的无数名佛与菩萨穿着的僧衣被飓风吹的不停鼓荡,像新生出千万帆。
大船前行之势骤然减缓。
这船是大地之舟,割于大地,有无限重量,桑桑挥袖便有风起,风起而舟缓,以此观之,她已经回复了无限威能。
然而即便是她,也无法完全阻止那艘大船,大船确实变得慢了很多,但依然在继续向前,向着山崖撞去。
“众生意……果然有些意思。”
青衣微振,她的身影在峰顶消失。
下一刻,她来到了大船上。
青狮一声怒哮,鬃毛如剑,欲噬。
桑桑看了它一眼。
青狮气势骤敛,露出畏怯神态,颤抖着转过头去。
桑桑走入佛与菩萨间。
她看那些佛与菩萨的脸。
无论是佛还是威能恐怖的大菩萨,都不敢与她的眼光对视,转过脸去。
她在众生里寻找佛陀。
众生不敢看她,佛陀在躲着她。
大船便是大地,载着无数佛与菩萨,但她是昊天,如果给她足够的时间,那么谁也不知道她能不能找到佛陀。
众佛做出了自己的反应,他们低着头,双手合什向船首走去。
佛挤佛,菩萨挤菩萨,大船上变得拥挤无比,似要把桑桑挤出大船。
桑桑微微蹙眉伸出手指,点在身前一尊佛的眉心,那尊佛的身体变得越来越明亮,最后变成纯白的光体散开死亡。
拥挤的船板上刚刚空出来一个位置,便有一尊佛向前踏出一步,填补了空缺,无论她杀多少佛,总有后继者。
然后那些佛开始自杀。
以刀割面的那佛,横刀于颈间用力一拉,把自己的佛首割了下来,一道至纯的金色佛光冲天而起,然后散落于船板上。
以刀刺腹的那佛,把刀锋向上挪了挪,用力一捅,把自己的心脏捅破一道至纯的金色佛光各前涌出,溅的到处都是。
无数佛前仆后继死去,大船上的佛光浓郁的难以想象,桑桑眉头微皱,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感觉到有些难受。
贪嗔痴三毒将清但终究未清,遇着众生成佛决然殉道手段,她体龘内的残毒,再次暴发——最后那缕残毒,是贪。
她回头望向峰顶。
宁缺盘膝坐在那处,闭眼静思,不知身外事。
桑桑只是回头便来到了峰顶来到他的身前。
“其实,把你杀了,最后一缕贪就没有了。”
她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伸出食指轻点他的眉心。
宁缺的眉心忽然间变得异常明亮仿佛透明一般。
透明的眉心里,隐约可以看到一粒青色的种子,那是菩提子。
宁缺在这座山上修了数十年佛,但他修佛其实远不止数十年。
在进入棋盘之前或者说千年之前,宁缺曾经在悬空寺崖坪里面壁一日时间当梨花飘落他的肩头,他才醒了过来。
那次面壁,意味着他的修佛之旅正式开始,也正是那次面壁,他体悟到了莲生大师曾经的经历,同时心里种下了一粒菩提子。
进入棋盘后,他在白塔寺里听晨钟暮鼓,修了无数年佛,在这极东方的佛祖像上,又修了数十年佛,佛法渐深。
那粒菩提子早已不在他的心头,已经上了他的眉头。
桑桑手指轻触,一道神念度入,菩提子便醒了过来。
宁缺的眉心裂开一道小口,一根极细的青茎从里面探出,遇着峰顶的风,招摇而茁,遇着大船处洒来的佛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生长。
菩提子发芽,破土,开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