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第三天,市面上就有大批还散发着墨香的印刷书稿贩卖。所有书商,几乎人手一大堆。
一开始价钱叫得还算高,十两银子,可是因为书太多,卖的人更多,叫卖的价格渐渐降了下去。
「瞧一瞧,看一看,天琴手秘笈一本,只要五两,物美价廉,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洒血大拍卖啦!天琴手秘笈,四两一本。」
「各位英雄,各位大侠,为了大家的前程,大家的未来,请光顾小号──识远书斋,小店适逢十年大庆,贱价酬宾,天琴手秘笈,三两银子一本。」
「清仓大拍卖,天琴手秘笈,绝对正货,如假包换,一两银子一本。」
「天琴手秘笈,全城最低价,一两银子一本,买一送一,另赠《欲海花》一本,火辣艳丽,无边风流,切莫错过。」
就这样一直叫下去,到第五天,天琴手秘笈价格已经跌到十文一本,买一送二了。
至此,武林中神秘莫测,高不可攀的盖世神功,已经贱如脚底之泥,满城百姓,人手一份,还有什么人肯为它去打生打死,流血流汗。
第七天一大早,前门大街已是热闹非凡,各处摊贩叫卖不止。
城南烧饼张的铺子前三张桌子坐了个八成满,摊位前还站着一帮要买了烧饼带走吃的客人,忙得烧饼张满头大汗,双手半刻也不曾闲。
烧饼的香气远远传出去,诱得路人也食指大动,不由驻足。
一个身子圆圆,脸儿圆圆,笑起来眼睛圆圆,嘴圆圆的中年人本来在长街上信步闲走,闻到这烧饼香气,忽然一转弯,往烧饼铺走了过来。
一个高大矫健的青年紧跟在他身旁:「主人想吃烧饼,属下去买来。」
「不用,不用,我也好久没在路边摊吃过东西了,就回味一下过去闯世界时的艰辛吧!」明若离摸着肚子,笑得似个慈祥的弥勒佛,迈着短短的双腿,来到有些挤的桌子前,往下一坐,本来稍嫌挤的一张桌子,即刻一点空余位子也没有了。
跟着他同行的年轻人来到烧饼铺前,高喊:「拿五个烧饼。」
「小子,有个先来后到行吗?我这还没拿呢!你唠叨什么?」站在他前面的客人不满地念叨一句。
烧饼张陪笑说:「客官别急,人人有份。」说着手快脚快地把刚做好的烧饼从锅里取出来。
「我要带走,给我拿个东西包着。」
「好咧。」烧饼张拖长了声音一声叫,动作干净俐落地把案板旁一本已撕得七零八落的书撕下两页,包了三个烧饼,客客气气送过去。
后面排队的年轻人眼尖,脱口就叫:「你用天琴手秘笈包烧饼?」
「什么秘笈不秘笈,不就是多得卖都卖不动的书吗?我隔壁卖书的赵老头,一屋子都是,逢人就送,送了我十几本呢!也不错,够我包个十来天烧饼了。」
烧饼张乐呵呵用盘子装了五个烧饼递给年轻人,还非常关心地问:「客官,你脸色不好,莫不是有些不舒服。我邻居王瞎子很有些神通,能制符水治病,最是灵验不过,要不要我给你介绍一下?」
年轻人大力把烧饼接过去,扭头走到明若离身边,脸色已由惨绿变做铁青。
明若离从碗里取过一块烧饼,慢悠悠送进嘴里,徐徐嚼两嚼:「不错,味道挺好。」
年轻人愤然道:「主人。」
明若离悠然道:「稍安勿躁。」
年轻人不能发作,只得用力把碗往桌上一放,也许是因为用的力太大,整个桌子竟晃了一晃,好几个人放在桌上的碗竟翻转过来,烧饼掉了出来。
同桌的人大多站了起来,一人高喊:「老张头,你搞什么鬼,跟你说过多少次,这断腿的桌子快修好,你就是不听,三只脚长,一只脚短,动不动摇来摇去,谁吃得了东西?」
老张拿起一本天琴手秘笈笑嘻嘻跑出来:「没事,老哥几个,没事,我这就弄好。」说着蹲下来,把好好一本书,塞在其中一个桌子脚下,接着站起来按了按桌子,又笑道:「小事一桩,看,这不就没事了吗?」
年轻人眼露凶芒,猛一抬手,手还没放下,就被明若离举臂一格,救回了老张头一命。
「主人!」
明若离拿起第二块烧饼:「来,吃饼,吃饼。」
年轻人面露愤愤之色,奈何明若离浑若无事,一边吃着饼,一边看着街,一边还闲闲说笑。
前门大街越来越热闹,做买卖的人也越来越多。
有一个二十来岁书店伙计打扮的人,正好在烧饼铺附近,来回兜售。
「火辣香艳,风流奇情,夜御九女,花样百出,《欲海花》最新上市,十文一本,附赠四本天琴手秘笈,各位识货的,千万不要错过啊!」
「这位大哥,我看你身强力壮,精神过人,这本《欲海花》正好适合你。」
「走开走开,满世界卖这书,我早就买过了。」
「这位大爷,小人看你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正是有福之相,现在又逢桃花运起,不如买一本《欲海花》,顺便还有四本天琴手秘笈附赠,学了之后,强身健体,有益风月啊!」
「去去去,大爷我是走桃花运,用不着你这什么狗屁秘笈,照样情场顺畅。」
可怜的伙计,卖来卖去,竟是连停步光顾一下的人都没有,只能站在街心叹气。
坐在烧饼铺里的一个人,扬了扬手,操着北方口音喊:「过来,把那书给我瞧瞧。」
伙计紧赶慢赶地进来,恭敬地把一本书递过去:「一看就知道大爷是从大地方来的人,果然识货。」
「我是北方人,到济州来做生意的,今天刚到,济州真是个有趣的地方,不但烧饼好吃,地方热闹,连卖书也与别处不同。」北方客商把书一翻,满意地点点头:「好,这书不错,这么有意思的书,在我家乡可不能这么光明正大地买卖。」
他把书往桌上一拍:「行,我买了,对了,那个附赠的什么秘笈也给我拿来,既是和《欲海花》配着卖的,想必是练调情手法或金枪不倒神功的秘笈吧!」
四周其他食客,一片哄笑。
站在明若离身旁的年轻人却双眼冒火,猛得向前踏出三步。
明若离圆圆的脸上,一直保持着的笑也有些灿烂不下去了,正要开口叫住他,忽听得烧饼张跳出案台,冲着对面一人大叫:「老李,老李,帮我看着铺子,我上趟茅房。」
他往外跑出几步,又扭头转回来,冲到案台处,伸手在天琴手秘笈上撕下三张纸,这才又急匆匆地跑走了。
明若离把手里吃了一半的烧饼往桌上一扔,再没有丝毫食欲。
那个年轻人僵站在店中间,既想去劈了那北方客商,又想追出去宰了烧饼张,一时反倒僵站在原处,没了动作。
明若离慢慢地说:「松风,别站着了,我们走吧!」
年轻的松风一声不吭到了明若离身边,闷闷地问:「去哪里?」
明若离慢慢抬头,笑了一笑,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笑起来,却有一种凌厉至极的锋芒逼人而来:「去拜访当初夸口三日平乱的容公子。」
他站起来,拂拂衣袍,负起双手,漫步向前。
松风不甘心地回头看看烧饼铺,一跺脚,跟了过去。
十步之后,身后忽传来砰然大响,明若离头也没回地往前走。松风却应声回头,发现刚才明若离坐的凳子,居然化为碎片,而明若离用过的那张桌子,已是四分五裂。
松风怔了一怔,再回头时,见明若离已经远去,忙快步追了上去。
烧饼铺的人被这一突变吓坏,纷纷挤过来看,却见桌散椅碎,而刚才椅子前的地上,多了两个深深印进青石地面的脚印。
众人无不骇异,面面相望。
楼阁玲珑,游廊回转,柳丝依依,碧水池塘。
好花好树好景致,好水好亭好游鱼。
奈何花园的主人意兴阑珊,枉废了如此美景。
容若背倚山石,闲坐在池塘边,脚下无数游鱼来来去去,身边红花绿草,清新悦目,他的眼神却只茫茫然望着远方,一动也不动。
性德站在距他十步远处,静静凝望他,却一直不靠近。
一双纤手递过一碗清香四溢的莲子汤:「今天一早,公子就不吃东西,你也跟着不吃,再这样下去,就算你武功好,身体也撑不住的。」
纤手奉香汤,软语问饥寒,如此美人,如此风光,性德却是连眼角也不往身旁的苏意娘扫一下。
苏意娘脸上本来带着温柔关切的笑容,却得不到半点回应,渐渐黯然垂首,长长一叹。美人伤愁,叫人销魂断肠。
便是连隔着老远望过来的苏良和赵仪,脸上都露出同情不忍,愤愤不平之色。
凝香和侍月也隔着池水回廊,遥遥相望,不时低声交谈两句,神色恻然。
其他园子里的下人,平时也见多了这种情景,私下早自议论纷纷。
真真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那样一个美人儿,不跟着主子转,心思全放在侍卫身上,偏那艳福齐天的侍卫,竟是偏不把这绝世美人放在眼角,这样不知惜福,实在看得别的男人心火上升,郁闷万分。
苏意娘本人除了黯然一叹,却绝无其他不满之词,略一犹豫,走向容若,低声道:「公子,你先吃点东西吧!如今济州城的纷乱已经平息了,陆大人倾尽官府之力在找人,谢老先生那边,也动用了一切人力,想必不久就会有消息了,公子饿坏了身子,将来夫人回来见了,岂不伤心。」
容若略略抬头,看看她手中的碗,有些无力地笑一笑:「是不是性德不领你的情,就给我了。」
苏意娘脸上飞红,急道:「公子……」
「别着急,我没生你的气。」容若随手捡起一粒小石子,扔进池塘,看着一道道涟漪泛起来,轻轻地说:「以前闲了没事,就爱拉了韵如来钓鱼,鱼钓得多,就说韵如太漂亮,鱼儿贪看美人,一个个抢着往她钩上撞;鱼要钓得少了,我就说她美得沉鱼落雁,鱼儿见了她羞惭,沉在水底不肯出来了。」
苏意娘心中酸楚难过,略有些哽咽地喊:「公子!」
容若眼神茫然,望着前方,声音很平静:「知道吗,我的愿望很简单,很微薄。只要找一处好山好水的好地方,安一个不必太大太华丽,却舒适温馨的家,和我心爱的人在一起,不忧衣食,不愁生计,不管国事,不问春秋。成日里只管吃饱睡足,享受人生。不高兴的时候,可以借酒浇愁,可以赋诗高歌,可以感怀涕泣,可以对月酣舞,高兴的时候呢!就去骑马打猎,划拳赌钱,就是看看书,下下棋,钓钓鱼,甚至什么也不做,只坐着发呆也是好的。若得闲呢!就出去行行德,积积善,修修桥,铺铺路,交些天南地北的好朋友,听些天风海雨的奇闻逸事。悠闲从容,不追名不逐利,了此一生。这个愿望,对我来说,要实现很难,太多太多的人仇视我,太多太多的人怀疑我,我努力让所有人开心,我努力让别人相信我的真心。虽然很难很辛苦,终究还是一步步过来了,就在我以为,我的愿望最终可以实现时……」
他轻轻抬手,做了个捏的姿势,声音平静而漠然:「我不知道是命运的大手,还是什么人的暗中力量,只要这样轻轻一捏一碰,所有的东西全部毁掉,我的白日梦就这样轻易化成碎片。」
他越是平静,越让旁观者感到悲凉,苏意娘微微侧首,抬左手拭了拭眼角,还要再开口劝慰,却见远处的侍月分花拂柳,渡石过桥地来到近前,低声道:「公子,日月堂明若离在外递帖子求见。」
「不见。」
苏意娘眉头微皱:「公子,明若离在济州大有势力,这次公子把天琴手的秘笈刻版印刷,弄得满城都是,已大大驳了他的面子,若再闭门不见,只怕……」
「怕他什么?」容若冷冷道:「我没把他另两项绝学的秘笈也一起刻版印出来,已经算给他留余地了,我如今只想找到韵如,没功夫也没时间理会他这种动辄惹起腥风血雨的人。」
「此人权大势大,手段又多,只怕公子不见,他也未必肯走。」
「那就让他在前门慢慢等吧!」容若站起来:「我在家本来已经坐不住了,我要出去找韵如,先从后门走吧!」
苏意娘情急叫了出来:「公子,济州人人都知道日月堂是杀人组织,有无数杀人于无形的办法。」
容若冷笑一声,用手一指性德:「要杀我,看这没心没肺的家伙同不同意。」
他一边说一边大步往后门处走去,性德一声不出地跟随着。
苏意娘眉头深皱,面有忧色。
侍月在旁安慰:「苏姑娘,你放心,我们公子身分非同寻常,萧性德的武功更是惊世骇俗,有他在,公子不会有事的。」
苏意娘长叹不语,只眼睁睁看着容若与性德的身影远去。
第九章 太虚异客
大门外,松风已经来回踱了十几趟,见大门仍然紧闭,一点迎客的动静都没有,年轻的脸,简直都铁青一片了。
明若离静静站在大门口,慢吞吞道:「松风,不用着急,他若不想见我,你就是把他家门前的地都踏低三尺,这大门也不会开。」
他眼神深深望着紧闭的大门,似要望穿这重重门户,看到这座深深庄园中的人。
济州花魁委身为婢,济州首富待如上宾,轻易调动官府力量,三日内就让刻版印刷的成品充斥在全济州,这一切的一切,都叫人高深莫测。
但最震撼人的,莫过于那本天琴手秘笈了。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本秘笈并不是从他放到外面的那本书上抄来的。
天琴手是三百年前祖师所创,秘笈世代相传,时日太久,武林中争杀又多,难免会有破损。一本书里,也多少有几处残页,几篇断章,无法弥补,只能靠后人自行领悟。
可是,那抄在墙上,手抄贩卖,刻版印刷的天琴手秘笈,却是从头到尾,完完整整一个字都不缺。他苦练天琴手多年,只看一遍,就能把全本书融会贯通,清楚地明白,那的确是天琴手真本中的内容,绝无一字虚假。
越是如此,才越是叫他心惊。因为莫测高深,所以不敢妄动,所以冷眼看容若的下一步动作。
没料到,这个人竟真的眼中只有自己失踪的妻子,济州纷乱一停止,他就全身全心投入到寻找妻子的事件中,根本对日月堂毫不理会,既不上门交待一声,也不防范、畏惧日月堂的行刺,倒好像根本没把他日月堂放在眼中,认为他明若离全不足以介怀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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