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成水机具厂占很大一部分业务的来料加工也越来越小,最后只剩下一些周边地区的零活了。没别的原因,加工精度太低,很多工艺要求根本达不到。加工出来的东西比废品也差不了多少。
到了九七年,这家成水最大的机械制造企业彻底停产,几个车间被人承包。那位提拔张保贵的厂长调到别的厂子去做一把手,临走时要带上张保贵。酒桌上,五十多岁的张保贵流着泪对厂长说,我在这里干了一辈子,现在老了,也不想挪窝了。厂长知道他的意思。张保贵觉得自己对不起机具厂的职工,卖不出去东西,才让机具厂停产。事实上产品积压的主要责任还是在厂长身上。但是这位把机具厂干黄了的厂长对张保贵够意思,所以张保贵只能这么说。要换别的副厂长,他早就指着鼻子骂了。于是厂长调走继续做厂长。机具厂被承包的几个车间的工人还能有点活,大部分人开始放假。张保贵做为厂里的中层干部,组成了个留守班子,张保贵提了个副厂长。其实就是没地方安排他们,那时成水的企业普遍不景气,倒闭的厂子有的是,剩下满地的干部没处塞。让他们看屋子而已。
张保贵天天看报喝茶,好日子也过了两年。这期间也知道自己的职工生活过得苦,可他也不是救世主,没有经世治用的本事,只好捂上耳朵装不知道。机具厂的职工也上访过几次,都知道张保贵不管事,没有找过他。但是当时全国都有这种问题,成水市所在的北疆省更是重灾区,根本管不过来。社保又没有建立起来,很多人家完全没有了收入。有一次快过年了,几个家里没有生活来源的老工人到市委上访,市长听了他们的情况,自己从口袋里拿出一千元给三位老师傅分了先过年。他也没办法,有些事不是有权就能解决的。
到了两千年,张保贵干不下去了。厂里私下里商量要把机具厂卖了,不但价钱低,还是卖给日商。机具厂在成水的位置很好,和市中心就隔一条街。这几年厂里不开张,大伙筹了点钱,把沿街的围墙扒了,盖了一排门市房,租出去也算有点收入,逢年过节还能给职工分点东西。张保贵算了一下,这么大一块地,还得算上厂房机器,卖出去的钱,全厂上千号职工平分,每人还分不上一万块。就算把机器拆了卖废铁,还能卖不少钱呢,这不摆明了让小鬼子拣便宜吗?最重要的是真要把厂子卖了,这厂子就真黄了,干部还可以换个地方,普通工人们就都成无业游民了。他当兵时的热血还在,当时就在会上放话说,“谁要敢干这卖国的事,老子上省里,上中央上访去。”
这话要是普通职工说,大家也就听听,全国都这样,要是上面都过问,还过问得过来嘛?但是张保贵说就不一样了,他一直是厂里的中层干部,现在又是副厂长,算是管理层的一员,就算不专门打听,也知道不少厂里的秘密,他要出头上访,弄不好真得有人要栽。所以卖厂这件事一时也就压下了。但是日商那边看着这么大的便宜拣不下来,当然不甘心,又在暗底里活动。于是又有人活心了。
第六章 “gay”
想卖厂子,第一关得先把张保贵赶走,可是张保贵脾气上来,哪都不去。他当年都不肯跟原来的厂长走,如今更找不出比那个好的地方,不走大家也没办法。于是又有人想歪招,给张保贵来硬的。结果张保贵软硬不吃,办公室桌子上放一把菜刀,一把木匠斧子,都是开过刃,铮明瓦亮的,往那里一摆,谁要来了,他用手一指桌子:“你挑一样,咱俩对砍,老张皱一下眉头回头自己尿泡尿淹死。放倒了我,这儿你说了算。”
张保贵当保卫科长的时候,机具厂效益不错,经常有社会上的小混混来摸点东西。一般人也不敢管。张保贵当上了保卫科长后,硬是凭着在部队练出来的一不怕死,二不怕苦的精神把这些人都打服了。“张阎王”的名头,在道上也是响当当的。成水是小地方,混社会的没有不知道张保贵的,就算他现在年纪大了,也真没人敢和他叫板。最后还是留守的厂长找他喝酒诉苦,才把这档事了了。
这位厂长也姓张,原来是管后勤的厂长,没什么能力,上面也没关系。不然也不会留守。这位本家厂长喝到兴起,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跟他说,自己不容易啊,眼看着厂子黄了,想走走不了,想留厂里又是这个有进气没出气的样子。很多职工家里一点生活来源都没有,就靠蹲在菜市场拣点菜叶子过日子,做菜连油都放不起,还不如把厂子卖了,大伙分点钱,有个万八千的,也能做点买卖。
张保贵脾气是暴,可不傻,这话也就听听。别说真卖了,普通职工能不能分上那么多钱,就算真把钱分到了手里,也不是谁都是作买卖的料,这钱花光了怎么办?可是也知道这么拖下去,厂子也没有复活的希望。卖了厂子,至少有一部分人还有翻身的可能。大家死还是一部分人死,这种哲学问题张保贵整不明白,但是老张有自己的办法。他当时把手一挥:“我退休。”
张保贵是干部编制,按理应该满六十周岁才能退。就算二线也得五十八。他现在周岁才五十四,就算想退也不行。但是当时市里干部积压,步子迈大了都能踢着个干部屁股,终于有个干部想回家,哪有不批的道理。更何况想粘机具厂贱卖光的可不只是厂子里的干部,市里也有人。张保贵退休的事特事特办,前天交申请书,后天就批下来。一切待遇从优。张保贵以五十四岁高龄光荣回家,上老干部离退休办报到去也。
张保贵见丁飞羽不肯让他多倒酒,也不勉强,看看张雨把菜上齐后,坐在了丁飞羽的身边——她倒不是想挨着丁飞羽坐,刚才她被高月兰拉着坐下的时候,丁飞羽正在炕沿哪摆弄罐头瓶子,她根本不知道身边这个空位是丁飞羽的。现在大家都坐好了,就剩下这么一把椅子,她也不好再换位子,只好捏着小鼻子在色狼哥哥身边坐了。料想有爹妈在这儿,这小子也不敢过分。
张保贵见人齐了,对于自家闺女这么快就能攒一桌子菜非常满意。什么叫过日子?洗衣服做饭带孩子。张雨会不会带孩子还得两说,其它两件那是样样精通,这么好的媳妇哪儿找去?他看了看丁飞羽,也不知道会不会便宜了这小子。
丁飞羽看张保贵捏着酒杯看自己,以为张保贵要说话,赶紧端起酒杯:“张大爷,让您费心了。”
张保贵一看丁飞羽向他敬酒,心说这小子上路,对我脾气,不坏!好!也端起酒杯:“都是一家人,别说两家话,喝一口。”
叶知秋看着丁飞羽满脸堆笑的和张保贵碰杯,也举起杯上去凑热闹,心里还划混,“这怎么就成一家了呢?”
放下酒杯,张保贵关心了一下丁飞羽,又回头跟叶知秋聊天。在他心里,叶知秋才是客人。要陪好,还得陪叶知秋。丁飞羽是晚辈,要说陪酒,也得是丁飞羽陪自己喝才对。
张保贵问叶知秋是不是丁飞羽的同事,叶知秋含糊应了,只说自己老家是北京人。张保贵立刻一拍桌子:“着啊。老子当年当兵的时候,那是军区标兵,还上过北京受奖呢。
叶知秋早看出张保贵风风火火的,大有军人作派,一直没得空问,没想到他自己招了。就问张保贵在什么地方当兵。这下问到张保贵得意的地方了。拉着叶知秋忆起了往昔。他小时候家里穷,大锅钣吃不饱。文化大革命刚开始,他就去当兵了。张保贵能吃苦,力气大,心眼还不笨,很快就升了班长。慢慢的排长连长熬上去,直到军官转业。说起来老爷子当年是上过珍宝岛的,还有军功章。说着就要老张太太把军功章找出来给小孩子们见识见识,这可是正经拿命换来的。
在坐的人里,除了叶知秋,就连丁飞羽上辈子都听他说过这事。三个女人更是听得耳朵里起茧子。老张太太这会可没空搭理他,正和高月兰会审丁飞羽这些年的经历呢。要说丁飞羽经常往家里打电话,能说的早就跟高月兰说了几次了。就连老张太太都听高月兰说起过。但是这时真人就在眼前,高月兰对自己的宝贝儿子的经历是怎么听都不烦的。可怜丁飞羽这些年倒是全世界的飞来飞去,只是都在高校和实验室转,连白宫和举火炬的女人都没见过,哪有什么好说的。只好拣些道听途说的东西糊弄两位老人家,倒也听得两个老太太兴高采烈。
张雨可没那么好糊弄,听丁飞羽说来说去尽说别人的事,插话道:“你在美国是干什么的?”她既然对丁飞羽印像不好,“哥哥”两个字就省了,直接用“你”。
丁飞羽一愣,想想这事总得有个说法,就支吾道:“我在弗雷试验室做个项目,在斯坦福和加州理工还有点课。”
高月兰和老张太太没听说过斯坦福和加洲理工,却觉得弗雷试验室听着耳熟。高月兰是知道丁飞羽学什么专业的,老张太太可不知道,估计听高月兰说过,不过没记住,就问:“弗雷试验室是干什么的?”
“妈。”还没等丁飞羽答话,张雨差点笑出声来:“你忘记了报纸上说的那个邓弗雷了,弗雷试验室就是他的。”
“啊?”高月兰和老张太太一起吓了一跳。两人这才想起前一阵子红极一时的中国小子。高月兰嗔怪的瞪了丁飞羽一眼:“你怎么没说过?”
丁飞羽也冤枉:“我早就跟你说过我在弗雷试验室做项目啊。”
“嘿!你还有理了。”高月兰急了:“你也没说过跟邓弗雷在一起啊。”
“呃?”丁飞羽心虚的看了叶知秋一眼,看见叶知秋已经跟张保贵就56式和63式之间的区别以及AK47有没有56好用进行深入细致的讨论,没工夫管他,笑道:“邓弗雷有什么好说的,也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饿了吃饭,困了睡觉,跟咱们没什么区别。”
高月兰听了深以为然,千好万好,不如自己的儿子好。老张太太虽然有点不同意见,但是远在天边的邓弗雷必竟没有坐在面前的丁飞羽来得实在,她也没有为一个报纸上的人物说话的想法。还是张雨用很憧憬的口气道:“去年全球个人财富第九啊。还那么年轻。”
高月兰一愣,自己的儿子再好,估计也不可能比人家有钱,这个还真不能比。老张太太正想骂张雨两句,叶知秋突然插话道:“你们要想见邓弗雷,让大羽安排就行,也就一个电话的事?”丁飞羽瞪了他一眼,这家伙入乡随俗,改口倒挺快,这大羽叫得真顺。
张雨“切”了一声,看了丁飞羽一眼,没说话。高月兰倒是比较相信自己儿子的本事,既然是在一起工作,又都是中国人,关系好一点也不奇怪,就问丁飞羽:“你和邓弗雷很熟啊?”
丁飞羽啊了一下,只好含糊道:“还行。”
张保贵转业的时候,63式刚刚装备部队,根本没见过81杆,用得最多的还是56。后来做保卫科长,参加民兵训练用的也是56,对这个最熟。都说哪种枪好,其实对于射手来说,用得最熟的枪才是最好的。、但是说起枪来,他二十年没摸枪了,当然没有叶知秋熟,很快在辩论中败下阵来。正好听他们说到邓弗雷,就问丁飞羽:“你和邓弗雷在一起?”
“啊!是啊。”丁飞羽很不愿意谈论邓弗雷,却被绕在里面出不来,实在郁闷。
叶知秋当然知道丁飞羽为什么不愿意说起邓弗雷,就在一边起哄:“何止啊?他俩老铁,好得跟一个人似的。”
“啊?剩下的四个人看丁飞羽的眼神又变了,高月兰笑道:“那么好?他又没有分你点钱?”
丁飞羽哼哼哈哈的答应着,使劲瞪在一边偷笑的叶知秋,要不是离叶知秋远,他早学张雨蹂躏叶知秋的脚面了。
张雨突然迸出一句话来:“他真给你钱?不会是gay吧?”
丁飞羽只觉得身子一软,差点一头栽倒。叶知秋一块肉卡在喉咙里,憋得面红耳赤,一双大眼睛眼泪汪汪的看着丁飞羽,两人这时就一个想法:“这小姑娘,太强大了。”
第七章 同志
三位老人家不知道“gay”是什么东西,看张雨随便一句话就把丁飞羽和叶知秋打击得丢盔卸甲,都比较奇怪。张保贵就骂张雨:“别总跟我们整鸟语,欺负我们没文化啊?”想了想,还是好奇:“‘gay’是什么?”
张雨刚从学校出来,说“gay”可以朗朗上口,让她用中文解释可就不好意思了。就像有人可以张嘴就“fuck”,但是却不敢随便“操”一样,一样的话,用外语说心里负担总是比较小的。这时看张保贵大有刨根问底的意思,只好解释道:“‘gay’就是同志。”
张保贵恍然大悟:“同志啊,这有什么。全世界无产阶级都是同志。”他大手一挥,豪气干云:“你们这些年青人啊,就知道什么先生女士。我们年轻那会,看见谁都叫同志。男同志、女同志、小同志、老同志。就连主席,也是同志。”
丁飞羽刚要站起来,叶知秋已经抢先一步,捏着嗓子站起来:“我去下洗手间。”拔腿跑了出去。丁飞羽被他抢了台词,刚刚一愣,张雨已经很严肃的站了起来:“他好像咽着了,我去给他找点水喝。”说完也跟着叶知秋跑了。
丁飞羽看着两个没义气的同志一前一后快步进了厨房,正想自己找什么词溜,就听见张保贵道:“我们那时候,心思都简单,就一个志向——建设共产主义,所以叫同志。我跟我单位的人是同志,跟你大娘是同志,跟你爸也是同志。”
丁飞羽见他“同志”起来没完,觉得自己已经要崩溃了,连忙举杯高呼:“是,是,全世界劳动人民是一家。”
张保贵一愣,没想到这个在国外混的小子也会这句,下意示的端起杯和丁飞羽碰了一下,还没等喝,丁飞羽已经飞快的喝了一口,放下杯指了指厨房:“我也去看看。”扔下三位老人,转身冲进了厨房。
进了厨房,就看到叶知秋和张雨躲在角落里偷笑。叶知秋还好一点。张雨很没有形像的蹲在地上,又不敢笑出声,捂着嘴笑得很是辛苦。
丁飞羽压低声音,很生气的对张雨说:“你闯的祸,让我在那里顶缸,这样做是不对滴。同志。”说到“同志”这两个字,特地加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