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如此。”
“康丝坦彩的反应的确很不寻常。她不但没有参加葬礼,甚至把范·坦姆伯爵替莫札特套制的面模毁了,让人觉得她似乎对某些事情极为愤怒。”
我返身走向出口。墓地大门旁有一间办公室。
其实说是办公室,只不过是在几片墙壁上搭个屋顶。我探头窥看了一下,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一个老头在最里面冼东西。
“有事吗?”老头看见我,开口问。他骨瘦如柴,混浊的限睛暗示着悲惨的人生。
“你是墓地的管理员吗?”我问。
“是的。”他的表情似乎在说:怎么样,不服气吗?
“对不起,你在这儿工作多久了?”
“大概有十五、六年了。你问这个干嘛?”
“是这样的——我想打听一个一七九一年十二月埋葬在这里的人。”
“那么久以前的事,我怎么会知道?前一个管理员已经死了……”
“有没有办法知道被埋在共同墓的人可能埋葬的地点?”
“共同墓!”他夸张的做出惊讶的表情,大概觉得这样我们才会相信。“真可怜,看来你们什么都不知道。共同墓的作法是一个墓穴中埋进好几具尸体,每隔十年翻一次土。重新挖穴,再放入新的尸体。而且埋的时候不是连棺木一起埋,棺木只是借来做样子的。”
“总不会把尸体光溜溜的丢进去吧。”
“会先装进麻袋里。然后塞入大量的生石灰,再覆上泥土。十年下来,连肉带骨都会化为尘土。”
彻尔尼忍不住从旁插嘴道:“前几天举行法国阵亡将士追悼仪式的时候,有没有一个意大利老头来过?个头不高、眼睛凹陷……”
“身上戴了两三枚勋章的那个吗?”
“对,就是他。”
“你们是他的朋友吗?”
“嗯……”
掘墓人的小眼睛中浮现一丝警戒。“那个人是宫廷的萨利耶里先生。可是你们几个看起来不像宫廷的人。”
“这个无关紧要。”我努力抑制怒火。“你可以告诉我萨利耶里来这里做什么吗?”
“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犹豫着该塞多少钱买通他,但因为怒气末消,决定省掉这个手续。
“他也对过去埋在这里的某人感兴趣,对不对?”
“我不知道。你们想知道死人的事,应该去问圣物座。”
看来这家伙并没有那么笨,而且手好像很巧。
屋里有几个似乎是他雕的小木像,和一堆工具凌乱的放在地上。
“是吗?这个主意不错,我们去问问看。”我催促着两个年轻人。赶快离开这个令人厌恶的墓地。
最早拿莫札特墓地不明来做文章的。是一七九九年九月在威玛出版的《新德国》杂志,它并且在文章的附注中提到莫札特似乎是死于非命。接着,一八○二年在法兰克福,J·伊萨克·范·盖宁在他所著的《奥国与意大利之旅》一书中,感叹这个事实。并强烈谴责维也纳市民对莫札特的冷酷待遇。
“莫札特身后竟然没有墓,这对遗族及乐迷来说的确不是件愉快的事,但时至今日再来四处寻找他当年埋葬的处所,也不见得妥当,我看萨利耶里这么做,显然别有所图。”
听完我的意见,彻尔尼轻声问我,“老师您心中是否已经有谱了?”
“没有。不过,我很怀疑莫札特是真正的主角。”
“这是什么意思?”
说这话时,我们已经从肯特纳城门进入维也纳市区,来到国家歌剧院前。
原来一直朝着我说话的彻尔尼,突然慌张的跳了起来。原来是清扫道路的妇人突然把整桶水朝着我们泼过来。
离清扫妇最近的赛莲灾情惨重,腰部以下整个湿透。她气得大叫:“你们在干什么!”
“哎哟。对不起啦。扫地扫得太专心。没注意到你们啦。”
听到清扫妇毫无诚意的道歉。赛连岂肯善罢甘休,顾不得裙摆仍在滴水。就破口大骂。彻尔尼一把抓住她的手。把她拉到旁边。
“站在大街上骂人,可不是高尚的淑女该做的事哦。”
“什么嘛!那个女的怎么这么过分?”
“她们是拉客时被抓到,被罚来扫街的妓女。”
彻尔尼对这种事最清楚不过了。“她们故意把扫集来的灰尘、烂泥往行人身上洒,在维也纳可说是恶名昭彰。”
“我满身是泥,没办法见人。圣物座你们自己去,我还是先回家吧。”说完。赛莲扭身快步离去,既没挥手也末回头。
“卡尔。没想到你竟然会挺身阻止女人吵架。”
“你不服气吗?”
“不,只是很佩服,男人就应该这样全力维护女人的气质。”
路边有一个人骑在马上,手握鞭子,监视着这些女犯人扫街,但明明看到她们冒犯路人,却毫无干涉之意。我斜眼看着他说:“当然,要维护也要看是什么女人。”
话一出口,我立刻后悔自己太装腔作势,彻尔尼却打从心底佩服的说:
“老师,一讲到女人,您讲起话来就很玄耶。”
名为圣物座的死亡纪录局,坐落于艾伦特三五三号三楼,是十八世纪末奥地利政府为了全面推行验尸政策而设立的机构。每当医师通报病患死亡时,圣物座便派出验尸官,作成验尸报告,相关人员必须将报告提交史提芬基尔霍夫八五三号的棺木租赁局,办理下葬事宜。
如果验尸发现病患死于传染病时,圣物座必须负责消毒病床;万一死因有疑点,则必须依法进行更进一步的验尸。
然后,还要在圣物座的死亡纪录簿中,记下负责执行最后圣事(Sacrament。在此指病敷礼。指给病人或死者膏油。)的神父和埋葬的场所。如果莫札特真的如萨利耶里所说,是死于传染病,按照法律规定,应该有经过一定的验尸程序,并留下纪录。
然而,我们一去就碰了个大钉子。圣物座的人直截了当的告诉我们。“除非有正当理由,纪录一律不对外公开。”
我思考片刻,试一图想出何谓“正当理由”,然后故作严肃的说:“这是我的身分……”一面将法军发给我的文件亮出来。
其实这份文件只是一张简单的通行许可,上面写着“兹此证明作曲家贝多芬之身分,并准予通过维也纳城门”,但文件上除了高雅的法文,还有总督府的官印及将军的签名,足以用来吓唬不懂法文的小职员。
“您是法国方面的人吗?”
“我们正在进行秘密调查,请你和我们合作。”
“我了解了。”
没多久,那名职员抱着几册沉重的纪录簿再度现身。
“你们可以用这张桌子。”
道谢后,我和彻尔尼便埋首于纪录簿中。
十二月五日
莫札特·沃夫冈·阿玛迪斯。奥地利宫廷乐长兼宫廷室内作曲家。已婚。萨尔兹堡出身。于劳恩史坦巷小凯撒屋九七○号的自家中,因急性粟粒疹热而死。享年三十六岁。
当局的死亡纪录只写了这么多,也看不出是否验过尸。我们试着寻找在此时期是否有其他人死于急性粟粒疹热,但一个也没有找到,证实当时并末流行这种传染病。
我们顺便确认了第二天的另一则纪录。
十二月六日
菲理斯·贝伦哈特。奥地利宫廷医官,市立医院特约医师。已婚。于葛伦安格巷一三六○号罗瑞特屋的自家中服毒自杀。经综合医院验尸,享年二十五岁。验尸宫克里斯多福·莱特·法医萨姆艾尔·埋德尔。
这一则并没有什么疑点。因为是自杀,所以无法接受弥撒或最后圣事。
“我随便翻了一下,一七九一年十一、十二月,约有一千五百多件死亡案件,几乎每一件都有记载验尸官的名字,只有莫札特没有。其中一定有玄机。”
“的确。”
我和彻尔尼从厚重的纪录簿中抬起头来交谈。
“而且他好像也没有接受最后圣事。”
“如果真的避人毒害。犯人应该会设法回避验尸,但行政机关总不会配合犯人的需要,不来验尸吧。”
“如果犯人是能对行政机关施压的人,那就有可能。”
“那一定是和宫廷有关的人缕。”
一阵脚步声逐渐接近。停在我们桌前。
“你们找到要找的东西了吗?”
行政机关绝不是为了便民而设置的。有人突然来看死亡纪录,然后占着桌子不走,身为公仆,当然不能就这么轻易的让他回去。
“很少人会来查阅这种资料,”
说这句话的,是个身材高大、皮肤黝黑、毛发丰厚、浓眉大眼的男人,五官几乎比寻常人大一倍。性格有些捉摸不定,看似豪爽。也有些粗枝大叶。他自我介绍道:
“我是主任验尸官法兰兹·安东·舒密特。您是作曲家贝多芬先生吧。”
既然被人认出来,总不能不认账,我点点头,道:“我不记得自己认识任何验尸官。”
“在维也纳,没有人能置身音乐之外。您在维也纳,一举一动都很受瞩目,不是吗?”
我摇摇头。设法亲切的回答道:“我可能会把这句话解释成一种贬抑。”
“您别开玩笑了。”主任验尸官说着从旁边拖了一把椅子坐下。“我是来看看有什么可以帮忙的。”
看样子是人如其貌,有些厚脸皮。
“您到底在找什么?”
“是这样的。有一个人在十八年前死亡,但死因很可疑,我来看看这里会不会留有任何相关的纪录。”
“那么,找到了什么吗?”
“我发现那个人没有经过验尸。”
“这并不希奇。”
“可是其他人的死亡纪录上都有验尸官的签名。”
“签名只是形式,表示死者分配到的验尸官,实际上验尸官并不一定亲自前往验尸。”
“可是按照规定……”
“我知道按照规定所有死者都必须经过验尸。可是您一定也听说过。维也纳的法律只有早上十一点到正午十二点之间存在。前皇帝约瑟夫二世节俭成性,明文禁止使用棺木、墓碑、个人墓穴,但根本没人遵守。至于灵柩马车要等天黑才能上路之类莫名其妙的法律,早就被大家忘得一干二净了。”
按照规定,灵柩马车夏天要在晚上九点、冬天要在晚上六点以后,才能驶去墓地。
“可是我还是不懂,为什么只有这个人没有分配到验尸官呢?”
“大概是漏签了吧。”
舒密特把簿子移向他身边,注视打开的那一页。
“沃夫冈……莫札特。原来您是在查这个。”
他重申应该是漏签,除此之外想不出其他原因。
“是吗?至少应该还有一个可能吧。”
“您是说因为宫廷方面的施压吗?但我觉得这种说法更矛盾,您不觉得吗?把纪录表一一填好,写上。验尸结果无异常,等,不让人心生怀疑。不是更好吗?”
“明确没有验尸却谎称有验,只要他临终时随侍在旁的近亲好友还在人世,这种伪造文书的事根本行不通。还是他们打算杀人灭口。把证人全部解决掉?”
既然对方是公职人员,我也不打算讨好他,所以说话的语气并不和善。不过。在决定用这种语气之前,我还是迟疑了片刻,因为我并不打算与他为敌。
话又说回来,其实他本来就是对方的人马。
“不过,我所说的可能性。其实是被认定没有必要验尸,因为帮莫札特开死亡证明书的,是当时的名医。”
彻尔尼轻轻说出医生的名字:“玛蒂阿斯·艾德勒·范·撒勒巴和汤姆士·克罗赛。”
“嗯,有道理。他们两个都是经常进出宫廷的大牌医生。你们调查过他们吗?”
“就算去查。大概也是白费功夫。”
莫札特如果是中毒而死。两大名医不可能看不出来。所以,他们很可能是帮凶。如此一来,即使询问他们当时的情况,他们也不会照实说。
“撒勒巴已经在十二年前死于肺炎,葬在华林公墓。”
换言之,证人又少了一个。
想想看,遗体经过十八年的岁月,早已尸骨无存。加上宫内的实力派人士也牵扯在内,就算有人想揭发真相,只怕也告发无门。
但是,果真如此的话,为什么事到如今,崔克会那样死于非命,而席卡奈达又遭到监禁呢?萨利耶里和宫廷警察到底在搞什么鬼?
我感到厌烦,脸揪成一团。剧烈的耳鸣发作,好像虱子要穿破脑袋跑出来一般疼痛。
魔笛
1
“为什么只有这几个人来?”我站在零零落落的舞台上怒吼道。“又不是要你们参加敢死队,夜袭拿破仑的寝宫,只不过要你们这些演奏家开演奏会而已!”
交响乐团的四十名成员中,只有十八个人来练习。
我转身面向正在钢琴后研读《杰菲特恋魔与卡拉丁教派僧侣考》的彻尔尼。
“圣布瑞吉德纪念日(St·Brigid,A·D·453一523。爱尔兰修女。乐善好施。被尊为“爱尔兰的马利亚”。纪念日为二月一日。)已经过了吧。”
彻尔尼连头都没抬,若无其事的说:“今天既不是圣布瑞吉德纪念日,也不是夜袭拿破仑寝宫的日子。”
“那其他团员为什么没有出现?”
“因为受到压力。不敢来参加您的演奏会。”舞台上的法国号手说。“那个意大利人说,谁敢来演奏贝多芬的作品,就会被逐出宫廷乐坛。”
我皱紧眉头,脸上所有的皱纹好像都挤到鼻头上来了。
“葛罗哲斯基,那你来干什么?”
“来吹法国号呀。反正只有两个选择。要不就听萨利耶里的话,在维也纳苟延残喘,要不然就到别的城镇,虽然清苦但率性的活下去。后者比较适合我。其他的人也这样想。大家打算把这次表演当作在维也纳的告别演出,让那个小意大利人瞧瞧我们日耳曼人的骨气。”
其他团员神色此不特别凝重,漫不在乎的点头回应葛罗哲斯基的话。
听到这番话,我原本应该感激涕零,好好发表一篇演说,感谢大家在刨造音乐史上的努力与贡献,但又及时打消了这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