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车里还铺着内务府送来的衣被,一样样都是最好的料子,全绣着憨态可掬的金线小龙,与各种皮面拨楞鼓,白玉铃铛,金银项锁放到一处,堆得整整齐齐,无一不全,可见她的孩子还没出生就承载了无数希望。
眼泪流得太急,滴到前襟上又顺着脖颈往下滑,好像一路滑到心里,烧出一个灼痛的大洞来,却都不必那一夜失去孩子要痛。是她贪心,是她逞强好胜,若中秋节那一日她不去参加什么灯会,若她早些对皇帝说自己不舒服,也许,她不会失了自己的骨肉。
六个月的孩子,已经会在肚子里跟她打招呼,迫不及待的想来到世上。惠妃脸上的妆容被泪水冲散,红泪阑干下露出灰败的脸。黄花梨摇车的边角已经被摸圆了,惠妃呜呜哭着,捂着嘴压抑悲声,她想看一眼自己的大皇子长什么样儿,想抱着他软乎乎的小身子,亲他奶香的脸蛋儿,哼歌儿给他听。而不是在没长全的时候就丢了性命,被一方黄綾缎包着,因死胎不吉,连口小玉馆都没有,不知被埋在哪里。
她一辈子也见不着自己的骨肉了,死了也见不到。
孩子、丈夫的宠爱、女人一辈子最重要的两样东西,林悠月都没有了。而在不远的清宁宫,便有一个女人的幸福,残忍对比着,熬得她像在一块铁板上,灼得千疮百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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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说快也快,春天的花还没看完,时间转眼过了夏至,走到五月中来。容萧的肚子越来越大,手和双腿都浮肿着,原先的软履改大了许多才勉强进去,却仍日日由母亲陪着抚锦宜流光在院子里的阴凉处走动。
太医说,她怀的是双生子,生产极耗费体力。容萧听说过前朝有宫妃因长久卧床养胎,以致胎儿过大,产妇虚胖无力而难产的,便一直留意食量,每天在院子里简单散步。
都说十月怀胎,但并不是一日不差的准,正是九个月多一点时候,端午的节气还没散,容萧便在一日晌午承受不住,肚子眼看便发作起来。
虽是头一遭成产,在此之前容萧却做了十成十的准备,接生的太医稳婆都是她亲自挑选的人,任谁也插不进一根针去,几十年经验的老人,待产的日子里也没忘了将临盆的注意事项挨个儿告诉她。
现在不过是第一轮阵痛,疼的时间不长,每次间隔大约盏茶功夫,羊水还没破。容萧让流光锦宜扶着挪到早布置妥当的产房内,趁着还能走动的功夫擦了身,又换了宽松衣服,才躺在床上。
“去传信儿吧。”容萧喝了小半碗参汤,让稳婆又清点了一遍生产时需要的各种物事儿,才命人去给皇上太后传信儿。
容夫人自己生过容萧容廷禹两个子女,但眼下见闺女临产,却如临大敌般紧张,虽然表面上仍举止得当的指挥着各项事宜,但额头上却隐隐冒了汗。
生孩子是女人的一道关,迈不迈的过去全凭造化,一个孩子就够折腾的,何况容萧肚子里还怀着两个。她怕女儿心里害怕,这两天说得全是顺利平安的好话,自己心里却嘭嘭跳得直哆嗦。
忙完一通,容夫人坐在床边鼓墩上,拉了容萧的手问:“怎么样,现在疼得厉不厉害?”‘w…r…w…h…u。c…o…m‘
“还好,每次一小下就过去了,就是腰酸。”容萧背靠着两个大软枕,倚在床上,对容夫人道,“女儿听说生产要等好久呢,娘亲先去用膳歇着,待会儿疼得厉害了再来。”
“不了,我不累,就在这儿陪着你。”容萧鬓间又细微的汗意,容夫人拿团扇轻轻拿捏着风力,生怕大了让女儿着风,见她两只手无意识的捏着,分明是幼时害怕才会有的小动作,容夫人叹气,安慰道,“好闺女,别怕,有的人生得慢,有的人生得快,前两天太医不是诊脉了么,说你脉象强健,兴许用不了几个时辰,皇子公主就落地了。”
容萧表面镇定,心里也是害怕的,方才她换衣服擦身什么的做这做那,分散了精神,才不觉得恐惧,可现在一静下来,默默感受一次次清晰的阵痛,才真的开始发慌。
正六神无主的时候,外面一阵嘈杂,听着是有人来了,不等容萧扭头往外看,便听见门外稳婆的声音:“皇上,产房是血腥的地方,您不能进啊。”
紧接着是皇帝焦急的声音:“朕知道,这不是还没生呢么,快躲开。”
嬷嬷在皇室接生几十年,服务的都是皇亲贵族,还没碰见劝一次不听的,赶快向跟在皇帝身后的常福禄使个眼神。
常福禄心里哎呦一声,硬着头皮跪在地上,劝道:“皇上,这。。。按规矩说,这进了产房,便不能。。。。”
“你越发会当差,讲规矩讲到朕跟前来。”皇帝瞧着那扇紧闭的门窗,冷冷道,“让开。”
几名稳婆跪在地上犹豫着,不知该怎么办,按理说产房不让男子、寡妇、和未婚女子进,是因为血气太重,但眼下贵妃娘娘离生产还有着功夫。。。。。。
“皇上。。。奴婢。。。。”几个稳婆更为难当口,却见皇帝已经自己推了门进去,吓了一跳,忙伸手去拦,不料扑了个空,只能跪在地上向皇帝的背影喊道,“皇。。。。皇上,等贵妃娘娘发作起来,您。。。您可得出来。”
第一百五十一章 端为君家诞麟儿
容萧躺在产房中,屋里很安静,外面的动静那么大,早听得一清二楚。她知道,这个时候应该让流光锦宜去拦着皇帝,不叫他进来,才是一个贵妃该做的。可眼下她管不了那么多,满脑子都是皇帝的模样,那些拒绝的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人人说生孩子是往鬼门关走一圈,虽宫中有最好的太医稳婆陪着,不还是许多妃嫔命丧于此?她的肚子那么大,万一这一圈儿就回不来,到时候连见他最后一面都不行。
容夫人看闺女垂着眼不吭声,心里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朝外看了看,向容萧道:“好闺女,你先坐着儿歇会儿,娘亲去外头看看。”
容夫人话音刚落,皇帝就进来了,几步便到床前,容夫人忙墩身见了个礼,带着其余宫人小步退了出去,只留容萧与皇帝两个人。
皇帝摸了摸容萧的肚子,孩子像是迫不及待要出来,隔着细棉布也能感觉里面紧绷绷的拱起一块儿,他笑的有些勉强,问她:“太医说待会儿费体力,喝没喝参汤?”
容萧笑了笑,一见着他,方才那点心慌全没了,拿身边的白棉布给他擦汗:“早就用过了。皇上怎么一头汗?”
他是一路走过来的。在太和殿听闻她要生了,只觉得一颗心有千钧重,咣咣快跳着撞得胸透发麻,奏疏上的字一下成了鬼画符,看了两眼一个也进不到眼里去,满脑子都是她要生了的消息。等回过神来,自己已经疾步在太和殿外的甬道上了。
他一向咳唾成珠,眼下却编了个干巴巴谎,“天儿太热,太阳照的。”
容萧‘嗤’的笑了一声,知道他担心自己,这不高明的也谎叫她心里暖暖的,忍不住放纵自己那点小心思。轻声道:“我腰上酸的厉害。”
皇帝伸手探道她腰间轻轻揉捏着,也不敢用力,“这样行不行?”他尽可能将语调放轻松,怕容萧紧张,宽慰笑道,“没事,你别怕,太医和稳婆都是最好的,待会儿郭嬷嬷也进来,她办事一向稳重。出不了一点岔子。”
“我这儿那么多人照应这。怎么还好叫嬷嬷来?”容萧有些不好意。前些日子,见容萧稳胎极好,郭嬷嬷才委婉的对皇帝太后请旨离宫,原因无他。郭嬷嬷自己的大女儿将近临盆,也等着自己娘亲呢。宫里规矩虽多,但也不能仗着皇家把亲情伦常砍了,皇帝虽愿意留郭嬷嬷,但仍是准了她出宫。这眼下还没一个月,却又将人召了回来。
“一个月,她闺女早就生完了,嬷嬷入宫,我也派了人去伺候。没什么不妥。”
容萧点点头,也没再多说,眼下她肚子疼的愈发厉害,间隔也渐渐短了,她知道是什么预兆。却忍着痛,拉着他问道:“皇上,可给孩子起了名字?”
“都是落地起名,你急个什么。”皇帝嘴上说的轻松,暗地里却没少在这件事上下功夫,这几天他几乎将藏书阁的古今典籍都翻了个遍,左看右看都找不出一个字来配自己的闺女儿子,横竖入不了眼,此刻见容萧问了,面子上挂不住,只能含糊过去。
这眼看就要生了,她却连自己孩子叫什么都不知道,容萧还想再问,却觉得下身一坠,脸上也变了颜色。
皇帝发现她神色不对,忙问道:“你怎么了,是不是…是不是…”他说不出来,却觉得手下高隆的小腹动得愈发厉害。
“皇上,皇上快出去…。”感到有温热的液体缓缓渗出来,容萧知道,自己这是羊水破了,顾不得许多,忙伸手推他,强颜笑道,“皇上,您在正殿等着我,给咱们孩子起两个好听的名儿。”跟他说了这么多话,容萧心满意足,按规矩推着他出去,最重要的是,生孩子声嘶力竭模样一定很丑,她不愿意叫他瞧见。
皇帝哪里还有心思起名,她哄孩子似的语气极好笑,但他此刻觉得整张脸都木了,一下也笑不出来。
容萧这两句话都刻意提高了声音,一直侯在外间的容夫人一下便知道闺女这是要生了。不等里面唤人,便一下带着稳婆进了产房,齐刷刷跪在皇帝跟前,“皇上,贵妃娘娘这是要生了,血房不吉,冲撞了您,对娘娘和孩子也不好,请您移驾吧。”
皇帝不是愣头青的小子,方才冲产房是为了安慰容萧,现在再留在这里实在只能添乱,也帮不上忙。他心里明白,腿上却舍不得,下意识往床上看了容萧一眼,却见她已经别过脸去,只留个后脑勺对着自己,“血房不吉利,流光锦宜,快请皇上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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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流光锦宜连劝带逼的请到门外,产房的棂子门一关,皇帝便进不去了。他站在台阶上,听里面匆忙准备,唯独不见容萧的声音,里面是他最心爱的女人和他们第一双儿女,他身侧的两只手心里都是冷汗,似乎犹豫着该不该再次推门进去。
常福禄偷眼瞧皇帝脸上欣喜又焦灼,那还有平日四平八稳的模样,忙上前劝道:“皇上,娘娘不是说让您给皇子公主起名儿么?您跟这儿站着,待会儿稳婆进出,也不方便不是。”
皇帝抿着嘴不说话,一双眼死死盯着棉菱格子,似乎要穿出一个窟窿来,过堂风吹过来,才发现自己里衬都湿了。
见皇帝跟熬油似的,常福禄也着急,皇帝不走,他也不能伸手拉,这节骨眼儿上,差事不好当,一句话说错,兴许就冲了万岁的肺管子。常福禄不知如何是好,正拿着袖子抹汗,无意往后一回眼,一颗心才咕咚落回肚子里,忙道:“皇上,皇上,郭嬷嬷来了。”
郭嬷嬷到清宁宫换了身干净衣裳,便由婆子带着进了产房,见皇帝正在外头站着,唬了一跳,匆匆福了一礼,“皇上,您怎么跟这儿站着?这不是您来的地方。”
皇帝在门口站着,也想揪个人来问,却无奈太医稳婆都在里头,此刻见奶娘来了,一下有了主心骨,忙问:“嬷嬷,她在里头有些时候了,怎么听不见动静。您快进去看看。”他虽是第一次得子,幼时宫中也少不了父皇的妃嫔生产,有一次他跟母妃到各宫请安,正逢当时隆宠的董贵妃胎动,那声音叫得岔了声儿,让人心里直发慌,他听了一声便被嬷嬷带走,却到现在都记得。现在容萧在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为今之计是先把皇帝劝走,郭嬷嬷蹲了个福,急急道:“皇上,羊水一破,那便是小皇子小公主急着落地。贵妃娘娘在里面正疼着,您站在这儿不走,娘娘也不敢扯嗓子喊啊。”
皇帝脑子里现在就跟团糨糊一样,根本没办法集中精神,郭嬷嬷说了一大串,他好一会儿才捕捉到里面的信息,僵硬点头,艰难道:“朕知道了,朕去正殿…。嬷嬷…要是有个万一…。留母不留子。”
“哎呦,皇上您这是说什么呢。贵妃娘娘龙凤呈祥,一准儿顺顺当当。”贵妃娘娘的身份在这儿摆着呢,好歹也是丞相嫡女,吏部右侍郎的胞妹,况且看皇上这模样,疼贵妃疼得像眼珠子似的,谁敢去母留子。郭嬷嬷心中忖度着,口中满盘应承皇帝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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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偏西,过了两个时辰,产房那边迟迟不见有消息传来,阖宫妃嫔全到了,就连近几月不问世事的太后也打发人来问。皇帝更是让常福禄和常德往产房来来回回好几趟,每次却只能得到‘无事’两个字,皇帝平日甚少求神拜佛,此刻却将腕上的迦南佛珠搓得晶亮。清宁宫正殿静得能听见一根针落在地上,这时候庄妃格外有颜色,知道皇帝正悬着心,便招呼其余妃嫔轮着番的到清宁宫小佛堂为贵妃母子祈福。
此刻清宁宫正殿只剩下惠妃贞妃陪着皇上,两个人眼鼻观心的坐了半晌,也是腰酸背痛,见皇帝又要派人去问情况,惠妃忙劝道:“皇上,这种事急不得的,这样派人去,稳婆是顾贵妃呢,还是顾传信的人。”
见皇帝将目光转向自己,惠妃露出一个温柔的笑来,她今日穿一件云雁素纹对襟衣配银绣纹碎珠度花裙,不蔓不妖,除了消瘦,与入宫时眉目远山的模样如出一辙,她起身向皇帝蹲了个福,笑道:“皇上,不若叫臣妾去吧,臣妾是女人,能进产房,有什么不妥,立马就派人来说与您。”
皇帝略忖度了一下,却道:“还是老实在这儿呆着,你去也帮不上忙。”
惠妃脸上一僵,没想到皇帝会不相信她而拒绝,心里忍不住有点悲哀,收紧宽袖中拳头,准备待会儿再徐徐图之,便听身边贞妃开了口:“皇上,您别急,臣妾陪惠姐姐去,贵妃姐姐一个人在里头害怕呢,我们进去也能为她加把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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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二章 雾云郁氲福多恨
皇帝外面等得焦急,容萧在产房也痛得喉头发紧,浓浓的催子汤已经灌下去两碗,宫口却仍开得缓慢。腹中绞痛难忍,似是揣了千万斤顽石一般,坠得她一阵阵战栗,一时无力说出话来,只能按照稳婆的话,一吸一呼的喘息着。
容夫人坐在床头,棉帕子拧了一条又一条,为容萧擦汗的手都在抖,口中不住道:“好闺女,你等一等,宫门已经开够八指了,只消一刻全开,孩子就落地了。”
汗水渗到眼里,刺拉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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