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起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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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妃起居注- 第6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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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抵诸多王公大臣,也未料到妃嫔们的反应会这么大,一时间都有了些失措,皇帝的脸也慢慢地阴沉了下来,此时却是皇后一声断喝,镇住了全场。

“好了!”她抬高声调,厉喝了一声。“以身殉葬乃是殊荣,尔等如此不识抬举,是想祸及家人吗!”

每个进宫服役的女子,不论妃嫔还是宫人,都是家事清白有一大堆亲戚的,除非南蛮罪女依律没入宫中以外,谁没有家人?

这一声断喝,焦雷也似的打在徐循耳边,令她仿佛一下清醒了过来,又仿佛是更加迷惘了。她也顾不得团扇了,抬起头望着那些白色的人影一个个被扶进了屋内,又茫然地去望左右的神色——

何仙仙和孙玉女都同她一样,一脸的煞白,已经是被吓得魂不附体了,连颤抖这样的本能,仿佛都被遗忘。

张皇后的一句话,几乎是立竿见影地收到了效果,院子里的叫骂声一下停了,继而起来的是屋内屋外互相呼应,啼血一般的哭声,在哭皇爷的时候已经显得十分凄厉的哭泣,当此根本就是相形见绌了。徐循从来不知道,原来哭声还能凄惨到这个地步,几乎每一声啼哭都像是一声惨叫,像是一只利爪恶狠狠地在她身上乱刨……她突然非常想吐,非常想要捂着耳朵从这处人间的地狱逃出去,可四肢百骸全不听使唤,她只能就这么看着,就这么听着,就这么任凭一切在她眼前发生。

很快的,三十多名妃嫔宫人都被安置在了屋内,徐循没有进去过,不知里头如何布置,只听见那震天的哭喊,只瞧见窗棂背后一排排人影——这些妃嫔,都显得比平时要高出很多。她迟钝的大脑过了一会儿才想明白:下头是垫了小凳子了。

“娘,我去了,我去了!”在诸多哭声中,她忽然听出了韩丽妃的声音,她声嘶力竭地喊着,“娘,我要——”

哭声、哀声仿佛说好了似的,一下全止住了,像是被掐住的一声尖叫,茫然地没了后续。屋外一名老妪猛地奔出人群,跪地哭号了起来,在她单薄的哭声前,无数双脚在窗棂后踢蹬,无数双手绝望地挥舞……

以皇帝为首,中官赞礼,帝后带领诸人再度拜了下去。赞礼官尖声道,“殉葬礼成,诸卿可退。”

徐循不知自己是如何能够行礼的,也许是多年的训练,使得她有了这种无意识的能力。茫然间,她已经将礼行完,随众起立准备鱼贯退出宫中。

尽管不愿去看,可到底还是忍不住,她瞥了屋子一眼——透过窗纸,看不见详细,只能看见那幢幢的人影,俱都已经安静了下来,排列成行挂在屋梁上,随着风轻轻地摆荡……

身边忽然起了一声闷响,她扭头一看——却是孙玉女一头栽倒在地,双目紧闭,显然已经失去了意识。

由她这一晕开始,众人仿佛是起了个头,片刻间不是晕就是吐,已经是倒了好几个。徐循再也忍耐不住,侧身对着角落,也是哇地一声就吐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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闺阁弱质,受到这么强烈的刺激,不论什么反应都是很自然的事,众人也能体谅的。徐循等人都被扶上车子,直接送回了太孙宫休息。——她们还没能到达带宫人随身服侍的品级,太孙宫里的下人们,还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呢。

徐循还在车里就昏睡过去了——说实话,也不知是昏,还是睡,反正一上车就失去了意识。等她醒来的时候,嬷嬷们倒是已经明白了事态,四个嬷嬷,都聚齐了在她身边守候,一个个看着她也是欲言又止。

钱嬷嬷先道,“贵人还是保重身体吧,今日这事,也是——唉——”

毕竟是三十多条人命,虽说彼此并不熟悉,但提到此事,几个嬷嬷也是神色黯然,赵嬷嬷摇头道,“就是我们,也都没有想到……”

“殉葬。”徐循低声地说,“这件事……你们从前一点都不知道?”

也许是刺激过度,现在她整个人都是麻木的,丝毫都没有任何情绪——尽管她心里也在疑惑,为什么嬷嬷们从来没提到过从葬的事,但徐循现在是丝毫都没有怒火了,她已经没了发怒的力气。

几个嬷嬷们,确实是一点都不知道,确切的说,在今日之事以前,任何人都根本不知道宫廷里还有殉葬的风俗。

太祖爷去世,那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在太祖爷之前,国朝没立当然没有这个规矩,太祖爷倒是立了这规矩,可大多数都是从北京燕王府出身的老宫人们却不知道哇,燕王府从没主子去世,自然也就没有殉葬的事了。后来,皇爷拨乱反正定了江山,建庶人临走时候在宫里还放了火,余下的宫人中官全都流落民间,和皇城失去了联系,因为忌讳他们心念旧主图谋不轨,也不许他们重新进宫。二十多年,在宫里已经是好几代人了,又有多少知道前情的人留下呢?再说,就是知道的人,又有谁会各处去宣扬?整个宫廷,对此事竟都是茫然无知,直到今日才猛地醒了过来似的。

也就是徐循昏睡的这一会儿,整个事情都水落石出了:这殉葬之事,的确是太祖成法,这二十多年来,各处藩王去世以后,妃嫔多有从葬,甚至还有正妃都殉葬的。只是藩王府距离京城路途遥远,内宫没事也不会和他们往来,再说,凶礼不叙,这种事也没有人会拿出来胡乱说嘴的……因此这二十多年,宫中人竟然真是被瞒在鼓里,对这个制度,那是毫不知情……

几个嬷嬷你一言我一语地,把事情给徐循也解释清楚了。徐循只是茫然地听着,眼前仿佛还有几十双脚在乱踢乱蹬,她没有想法——她的脑子已经不够用了,这会儿只能听着,好像是产生不了任何想法而已,所有注意力,好像都还留在了寿昌宫里,留在了那高高悬挂着的数十具尸体上……

随着那画面的又一次闪回,徐循忽然又是一阵恶心,她一垂头,又哇哇大吐了起来,一边吐,一边觉得下。身一暖,仿佛有一股液体,不受控制地流了出来……

上前帮她拍背的钱嬷嬷偶然一看,也是倒抽了一口冷气,罕见地失去了冷静。

她屈指算了算时间,眉头越发皱紧了,忙低声吩咐孙嬷嬷。“快去把南医婆请来!”

☆、84、升职

九月中旬;随着大行皇帝太宗的骤然去世而有几分纷乱的宫廷,总算是慢慢地平静了下来。天子也结束了自己二十七日以日代月的孝期;正式开始办公理政了。须知皇帝陛下在登基之前;便以皇太子身份主理朝政多年;经验丰富无比,且身份上也是既嫡且长;立嗣多年;此次继位正是名正言顺,朝政上所起的波澜的确是比较小的。甚至于说,喜怒无常的太宗陛下终于彻底地离开了朝廷,对于国计民生反而是极好的消息。在他离世之前,连年挑起的战火,已经给国库带来了很大的压力。虽不说民生凋敝,但民力的确也有些不堪驱策,是时候开始休养生息了。

皇帝陛下登基后的几道政令,均是很明显地体现出了“暂止兵戈”的愿望,此举可谓是合乎民心,亦是得到了难得的一片叫好之声。但接下来有些举动,就比较富于争议性了,皇帝陛下虽未明言,但却是表示出了强烈的回都欲望,想要把都城再迁回南京陪都去。

距离上次迁都才没几年呢,北京城里的王侯府邸才刚刚建好,这就又要回迁了?朝中对此也是有些不同的声音的。不过,无论如何,这也都是细枝末节了,现在最要紧的还是把各种登基后难免要走的礼仪都走一遍,比如说请立皇后,册封皇后仪,还有册封太子仪等等。皇城内宫里,自然也少不得是一番又一番的热闹了。

因皇爷的妃嫔们多数都已经从葬,唯一因勋旧之女免殉的文庙贵妃张娘娘又因思念南京故土,愿动身回南,已去偏宫暂住,此时的东西六宫早已经是空无一人,等待着皇帝陛下妃嫔们的入住,东宫自然而然也就被空了出来,还没住上几年的太孙宫现在没了主人,由原太孙妃、现太子妃为首,整个太孙宫的人都在忙活着搬家的活计。可就在这当口,东宫内竟是没有谁能给太子妃帮上多少忙。

抛开最近一年里怀孕哺乳的孙玉女不说了,何仙仙和徐循在此时又不约而同地病倒在床。何仙仙倒也罢了,只是旧疾发作而已,至于徐循么……

天气一天天见冷,各宫里也是早烧上炕了,暖阁子因有烧了炉子,更显得如春日般温暖,太子方才进屋不久,便被这股热浪逼得脱了好几件衣服,但半靠在床上的徐循,却依然是严严实实地裹着棉袄,面上也还是苍白而无血色,丝毫未因屋内的温暖而精神几分。正好她还在服孝,不但穿的是素服,连用具摆设之物,虽然没有严格地按照礼记规定睡木板床,却也是简单朴素,比从前寒酸了许多,叫太子看了,心里如何不生出怜意来?

说来也是怪不得谁,皇爷去世前后,那兵荒马乱的气氛使得徐循自己都遗忘了她没有往日规律的天癸,再说,格外的劳累,本来也会让天癸有所延后,若非那日辞庭回来,钱嬷嬷老成持重请了南医婆,只怕这一次小产都不会有人发觉,直接就当天癸待了——月份小,有时候流产都是不知不觉的,还以为是天癸来了呢,顶多便觉得这一次天癸量大,人也特别疲惫而已。

毕竟还是月份小,又是劳累了这许久,虽然南医婆扶出喜脉以后,太子妃做主立刻请了医生,也用了几日药,但毕竟还是没有保住。也许就是因此,徐循这几日都是恹恹的,太子几次过来探望,她不是在睡觉,就是和现在这样没精打采的。怏怏的模样,和从前那快活天真的气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别想那么多了。”太子不免把爱妾拥入怀里柔声安慰,“也是前阵子太累了,就是勉强保住,也许到后几个月也是养不活的,那又是何必呢?你还年轻,将养好了,日后还愁不能生儿育女吗?”

说起来,徐循在子女上缘分是淡了点,三个姐姐都有了女儿,可她却是膝下犹虚,好容易有了好消息,又是这么个结果,任谁都是难免心酸的。但这孩子素性不愿抱怨,不论自己多么没精神,当着太子的面却总是尽力压抑着心里的悲伤,听太子这样说,唇边便勉强露出了一点微笑,“这道理,大哥您都说过好几遍了……明日就是册封仪,您今儿怎么还来看我,我这里不喜兴——”

“胡说。”太子一口否决了徐循的说法,“你这哪里不喜兴了?再说,不过是按部就班的事,行个礼而已,又值得多么看重了?”

也许是为了发泄自己心中的不满,也许是为了逗徐循开心,他倒是罕见地开口说起了朝中的事儿,“你怕是还不知道吧,前阵子爹忙得厉害,一时忘了册立太子,赵王还抢先上表请立太子,活像是为了给我送个人情似的……嘿!谁愿意欠他这份情!”

的确,太子从前就是文皇帝指定的皇太孙,一样是既嫡且长,于朝政也是丝毫没有可以指责的地方,他的位置甚至不是如今的皇帝陛下说一声动可以轻易动摇的,再说,父子感情也没有什么问题,册封太子实在是顺理成章,并不需要赵王的这么一个顺水人情。——当然,曾经有严重谋逆嫌疑的赵王是不是在证明自己如今的清白,却也是很难说的。

徐循面上也不免现出了一丝笑容,她的声调还有丝虚弱,“倒是让他抢先讨了个好儿去……听说,已经在彰德那边开始修建王府了?”

赵王虽然被封,但一直没有就藩,都是住在北京,以前没迁都的时候还有一度管着北京的防务呢,虽说现在皇帝陛下登基以后是加了两个弟弟的岁禄,但是赶赵王就藩的脚步,可是半点都没停顿。赵王就是上一百道表都不管用,看他老实不老实,就得看他肯不肯乖乖地就藩去了。

徐循虽说很少过问外头的政事——也没这个身份去过问,皇后也许还能仗着嫡妻的身份多为了解国家大事,但妃嫔们却是绝不能干涉朝政的——而且,平时看着也不是个精明性子,迷迷糊糊的很是惹人怜爱。但到了关键时候,这孩子还是相当靠谱的,不论是宫里的事务,还是朝中的事情,随口一句话也都能说到点子上。太子唇边的笑意也浓厚了起来,“是,派的都是能吏,想必不过半年左右,王府应该也就能建好了。”

两人对视一笑,又说了几句话,徐循终究身子还有几分虚弱,没说一会就又开始走神,明显是思维跟不上对话了。太子见状,虽说是依依不舍,但也只好让徐循安心休息,过了一会,又说,“你且安心睡吧,等到封到你时,能好起来接受册封也就是了。”

其实徐循就是躺着缺席了整个册封礼也没有什么,这东西也就是走个行文罢了,太子这话,明显是让徐循放心——太子宫的女人,现在都还是妾身未明的状态,连胡氏都还没有正式晋封呢,徐循名分上是否有变化?是否还是维持原样做个婕妤?这都是说不清的事,可有了太子的保证,似乎待遇往上提一提也是可以肯定的事了。徐循再疲惫,都要露出笑来,表示自己的感谢,“让大哥费心了……”

可送走了太子以后,她却未曾流露出多少欣悦之情,甚至也没了睡意,只是呆呆地望着天棚,又陷入了这些日子以来常有的迷惘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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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册立仪也就是明日的事了,紧跟着也安排了一连串的妃嫔册立仪,再往下,就应该是册立东宫的妃嫔们了,嗣皇帝也正和皇后商讨着东宫的名分问题。

“……心里总是有点过意不去。”皇帝圆乎乎的福气脸显得有些凝重。“这孩子也是咱们从小看大的,当时名分实际上都已经定了,爹也是点过头的。就因为老人家……”

大行皇帝晚年喜怒无常随心所欲的事,在夫妻间也没什么好瞒着的了,事实上,帝后之间也有个共识:大行皇帝去得还算是时候,再晚上几年,指不定这随心所欲,就要变成倒行逆施了……孙玉女并不是唯一的受害人,只是她毕竟在宫里养育长大的,帝后对她的委屈,比较能够感同身受罢了。

“唉,”皇后也不免叹了口气,“虽说过意不去,但还能怎么办?名分都定了,胡氏虽然不是咱们养大的,但也是恭敬孝顺,挑不出一点毛病……我看,不如这样吧,虽说从前没有先例,但她都是太孙嫔了,升格一级做个太子嫔,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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