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怎么想,贱妾就怎么想。”她把心底的委屈全给压了下去,小心翼翼地回答着,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皇后的脸色。
忽然间,她发觉自己也不是那样了解皇后,皇后的脸,看起来也有几分陌生。
但皇后下一刻也就叹了口气,面上也出现了一点波澜——甚至可以说是一丝怒气,一丝委屈。
“我还能怎么想?”皇后从来没有这样和徐循说过话,就像是在和徐循抱怨谁似的。“连金宝都容了……还容不下你那几顷地?你这个人,也是太小心了点。”
徐循一时间都没法说话,过了一会,才觉得脊椎骨慢慢地恢复了知觉,她勉强一笑,低声道。“姐姐……”
皇后摇了摇头,“你不必说了。”
她盯着眼前的茶盏,似乎是有些自嘲地一笑。“我知道你的用意,也很明白你的心意……可这些都是虚的,小循,礼法,比不过人心啊。”
她说的肯定不是皇帝的心,两个人都心知肚明:皇帝的心思,从一开始就没在皇后身上停留过,皇后曾经得到的也不过是他的尊重,可不知为什么,这一阵子,这份尊重,也是渐渐地有些稀薄了……而原本的依靠太后,现在也是有些改了心思,不是说不亲近皇后,而是没那么往死里压着贵妃了。
皇后几乎没把话说得这么明过,徐循也不能只说些场面话了。
“这都是细枝末节。”她便嗫嚅着安慰皇后。“最要紧的,还是子嗣……”
嫡长子的意义,对朝廷、后宫来说都是很非凡的。尽管帝后的感情有所疏离,但皇帝每半个月里,几乎还是有五天歇在坤宁宫的。如此夜夜耕耘,其实也就是想要个嫡子。
皇后自嘲地笑了笑,“我现在也就是求个子嗣了!只盼着我的肚子对得住这一片苦心吧!”
话说到这里,皇后还好,徐循是浑身不自在——皇后身边还有下人在呢,这些话传出去几句,皇后是顶得住,可她就难免一身麻烦了。再说,她现在明摆着宠爱不下贵妃,在皇后跟前坐着,得意人陪失意人,不压都是压,有些事不是说她不想炫耀皇后就能不在意的。
好容易逃出坤宁宫,她透了一口长气,简直有逃出牢笼的感觉,连一眼都不愿回看,就是急急地往肩舆方向走了过去。
柳知恩和钱嬷嬷忙迎了上来,钱嬷嬷面色隐隐透着焦灼,柳知恩却是表情沉静,只是在弓身帮助徐循上肩舆的时候,询问地看了她一眼。
——徐循心里有千言万语,却又无法在这个场合明说,进了永安宫,才叹了口气,和柳知恩感慨道,“还好,姐姐还是明理的,起码,认得清楚如今的局势……”
想到皇后的脸色,她也有几分说不出的感觉,“虽说也不免有气……”
还有些话,却是连对柳知恩和嬷嬷们都不能说的:徐循感觉,皇后心里压根都没把皇帝当回事,皇帝亲近贵妃甚至是她徐循,她也一点都不伤心。她现在的气和怨,都不是因为皇帝偏心贵妃,而是因为自己失了太后的扶持,甚至说是没有能生个子嗣,她是怨自己地位不稳,不是怨皇帝表示不够——起码在皇后在意的子嗣方面,皇帝是没有怠慢过的。
她有种可怕的感觉,她觉得皇后对皇帝是一点感情都没有,因为没有感情,所以要求也低。而且,这种状态还不是近期才存在的,也许是从一开始就延绵到了现在,只是从前,皇后遮掩得还比较密实而已。
不是说不好,不是说徐循本人就为皇帝神魂颠倒。只是……女诫里不是都说了吗,身为大妇,要尊敬公婆、关爱丈夫、爱护子女……
如果连皇后本人都不遵守《女诫》的话,徐循这些小妇,又为什么要遵守《女诫》,礼敬大妇呢?
她摇了摇头,像是要摇去这迷惘的情绪一般,同柳知恩庆幸道,“虽说也不免有气,但好在姐姐心里还是清明的。一心也就是想生个儿子,看来是没想着和孙姐姐别苗头。——真是阿弥陀佛!”
柳知恩和钱嬷嬷交换了一个眼色,柳知恩无声地叹了口气,轻轻地摇了摇头。
钱嬷嬷的面色也颇为晦暗,她低声道,“树欲静而风不止啊,娘娘……”
徐循固执地摇了摇头,“孙姐姐也不是兴风作浪的性子,她若是,太后娘娘也容不得她了。”
“人心向背,”柳知恩沉沉地说。“娘娘,现在这宫里,可不只是您们四位了……”
徐循被他的话说得一惊,她的眼神,反射性地就转向了永安宫西北面。
几个新妃嫔的住处,也基本都集中在了那个方向。
☆、103盛宠
回宫有一阵日子了;可徐循和这些新人的接触还不算很多——不是没人来给她请安;而是她从南京回来又刚搬家,事情的确也多。有点闲空也要度时和老人们联络联络感情;结果就搞得新人们很没处下手,来请安的时候徐循经常都不在宫里的。闹得刚入宫的赵昭容都只好去孙贵妃宫里请安,往徐循这里过来的次数都少了。
说起来,封妃赐印,这个印是有实际作用的。比如徐循被封永安宫,那以后永安宫的人事安排就由她来掌管了;皇后给出的那都只是指导性意见。——在制度设立之初;这是为了减轻皇后的负担。要知道后宫嫔妃满额的时候起码都是有一百多人;要是皇帝再好色一点;两三百人也是寻常的事。没有各妃分管,这几百人的吃喝拉撒都要皇后来操心,皇后身体要弱一些,都很容易被累垮的。
虽说现在的后宫人口不多,但以前的制度是这样的,皇后也没必要,也不便亲自过问低等妃嫔的生活,就还是采取了区域分管制度。永安宫区域居住的王美人、李美人和赵昭容,就是由徐循来照看的。
说她们是永安宫区域,是因为她们没有住在永安宫正殿的那两重院落里。永安宫比较大,后头连着一个小小的后花园,花园里有一座小楼,上下两层是里外三间口袋式的屋子,冬天住十分保暖,王美人和李美人就被安置在这里。赵昭容呢,住在后花园另一角水边的小轩内,也有两三个房间,是够她住的了。
这样的居住条件,当然不足以留宿皇帝,她们要承宠的话,若皇帝有兴致亲自到永安宫,那就去正殿给空出来的东暖阁里。不过大部分时候,皇帝亲自过来那都是妃级别的待遇了,低等嫔御只好去乾清宫侍寝的。——要不说潜邸旧人占便宜呢,徐循她们在太孙宫住的时候,一人还有一个偏宫住呢。当时她们的品级可是和赵昭容没得比,顶多也就与王美人、李美人相当。
至于平时的吃住和月例发放,也是以永安宫为单位去库房关来的,理论上说,徐循可以把手里的这块蛋糕连她自己的分量一道平均分配,又或者全盘独吞,那都是随她的高兴。只要能捂住了不让这些嫔御往上告状,她把这些人饿死了都没有人会出头的。——要知道,服侍她们的人手也是永安宫指派的,没人会越俎代庖替徐循送人。
当然,这也不是说内宫就把这三人送给徐循当奴隶了,会这么安排最主要还是方便六局一司和二十四衙门做事,也减少人事口舌。更重要的,也是在妃嫔之间树立起等级的区别:要不然,进来个新人,一旦得宠了就把老人踩在脚底下作威作福的,那宫廷内部还有什么底蕴可言吗?
册封典礼忙完了以后,正好也是到了年末,要开始发每季度的一些用度物资了。永安宫里一早就得了皇后派人送来的单子,厚厚一本里列了五十多项用度,还贴心地给徐循做了算数——关来的全部数额,基本就是徐循加三个‘妹妹’份额的总和。
徐循素来是个使力不使心的性子,差点就要按着单子上的明细往下发放了,还好被赵嬷嬷给拦了下来:赵嬷嬷等于是总管她屋里财政的,现在到了永安宫,顺理成章地也就把钱袋子握到了手上。
“娘娘,坤宁宫里给您的单子,肯定是要照规矩开的,可您却未必要照规矩发。”赵嬷嬷说着,看徐循还是有点懵懵懂懂的,便叹了口气,挑明道。“按份例,昭容比美人的份例微多。这也是宫里不成文的老规矩了……可两位美人和您却更有情分些。这东西怎么分,可是有讲究的。娘娘您忘了自己刚入宫时候的事了?”
徐循顿时就想到了那时候太孙妃给自己念单子,又送礼物的事。不过那时候她和何仙仙得的东西份额大体都是差不多的,没有多少区别。而且那时候两人初入宫廷,也根本都不会计较这些个,比如说孙玉女的份例多少,徐循就一直都没有打听过。
“人才进来几个月,就会计较这些个了吗?”徐循不由得就叹了口气,也是有点觉得赵嬷嬷多虑了。
赵嬷嬷却正色道,“娘娘,赵昭容前阵子可是头一批去贵妃娘娘那里道喜的。”
见微知著,赵昭容的举动,起码证明了她是个很敏锐的人。青儿、紫儿能在太孙身边服侍这么久,也不会是傻大姐一般的人物。那几年多少人要从她们口中问消息,她们都能四处敷衍,又能让别人满意,又不让太孙不满意,这份做人功夫徐循自问是拍马都及不上的。
她便头疼地摁了摁额角,“先去打听打听长宁宫和咸阳宫都是怎么发的吧。”
现在分宫了以后,下房都不在一个区域。再加上鱼吕之乱后宫规更加严格,宫女之间互相串门聊家常已经不那么常见,要打探消息还真没这么容易。赵嬷嬷虽然不情愿,却也只能提出道,“只怕这事还得交给柳知恩来做了。”
徐循听了原委,也能理解嬷嬷们的为难,当下点头把柳知恩叫来吩咐了一番,柳知恩第二日便给了回报。“长宁宫就是按份额去赏的,坤宁宫怎么发就怎么赏。咸阳宫是分得一样,具体分了多少那不知道,只知道两人得的一样多。”
要说在这宫里,有什么人能让她完全放心的话,这个人不会是皇后也不会是贵妃,却是非何惠妃莫属。徐循干脆跑去咸阳宫找她闲话,问何惠妃道,“你这都是怎么给分的。”
何惠妃不在乎道,“凤凤那一份我给贴补了点,不让她比别人少也就是了。唉,反正都是表面功夫,随便应付一下,就你还当回事地在那头疼。”
咸阳宫就管了两个人,一个是何仙仙自己侍女提拔起来的刘凤凤刘美人,还有一个是焦昭仪,何仙仙多赏刘美人一点,没有人会多说什么的,那毕竟是她的老部下了。可徐循这里情况又不一样,青儿、紫儿和她又有交情又不是故人,徐循从何仙仙这里也得不到什么帮助。回去想了半天,只好分派道,“都从我份额里添补一些,赵昭容意思意思,青儿、紫儿多添补一点,让她们最后拿的比赵昭容少一点,比现在又多一些。”
赵嬷嬷脸都苦了——几个主位之间的待遇差距,就这么说吧,到了冬天,徐循一天用炭五十斤,用乳品五斤。赵昭容一天用炭二十斤,乳品两斤,两个美人一天用炭十八斤,乳品一斤半。就是因为妃到宫嫔差距大,宫嫔之间差距小,所以宫里才认为宫嫔是没有等位区别的。可问题就是出在这里,本来差距就小了,徐循还要体现出差别来。这不是给赵嬷嬷出难题吗?别到了最后出现什么一天用炭十八斤八两的笑话,那就真好笑了。
可也没办法,主子把道道划下来了,底下人只能想着法子去做。最后赵嬷嬷给徐循开了一张单子,把炭、米这些大宗都给添了点,三人平齐,乳品、胭脂水粉这些名贵的小宗就还维持原样不变。这样也算是又体现出差距,又体现出恩义了。
徐循看了也觉得过得去,遂将三人招齐,拿了单子笑道,“今冬用度大略是都下来了,东西都收在库房里。炭呀什么的每日会送来,别的还有什么你们要用时,只派个人过去开单画押支取便是了。”
遂令赵嬷嬷把用度都念出来给三人听了,方道,“按说咱们住在一块,本是喜事,应该聚在一起热闹热闹的。但昭皇帝周年没过,也不便有什么动作,这一顿先记下了,日后我再补请三位妹妹吧。”
其实说起来,青儿、紫儿都比她大,不过这会儿也没人会和徐循挑语病的,都起身行礼谢过了徐循的抬举。徐循又嘱咐道,“咱们宫里好吃的好玩的竟有,不过还是那句话,眼下周年没过,除了得闲四处坐坐,给长辈们请安说话以外,无事还是谨慎在自个儿屋内安稳读书为好。毕竟是心丧三年,有些规矩也是不能不守的。”
这说的是正理,太后不说了,皇后到现在都尽量穿着素服,各宫也都是如此,太鲜亮的颜色不可能上身的。虽说出于更迫切的需要,皇帝没有茹素禁欲,但有些表面功夫也不能不做。徐循身为永安宫主,当然要把这个精神传递给底下人。若是三位嫔妾闹出什么不是,她面上也没光辉。
青儿、紫儿都应了,赵昭容也笑道,“姐姐吩咐得是,得了空我只在咱们宫里走走,若是姐姐不嫌弃,我便多来寻姐姐说说话。”
说起来,她也是过来请安过几次了,都没和徐循照上面。这还是正儿八经第一次给宫主请安,态度特别热诚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选秀选进来的,肯定都是长相清秀举止文雅的小美女,赵昭容又是笑口常开的性子,面上一直都带着淡淡的笑意,配合着她的圆脸,看起来很可爱,很惹人好感。
徐循见她小心翼翼又有所期盼地望着自己,不知如何,便想起了自己当时刚进宫的那段时间,心头也是一软,因笑道,“好啊,有了空,你们都常来。咱们既然有缘住在一宫里,就得和家人一样相处。”
青儿、紫儿和她也是熟惯的,闻言也都露出笑来。徐循再和她们说了几句家常,三人便很有眼色地逐一告辞了。
徐循自己歪在炕边,手里拿着一杯茶,慢慢地拿杯盖撩着茶水,和炕边的孙嬷嬷闲话道,“可怜赵昭容,也是挺孤单的。”
青儿、紫儿一起伺候了皇帝多少年?又有太后旧主,在新人里根本自成一派,别人是插不进去的。这两人也是很恭谨的态度,皇后、贵妃乃至她这个本主康妃都没少去请安。和赵昭容显然不会一起行动。至于别的嫔妾那住得就有点远了,孙贵妃手底下的吴婕妤、曹宝林年纪相当,位分也相当,又算是一个科室的同事,关系肯定紧密的。刘美人跟着何惠妃混,焦昭仪是个很甜美很本分的小姑娘,成天没事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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