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萝随意轻弄着弦,叩弦之声如冰似玉,若有若无的宫商轻灵如水,眼前飘飘忽忽闪过十年前的丝丝记忆,旧梦刹那如电光般闪过,却又渺然无踪依然不记得自己是谁。
她暗自伤怀,从颜夕的飞燕楼,到祁王的王府,如今的皇宫西苑,未来的燕国,云萝虽然贵为祁国公主,较之当年在街头乞食的流浪幼女,也不过是不再受饥寒之苦而已,终究只是一枚身不由己的棋子、一只帝国风云霸主玩弄于手掌间的弱小动物。
祁帝和燕帝,抑或其他霸主,所求的不过是一个完整的“江山”,然而古书有云“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谁家帝王能够流传千秋万代?即使是绵延千载的“轩辕皇族”,最终亦逃不脱覆亡的命运。倘若能够劝醒世人,不必强求建功立业,不必力求将“江山”握为掌中之物,让他们忘却国家利益、忘却争斗和机心,放下他们手中的剑,放下他们心中的欲望,该有多么好?
这些隐藏在云萝思绪深处的念头,她从来不曾对西苑内的任何人说起过,甚至包括她最敬爱的义母静妃在内,都不曾深入地走近过她的内心,她们眼中的云萝向来是温柔文静的,尽管偶尔会有些倔强,看上去依旧是一个听话的贤淑公主。
云萝的心事向来只有一位知己能懂,便是眼前这一架紫色楠木雕就的琴。
琴随心动,柔婉的乐音穿透西苑宫墙。
琴能解语,多年来伴随身侧、高山流水的知音,任凭多么大胆狂妄的念头、多么惊世骇俗的心事,惟有它能解读;自己的曼吟低唱,也惟有借它抒发。
小雨等人依稀从梦中醒来,见云萝独自抚琴,料想她今日有心事借琴曲抒吐,只远远闪身躲藏在帷幕后等着云萝传唤。
宫墙外宫灯闪闪烁烁,一路行来几个影影绰绰的身影。
祁舜在御书房阅过燕国婚约回函,盖好印玺交与来使,再与朝臣议过几桩内政、看完奏折,转回太子所居的北苑时,夜幕早已笼罩着帝城。
一名小内侍小心翼翼提灯引着路,低声禀报道:“因昨日春雨将东苑那边的路冲坏了些,内宫监正在修缮,新砌成的青石板不牢靠,殿下可愿意往西苑那边绕一绕远?”
祁舜对这些小事向来不大关注,任凭内侍们持灯照路经过西苑,临近宫墙外时,猛地听见一阵琴音入耳,不觉放缓了脚步。
小内侍会意,向西苑内看了一看,说道:“静妃娘娘卧病已久,西苑内月夜抚琴的恐怕是三公主。”
另一名小内侍道:“听说三公主的琴艺虽然绝佳,最近几年却弹奏得少,奴才入宫以来还是第一次听见。”
祁舜立住静听了片刻,剑眉微簇了一下,暗想道:“深夜抚琴,必有不可对人言传之心事,她小小年纪,身为父皇义女,不该有如此重的心机,琴声如此压抑幽怨。”
他忽地想起一事,问身边内侍道:“去年东山祭奠皇陵,是哪位公主随母后一起前往的?”
依祁国惯例,每年春天帝后会联袂前往百里之外的东山祭奠祁帝祖陵,祁帝虽然身体状况不佳,仍然亲自坚持与祁皇后一起前往,由祁舜在京城临安主持朝政,但是今年祁帝病情加重,早已吩咐由秦王祁舜代劳。
小内侍忙道:“奴才回殿下的话,东山祭陵,向来是大公主随皇上和皇后去得多些,二公主前年也随行过一次,三公主因为留在西苑侍候静妃,一次都没有去过。”
祁舜若有所思,对小内侍说道:“告诉司礼监,三公主即将嫁往燕国,此次祭奠祖陵母后若是前往,让她一起随行。”
他言毕不再停留,踏着月色加快脚步向北苑行去。
云萝自顾抚弄琴弦,并未察觉宫墙外有人聆听过自己的琴音,更未料到琴音会泄露自己的心事。
正文 第二章 祭陵(一)
东山皇陵距离祁国京城临安约数百里,来去往返需七八日之久,祁帝病重,祁皇后心中不愿远离临安。
司礼监因祁舜有言在先,宛转提醒祁皇后不如派遣一位公主代为祭陵,并且暗示云萝即将远嫁燕国,不如趁此机会由她代替皇后前往,以示拜别祁国祖先之意,祁皇后并无异议,随即下诏命云萝随祁舜同去东陵。
云萝久未出宫,突然接到旨意被皇后派遣前去祭陵,并没有想到竟是祁舜从中叮嘱过。
春光明媚、暖风拂面,临安郊外四野碧草青青。
祁舜带着云萝和数名皇宫侍卫和宫人组成的车马队列一路前往东山皇陵,他自行骑乘了一匹高大骏马,头戴一顶纯金龙冠,身着淡青色锦衣,腰间系着玉带,肩披一袭嵌绣金线的纯黑色羽缎披风,佩戴着一柄祁国御赐黄金剑,越发显得风姿俊朗、潇洒出尘。
云萝与小雨一起端坐在华丽的辇车内,轻轻掀开马车帷幕一角观望沿途风景,只觉民间的自然风光与临安宫禁的繁花似锦大不相同,原本烦闷的心情一扫而空,向小雨说道:“东山的风景真好,不比京城逊色。”
小雨点点头,说道:“奴婢小时候在江南家乡时,常常和哥哥姐姐们一起在陌上采桑叶桑葚,站在田野间看远处风景,都像画儿一样,公主若是见到那样的景致,一定更加喜欢。”她心情愉悦,随口哼唱家乡的歌谣给云萝听:“青青草,草青青,陌上采桑来,男女耕织忙……”
云萝倚着马车壁,柔声道:“我小时候的事情……如今一件都不记得了,不知道我的家乡是南是北,只隐约记得漫山遍野种植着杏花,花开时节山间红得耀眼,遇见下雨时,那花瓣就落了满山。”
小雨顽皮问道:“公主家乡既然有杏花,想必有许多杏子吃吧?”
云萝忍不住微微一笑,说道:“我明明说的是花儿,你偏偏要说到果子上去,西苑可从来没断过新鲜的蔬果,你哪里就馋成这样?”
小雨本意是要逗云萝开心,见她展颜欢笑,心中高兴不已,故意道:“开花结果本是人之常情,奴婢可没有公主那般才情咏叹怜惜花蕊,还是关心果子比较实际一些!”
祁舜领着几名护卫策马走在云萝的车驾前不远之处,那晚他无意间路过西苑时听见的幽咽琴曲后,隐隐觉得云萝与风菲、月芷、甚至其他宫廷贵族少女并不相同,此时听见辇车内云萝与小雨的低声笑语,不禁回头淡淡一瞥。
云萝带着开心笑意探身向马车外观看风景,抬头之际恰好撞见祁舜深邃的眼神,一时来不及收敛笑容。
祁舜见云萝睁大一双明眸凝望着他,心头不觉轻轻震动,她柔嫩白皙的肌肤、忧郁迷蒙的大眼睛、清澈、纯净的眼神,此时看起来别有一种楚楚可怜的动人韵致,让人不忍移开目光。
云萝见祁舜表情严肃,以为他暗责自己失仪,急忙将身子缩回马车内,以眼神示意小雨噤声。
小雨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忙问道:“公主,怎么了?”
云萝微笑着轻声道:“三哥在外面回头看我们,想必是我们刚才说笑声太大,让他听见了。”
小雨在宫中听说过祁舜性情冷静、不苟言笑的传闻,立刻吐了吐舌头,作出一个惊恐的表情,说道:“奴婢明白!虽然现在是宫外,还是不可以大声喧哗,否则秦王殿下会不高兴责怪公主的,对吗?”
云萝点了点头,二人说话声音更低了下来。
天色渐渐暗沉,春雨淅淅沥沥飘落,距离东山皇陵尚有数里之遥时,祁舜见状下令车队在驿馆提前歇息,驿馆主事早已闻讯皇子公主前来祭陵,将下榻之处、膳食安排得妥妥当当。
驿馆轩窗微启,偏厅内早已设好一桌上好的酒水膳食,厅中陈设简洁精致,四面烛火通明,众宫人侍卫皆整整齐齐在一旁侍候,众侍女簇拥着云萝下马车,跟随祁舜一起进入驿馆内。
祁舜坦然落座后,云萝迟疑犹豫着移步走近桌案,坐在距离祁舜较远的一侧,她进宫十载从来没有与祁舜单独相处过,两人之间关系原本生疏,厅内过于宁静的气氛,更让她觉得十分局促、忐忑不安。
祁舜凝视着她略带羞涩的表情和纯真的眼神,突然住箸抬头,问道:“你一向很少出门,今日一路觉得辛苦吗?”
云萝正低头啜饮玉碗中的莲子羹,见祁舜会主动关怀问候自己,随即轻轻放下玉碗,回答说:“我一直在车中歇息,并没有亲自赶路,不觉得辛苦。”
她说话之时,一阵晚风吹过,将她鬓旁一缕秀发撩起,柔光映照之下的烛火映衬着她的侧影,犹如一朵被朦胧烟雨笼罩的初绽杏花,神态温柔纯真、楚楚动人。
祁舜见云萝玉碗中的莲子羹即将告罄,眼神略加示意。
他身旁的小内侍急忙趋近云萝,奉上另一盏新鲜香浓的冰糖燕窝红枣羹,小声说道:“公主喜欢甜羹,不妨试着用些燕窝羹,这是此地驿馆御厨最拿手的甜品。”
云萝尝过一口燕窝羹,点了点头说:“真的很好。”
祁舜住箸站起,说道:“东陵临近我国与衣国边界,衣国最近内乱迭起,局势有些乱,你代母后前来祭陵责任重大,切记不要离开驿馆四处走动,我会多派人手保护你。”
云萝迅速抬头看向他,随即又低下头,柔声道:“谢谢三哥。”
祁舜离开偏厅后,小雨等侍女才敢迈步走近桌案侍候云萝,偏厅内一时又恢复了轻松笑语。
春寒料峭,云萝晚间在驿馆内睡下不久,只觉得身体一阵阵发冷,她原本不以为然,打算强撑着继续安睡下去,不料到半夜时突然发起高热来,唇舌干燥、头疼欲裂。
她勉强支持了半晌,无奈病势沉重,于是轻声呼唤小雨取水。
小雨急忙掌灯来看,见她满面绯红、额头温度高得烫手,顿时吓得六神无主、不知所措,匆匆派人通报祁舜。
云萝昏昏沉沉之际,听见纱帐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含糊着问道:“是医官来诊脉吗?”
祁舜走进房间内,问小雨道:“三公主怎样了?”
云萝头脑昏沉,隐约听见有人问候,勉强打起精神应道:“我……不要紧。”
祁舜举手掀开纱帐,见她一头乌黑如瀑的长发随意拖曳在枕畔,白润的肌肤因热度而泛红,身体却因冰凉畏冷而蜷缩弯曲,立刻伸手轻轻试探她额头温度,问道:“头疼吗?”
云萝被高烧所困意识昏沉,并没有睁开眼睛,她以为是小雨或其他身边侍女近前,断断续续说:“不要担心我……没什么……”
祁舜察觉她额头发烫、面色潮红,侧身转向身边内侍,淡淡说道:“速传医官来开方配药,务必在三日内让公主痊愈。”
内侍不敢怠慢,应命匆匆而去,医官赶来替云萝诊过脉象,随后便将煎熬好的汤药呈进来。
祁舜站立一旁,看着小雨用银色羹匙将药汁一勺一勺细心喂给云萝,深邃的黑眸犹如潭水般沉静。
云萝勉强服下半碗汤药后,摇了摇头说:“不要喝了……”风寒草药原本都是性涩之物,那医官见祁舜有旨限日治好她的病,于是将各种草药剂量加大了一倍调配,自然更加难以下咽。
祁舜见状,声音微冷说道:“后日祭陵大典,她必须安然无恙出席,设法让她喝下去。”
小雨等侍女柔声相劝,说道:“公主,喝了药病才会好,再喝一点好不好?”
云萝仍是坚决摇头,不肯张口,且发出一声微弱的低唤道:“爹爹……”这声低唤,虽然唤的是她的父亲,所指却显然不是祁帝,十有八九是源于她幼年流落在外的记忆。
祁舜剑眉一动,沉声命小雨道:“都退下,将汤药交给我。”
小雨不敢违逆他的旨意,只得将药碗交与祁舜后退出纱帐外,隔着薄薄的淡蓝色纱帐,隐约可见祁舜一手托起云萝的肩颈,让她的头微微上仰,另一手迅疾无比地将整整半碗汤药倒入她的咽喉。
云萝猝不及防之下,一口饮下药汁,只觉苦涩溢满喉间,几颗珠泪不由溢出眼眶,挣扎着说:“好苦……”
祁舜将她的身子缓缓放入锦被内,随手接过内侍早已备好的冰糖,凑近她的樱唇让她舔舐,以纾解汤药的苦涩滋味。
小雨侧身站立在纱帐外,目睹祁舜对云萝的细心关注,心中暗暗称奇道:“宫中都传说秦王殿下为人冷酷高傲,向来不对女子假以辞色,他为什么会这样特别关照三公主?难道是因为公主与燕国太子已有婚约,将来会是地位尊贵的燕国王后,秦王才会有意对她示好?”
祁舜静候着云萝合眸睡去才离开,回到自己居所时,已至四更时分。
次日清晨,祁舜按照往日的习惯在驿馆小院中练剑,他身穿一袭黑色短装,手持一柄黄金锻造的长剑,身形矫捷、剑势凌厉,宛如飞燕惊鸿一般,一阵阵剑气将院内种植的梧桐树叶摧落而下。
小内侍候着他收势,近前禀报说:“回殿下,显庆将军求见。”
祁舜凝视着剑刃,淡然道:“宣。”
一名二十开外、浓眉大眼的年轻将军应声而入,他虽然不及祁舜风姿潇洒,亦是齐整少年,在一身侍卫戎装的衬托之下显得神采奕奕,正是祁国武丞相之子、威远将军显庆。
显庆自幼入皇宫为皇子侍读,行事为人谨慎,深受祁舜信任,相当于他的左膀右臂,近前叩拜之后说道:“属下奉殿下旨意前往衣国拜见剑湖宫主,冷公子听说殿下近日身在东陵,邀约殿下前往剑湖宫一叙,请殿下酌情定夺。”
祁舜闻讯,淡淡道:“剑湖离东陵不远,你告诉冷千叶,待我祭陵大典完成之后就可以赴约。”
显庆答应着,似乎想起一事,迟疑片刻才继续说道:“据属下所知,衣国公主此时正在剑湖宫内小住……”
祁舜俊颜微沉,反问道:“她在不在剑湖,与我们的行程有关系吗?”
显庆毕竟跟随他多年,十分了解他的心意,只是说:“衣帝年前曾修书给皇上,有意促成两国姻缘,冷公子与衣国皇族关系向来亲近,属下担心的是殿下与他们见面尴尬。”
祁舜将黄金剑交给内侍,说道:“我了解冷千叶为人,你不必顾虑。”
显庆急忙应“是”,暗想道:“衣国公主是剑湖宫主冷千叶的表妹,自去年在剑湖宫见过秦王殿下之后便对他芳心暗许,倘若殿下前往衣国求亲,衣帝自然求之不得。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殿下心如明镜却故作不知,枉费衣国公主一番心意。”
云萝清晨听见远处鸡鸣之声醒来,缓缓睁开眼睛,见床榻旁烛火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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