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之会。
这一夜的夜之会,分外的热闹。
白月儿匆匆回到化妆室,仔细又修饰一遍妆容,从匣子里取出那瓶一直没舍得用的法兰西香水,白月儿也算是识人无数,以她的直觉,今晚这位客人绝对不一般。
重新又回到客人身边,摆出自认为最迷人的笑容,看着身边的男人,白月儿越发觉得自己的猜测是对的,虽然只一身黑色西服,戴一副金边眼镜,但那举止之间,不经意流露出来的贵气与风度。。。。。。在夜之会见过形形色色的客人,能与之相较的,也只有那一人。。。。。。
男人似乎有些心不在焉,手中握一只水晶高脚杯,修长的手指轻扣杯沿,时快时慢,突然扭头对白月儿道:“小姐今晚有空吗?”口音略带一点京腔,白月儿愣住。。。。。。到现在为止,她还从未陪客人出过场。。。。。。舞女们总劝她,既然入了这一行,左右也是不清白了,不如就放开手,多捞钱不说,若是运气好,还能给人做个小。。。。。。可她心里总惦记一个人。。。。。。也知道,是妄想。。。。。。
她一直沉默着,男人大概以为她不愿意,也不多讲,起身要离开,白月儿突然把心一横,昂首道:“有空。”
这种“私活”,舞场是不管的,白月儿跟领班请了假,接过许小翠递过来的大衣,再来到大厅时,才发现舞台前一通混乱,一帮男人在高声咒骂,似乎嫌歌女唱得不好,打手围上去却制不住,谁不知道夜之会是海天帮的地盘?敢在这里闹事,定不是一般的地痞流氓。
场面渐渐有些失控,这个月来,已经不是第一次有人来捣乱了,白月儿却没时间去看,男人见她出来,立即就往外走,对这些个纷扰,很是淡漠。
快要到门口时,突然看见一名男子迎面而来,白月儿的脸刷地一下就红了,心跳得厉害,低了头不敢看他,但其实,容庭轩早已认不出她。。。。。。
舞台上忽然传来女子略低沉的声音,男人出门时一个不经意的回头,突然定在那里。。。。。。白月儿无意识去看,也定在那里。。。。。。
原本的歌女不知去了哪,舞台上那名女子,细碎的短发,酒红色衬衣,绸质的面料软软贴在身上,黑色长裤裹住修长双腿。。。。。。一手扶着黑色麦架,一手搭在腰间,声音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既然有客人不爱听《夜上海》,那么我来给大家唱一首,《夜来香》。”
她说这话的时候,完全不去看那几个闹事的流氓,只淡淡扫一眼全场,略回身对乐队抬了手臂示意,“只要钢琴,谢谢。”
前奏很快响起,简单又舒缓的乐声,很快,夹进清冷的女声,婉转低吟,
那南风吹来清凉
那夜莺啼声凄怆
月下的花儿都入梦
只有那夜来香
吐露着芬芳
。。。。。。
双手扶住麦架,她低了头,红唇几乎要吻上话筒,那样的缠绵,可她整个人,看上去又是那样的清冷。。。。。。偶尔,也会抬眸,眼中的光,叫人屏息。。。。。。仿佛遥望这万丈红尘,只她一人,静立于外。。。。。。又仿佛俯瞰这芸芸众生,以王者的姿态。。。。。。
时间静止了,在这一首歌里,静止了。。。。。。舞厅里的每一个,全都在看她,静悄悄,不发出一丝声响。。。。。。
最后一道浅吟在唇角滑落,她低头沉默了几秒,突然转身离开,单手拖了麦架,大步流星。。。。。。留下上百人的大厅,鸦雀无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嗡”地一声响,人们终于回神,议论纷纷。角落里,谭季维对身边那人道:“司令,她就是代黎。”
那人只轻轻抚动左手一只碧玺扳指,过了许久,方才缓缓吐出两个字,
尤物
穿上大衣,代黎从后门离开夜之会,陈小引已经在等待,代黎上车后问道:“你怎么也出来了?”
“容先生来了,正陪着领事,让我送你回去。”
代黎点点头,陈小引正要发动,夜之会里突然跑出来一名招待,敲了敲车窗,将一束花递给了代黎,“大小姐,一位先生让我送给您的。”
代黎接过来,鲜红的玫瑰,在昏暗的车厢里,绽放得异常妖娆。没有花牌,代黎随手将玫瑰扔进后座,并未在意。
男子粗重的喘息夹杂着女子娇柔的呻吟,将夜色,渲染得无限旖旎,一阵猛烈的冲刺过后,男人一声低吼,一切归于平静。
他翻身下床,披上睡衣,拉开门唤人:“送小姐回去。”白月儿挣扎着从床上坐起,这是她的第一次。。。。。。男人看见了落红,没有任何反应。咬着牙穿戴完毕,走到门口时,有人塞给她一沓钞票,足够她在夜之会里,干上一个月。。。。。。白月儿勾起一抹冷笑,她的初夜,果然卖了一个好价钱。
离开房间时,她回头看了一眼,只一刹那的工夫,看见男人站在窗边,手中握一只透明的瓶子,瓶里装的似乎是。。。。。。花瓣?干枯的,暗红的,花瓣?
(《夜来香》出现的时间不对,穿越了)
第二天,代黎起得比往常早了一些,正与常霏一道吃早餐,丫鬟小香捧了一大束红玫瑰进屋,“大小姐,门房收到这束花,是送给您的。”
代黎放下筷子接过来,没有花牌,立即就联想到昨晚那束玫瑰,想来定是一人作为,却没说什么,只让小香找一只花瓶插上,常霏也不问,母女俩依旧安静吃饭。
第三天,第四天。。。。。。玫瑰准时送上代府,一样的花色,一样的品种,一样的数量,一样的,没有花牌。
到后来,常霏终于也忍不住,每天一束新鲜的萨曼莎,在薄冬的上海,实在也罕见。去问代黎,她却似乎早已忘了这件事,正在书房里不知捣腾些什么,听见母亲的询问,从高厚的书堆里探出小脑袋,神情有些迷茫,“玫瑰?让小香插上吧,我忙着呢。”
常霏真有些哭笑不得,女儿的性子更像她父亲,遇事一样的不动声色,只怕,比她父亲还沉得住气。走过去问她,“忙什么呢?”
“找爸爸的一本书。”
。。。。。。
这天,常霏去城外探望一位从前戏班子里的姐妹,一大早出门,直到傍晚还不见人影,若搁在平时倒也没什么,可最近,海天帮与洪兴帮冲突不断,代黎不免就有些心焦,正穿上大衣往外走,远远地,看见两束车灯照进院子里,门房拉开铁门放车子进来,代黎一颗心刚放下,随即又提起,开进来的,并不是自家的车子。
下车的却是常霏,共一名年轻男子,男子穿一袭黑色长风衣,将那身形映衬得高大挺拔,袖口几颗银纽扣,隐隐约约闪着微光,天色已经有些暗了,他的面容瞧不清,只依稀看见坚毅的轮廓,挺直的线条,竟然,有几分熟悉。。。。。。
代黎步下台阶迎上去,常霏向那男人道:“这是小女,代黎。”又向代黎道:“这位是金先生,车在城外暴了胎,老刘说换胎得一个钟头,我怕你着急,幸好遇上这位热心的金先生,搭了他的车回来。”
代黎心中有几分后怕,母亲这样轻易搭了陌生人的车子,好在没有出事。请了金先生去屋里坐,璀璨的水晶罩灯下,将他瞧得清楚,风衣没系扣子,里面穿一件浅灰色羊绒衫,剪裁十分精细,代黎识得那做工,出自一名英国设计师之手,她曾在那家店给萧佑城买过衣服。更精致的是他的脸庞,每一处,都像是精雕细刻一般,只是,越发觉得熟悉。。。。。。
最叫人意外的是那人的声音,竟有三分肖似萧佑城,刚巧也是京腔,怕是有五分相似,一小会儿闲聊的工夫,代黎总是晃神。。。。。。杨妈来客厅问是否可以开饭,金先生却要告辞,常霏自然是挽留,他说晚上还有约,看那样子不像是推词,也就罢了,代黎一路将客人送至门外,金先生上车前,突然转身道:“不知金某能否有这个荣幸,邀代小姐共进晚餐?”
代黎一愣,随即客气笑道:“该我请金先生。”
第二天晚上果然有车来接她,约的六点,竟是一分不差,开车的是位老人,六旬左右的年纪,发斑白,却梳得异常整齐,西装也穿的一丝不苟,笔直挺立,那番气质与教养,绝不似一般仆役。
车子开进了德租界,在一栋小洋楼前停下,代黎刚要去推门,车门从外被人拉开,他今日穿了件深蓝色高领毛衣,浅灰色长裤,随意舒适的装扮。代黎下了车,客气打了声招呼,那人也客气,将她引进屋。
坐定后,一名金发女仆送上咖啡,代黎尝了尝,竟是她喜欢苦咖啡。
客厅里高高吊有一盏水晶灯,流光滑过她修长的手指,那样白,当真如凝脂一样,指尖扣在黑色杯身上,大约是因为用力,关节处呈现出微微的粉红色,几乎透明的粉红色,让他想起暮春季节,漫天飞舞的樱花。
又一名金发女仆送来一束玫瑰,先是送到金先生手里,再由金先生亲自送至代黎眼前,三十朵新鲜的萨曼莎。电光火石般,代黎脑中突然灵光一闪,将许多断断续续的片段联系。。。。。。
放下咖啡杯,代黎抬眼去看对面那人,“请问,‘金’先生真的姓金吗?”
男人一愣,而后那表情,说不上是欢喜还是慌张,声音也有些异样,“代小姐还记得我?”代黎未作回应,只漠然看他。
“实在不是有意欺瞒。。。。。。”男人顿了顿,“我叫做近卫信树。”
“如果知道是近卫先生的邀请,我是不会来的。”
近卫信树似乎没听懂她言语间的意思,道:“代小姐,本来我不想这样直接。。。。。。这一个月来,玫瑰确实都是我送的。。。。。。”他盯看着她,“我的意思代小姐应该很清楚。。。。。。虽说东方人讲究含蓄,可我觉得,直接一点也无妨。。。。。。”他看进她的双眼,“我喜欢你。”
没有任何涟漪,她的眼中没有任何涟漪,平静到让他心慌,双拳不自觉紧了紧。
她开口,语气冷漠,“既然近卫先生讲到直接,那我也直接告诉先生,不可能。”
微微眯了眸,一颗心迅速沉下去!他事先设想过各种状况,却不料,她拒绝得这样彻底,完全不留余地,“代小姐受过新式教育。。。。。。爱情,是不分民族的。。。。。。”
她笑了笑,眼中却孰无笑意,“可我认为,没有什么可以跨越国仇家恨。”
近卫信树站在窗边,看着她离开,拒绝坐他的车子。那束萨曼莎还躺在沙发上,静静吐露着芬芳。
一名老人来到近卫信树身后,半弯了腰,恭敬开口:“少主人,白小姐来了。”
近卫信树声音冰冷,“不见。”
老人退出门去,过了许久,又来到近卫身后,“少主人,主人已经连发三封急电,请您回国。”老人叫做高桥田一郎,是近卫氏的家臣,世代为近卫氏效忠。
“知道了。”近卫的声音依旧冰冷。
“主人希望少主人您不要忘记,带给和子殿下的礼物。。。。。。”
“高桥,”近卫突然唤了一声,片刻后道:“给父亲发一封电报,我会在近日回国,回国之后,立即与和子公主解除婚约。”
高桥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咚”地一声跪下,语气因为过于激动而颤抖,“少主人!少主人!您不能这样!”
近卫离开窗台,一脸默然从高桥身边走过,手中,紧紧攥一只水晶瓶。
从来,只有他不想要,没有他得不到。
干枯的玫瑰花瓣,在瓶中,又一次凋零。
第十八章 执念
代黎睁开眼,昏黄的景物,在眼前,微微地晃动,耳边重复着“哐铛、哐铛”的声音,单调又聒噪。大梦初醒,拥被而坐,封闭压抑的空间,即便已是头等车厢,仍只让人觉得窒息。
车窗就在左手边,合着墨绿色的天鹅绒帘子,是她下午睡觉的时候拉上的,此时再拉开,窗外已经是漆黑一片,玻璃上模模糊糊的,只看见自己的影子。将车窗稍稍提上一些,立即就有风窜进来,车动风急,夹着浓重的湿气与寒气,像是有许多冰渣子扑在脸上,冷得人发颤。
穿上大衣,依旧冷,可她舍不得这样新鲜的气息,宁愿挨冻,也不想憋闷。
将壁灯调亮一些,看了看腕表,估摸着快到南京了,刚好有人敲门,列车员来问是否要餐,火车上自然没什么吃的,代黎看了看菜单子,随便点了两样,列车员再来送餐时,汽笛长鸣,偏巧到站了。
站台上竟是灯火通明,恍若白昼,一列列哨岗整齐排列着,刺刀上那寒厉银光,由明灯照着,一闪一闪的。
列车员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见了这一番阵势,害怕也好奇,探了脑袋看向窗外,小声对代黎道:“这位小姐,车上要来一位大人物呢!”却得不到代黎的回应,见她蹙了眉心,紧紧盯着窗外,忍不住宽慰道:“小姐不用害怕,那边已经清出了一节车厢,这样的大人物,不会逛到这里来的。”
代黎正想着心思,并未留意到列车员说了什么,仍是对他笑了笑,列车员红了脸,退了出去。
火车开出了南京站,果然很快恢复了宁静,在火车上本来也无事可做,代黎又是孤身上路,便只有睡觉,也不知是下午睡了一觉还是怎的,总也睡不着。
也许,离他很近。。。。。。
心都乱了。。。。。。
究竟是怎样睡着也记不清了,再醒来时,已是临近日中,到了午餐时间,列车员又来问,代黎并没有胃口,想起昨晚一道四果甜汤还不错,只要了味汤。
不一会儿列车员就回来了,说是没了桂圆干和红枣,被当作干果送给了别的乘客,怕代黎生气似的,还刻意解释道:“就是昨晚在南京上车的那位,竟是少帅的未婚妻。”
北平,官署。
孙辅敲了敲本已敞开的门,“少帅,薛小姐快到了。”
萧佑城并不抬头,孙辅关上门走进屋里,小声开口:“少帅,在那之前,还是别让薛小姐察觉为好。”
又等了一会儿,才听萧佑城道:“备车。”
在一阵悠长的汽笛鸣响过后,火车终于开进了终点站,旅客们仿佛忘记了长途的乏累,争先恐后涌下车,月台上接站的人,车夫挑夫货贩,本已是拥挤不堪,人头攒动,加之哨岗又围起一大片空地,虽说没有封锁月台,那一个个的荷枪实弹,人们自然不敢接近,远远绕行,留出这一处静穆之地,与那近在咫尺的喧嚣,仿佛两个世界。
虽说头等车厢下站的人不多,并不拥挤,代黎却没有急着下车,只收拾好行李,坐在窗后观望。
突然有人敲窗,代黎低头一看,竟是容庭轩!月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