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头等车厢下站的人不多,并不拥挤,代黎却没有急着下车,只收拾好行李,坐在窗后观望。
突然有人敲窗,代黎低头一看,竟是容庭轩!月台上人多,她没留意他是什么时候来的,也没想到他会出现在这里。
不一会儿,容庭轩进了包厢,一边帮她拿行李一边道:“怎么来北平也不告诉我一声?别说你不知道我最近在这边。”代黎笑了笑,系上围巾同他一起出门,容庭轩又道:“旅店已经订好了,与福特医生的会面约在明天下午。”他既然知道她来北平,知道她此行的目的也不奇怪,代黎笑着说了声谢谢,容庭轩突然回身,似着恼似玩笑,“朋友之间需要这么客气吗?”
两人相视一笑,平添了几分默契。
就在此时,一辆黑色林肯驶进了月台,薛飞瑶款款步下火车,她今日穿了件明黄大衣,在一片墨绿戎装中,分外乍眼。
萧佑城下了车,淡淡招呼了一声,薛飞瑶上车后,他也正准备上车,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不经意偏头,隔了那样远的距离,隔了那样挤的人浪,隔了那样多的喧嚣,一下子,就锁住了她的双眼。。。。。。
四目相对,立即胶着于一处,纵然相隔甚远,纵然众目睽睽,这一刻,只剩彼此,眼中只剩彼此。。。。。。
萧佑城突然移步,哨岗立即左右分开,孙辅皱了眉不敢唤,薛飞瑶咬了唇不愿唤。代黎看见萧佑城走向自己,清醒了一般,低声道:“我们走吧。”容庭轩看了萧佑城一眼,跟了上去,萧佑城见她转身,立即变走为跑,狂奔向她,想唤,张了嘴,却唤不出来。。。。。。
到底还是来不及,眼睁睁看着车子从眼前开走,眼睁睁看着她从眼前离开,眼睁睁看着,看着她,与别的男人,离开。。。。。。
萧佑城半弯了腰,大口喘气,双目牢牢锁住汽车远去的方向。
嫉妒像吐着鲜红信子的毒蛇一样缠绕着他的心,他希望她能爱上别人,他以为能祝福她,却原来不过是骗自己,如今亲眼所见,现实打破一切幻境,他嫉妒到发疯!
思念像刻着锋利锯齿的尖刀一样凌迟着他的心,他有多么想她,多么想见她,如今见了面,却不过是饮鸩止渴,只让他更想她,前一秒相见,后一秒思念。。。。。。他想,他真是要疯了。。。。。。
北平最热闹的栖霞路,商铺鳞次,酒店栉比,入夜灯红酒绿,繁华依旧。加伦餐厅便坐落于这条街上,二楼一间豪华包厢里,年轻俊美的青年男女正对坐用餐,气氛却沉闷压抑,与窗外的熙攘,形成鲜明反差。
“爸爸昨天又打来电话催问,什么时候结婚。”
“我的伤还没好。”
薛飞瑶嗤笑一声,刚好有人敲门,侍应生送来甜点,描金纹骨瓷餐盘,盘沿还饰有三朵粉紫色康乃馨,将盘中那一小块蓝莓布丁,映衬得分外娇俏可爱,餐盘还未落上桌面,薛飞瑶突然一把夺过,甩手扔了出去,只听“啪”地一声清响,餐盘四分五裂,破碎的瓷片,点心与鲜花,混落于地毯。
侍应生不明所以,仓皇无措,薛飞瑶却只浅浅一笑,端庄娴静,对着侍应生说话,眼睛却看向萧佑城,语气也平淡,“说过多少次了,布丁我爱吃柠檬,不是蓝莓。”
侍应生慌忙赔不是,心中叫苦不迭,他们哪里知道她究竟爱吃什么,只不过照着客人的点餐上菜罢了。
萧佑城连抬眼皮都不抬,拿餐巾拭了拭唇,“让他们重新上一份,我先走了,你慢用。”说完真的起身离开,薛飞瑶心中气极,终于无法掩饰,冷了脸,狠狠搁下银叉,忽得一下站起,咬牙切齿,“萧佑城,你犯不着这样!我薛飞瑶自认不欠你什么,没必要看你的脸色!”
萧佑城置若罔闻,接过门口侍从官递来的大衣,漠然离去。
一边穿衣一边下楼,两名侍从官抢到前头,左右拉开描花玻璃门,偏巧一对男女正步上门前那几蹬台阶,女子行在前面一蹬,回身与男子说话,再回过头时,已是避无可避。
三人静立,沉默,尴尬。
萧佑城屏住呼吸,痴痴看她,日夜折磨着他的容颜,终于近在咫尺,双拳攥紧,指尖在衣袖的掩映下,微微颤抖,需要付出多大的努力,他才能强迫自己,压抑住将她揽进怀里的冲动,他对她所有的爱意贪恋热切,只能烧在心里。
代黎低敛了眸,下巴藏在宽厚的黑色围巾里,几缕发垂下,将额际半掩,只看见苍白的肤色,沉静的苍白,苍白到沉静。
容庭轩迈步,悄悄走进了餐厅,无需说什么,不必等什么,她与他,两个人的世界。
他终于想到要开口,启了唇,却不知道说什么,有那样多的话想对她讲,可是,此刻,他不知道说什么。
“你。。。。。。还好吧。。。。。。”多么蠢的问题,客套到虚伪,可他一开口,只得这么一句,也许,这便是他心底里的话,是他最牵挂的。。。。。。黎,你过得好不好。。。。。。
她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发在额前轻轻的晃,很快又静下。
他渐渐理出几分思绪,“怎么来了北平?”
“为了爸爸,见医生。”她第一次开口,说话时没有抬眸,他其实是庆幸的,他其实不敢看她的眼睛,他害怕,他怕她的眼睛里,已经没了他。
“住在哪里?”话一出口即已后悔,她与容庭轩的关系。。。。。。他不确定。。。。。。
“合家旅馆。”
他暗暗松下一口气,却听她道:“没什么事的话,我进去了。”
他没有应承,双目仍牢牢锁住她,几乎就要冲口而出。。。。。。别走。。。。。。可他什么都不能说。。。。。。在错身那一刹那,她终于看了他一眼,乌沉沉的眸子。。。。。。他立于原地,竟是久久不能回神。。。。。。
透过朦胧的毛玻璃,他看见她坐在容庭轩的对面,分明看不清表情,可他肯定,她在笑,对着容庭轩,微笑。。。。。。
手心略嫌硌,许久之后才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时,他握紧了腰间的枪。
“代黎。”容庭轩唤了一声,过了几秒代黎才恍然看他,“什么?”
“没事,”容庭轩温和一笑,“还合胃口吗?”
“挺好的。”
接着又是沉默,虽说吃饭时少话是代黎的习惯,容庭轩也知道,可他今天不愿看她沉默,他想陪她聊聊天,引导她想一些别的,绞尽了脑汁,却是枉然。
侍应生刚送上餐,代黎身后传来年轻女子的声音,“庭轩?”
容庭轩抬起头,神色微怔,代黎觉得那声音有几分熟,回过头去,不远处,一名黄衣女子刚刚步下扶梯,聘婷秀雅,原来是薛飞瑶。
薛飞瑶于扶梯口顿住,冲代黎微微笑了笑,“果然是代小姐。”
代黎也微笑,姿态同样漂亮,“你好。”
薛飞瑶竟迎了上来,面目和善,笑语盈盈,“我能坐下吗?”说话间已顺势拉过容庭轩身边的椅子,招呼侍应生要了杯咖啡。
咖啡很快送了上来,腾腾冒着热气,薛飞瑶并不喝,只拿银勺有一下没一下拨弄着,举止间,透着一种闲适的优雅,“代小姐这次来北平,会待多久?”
“还没定。”
薛飞瑶轻啜一口咖啡,又缓缓放下,“我跟佑城的婚礼快要办了,不知代小姐到时还在不在北平?”
代黎淡然一笑,“不管在不在,我先祝福薛小姐,祝你得偿所愿。”
这话由代黎说出来,听在薛飞瑶耳中,真是道不尽的讽刺,薛飞瑶捏住银勺的手指不自觉狠狠紧了紧,到底没失了仪态,嫣然笑道:“多谢。”
咖啡没喝完,薛飞瑶告了辞,容庭轩只觉得这一顿饭当真是味同嚼蜡,分外累心,他尚且如此,更何况是代黎。
将代黎送回旅馆,容庭轩没进屋,只在门外与她道别,却没有即时离去,倚靠在走廊里吸完一支烟,他其实很少抽烟,不免觉得胸闷,这家旅馆是他私人名下的一处产业,他本打算在她隔壁间住下,想了想还是不妥,最后只嘱咐经理特别关照,出了旅馆大门,抬头去看她的房间,已经关了灯,想来是旅途劳累,早早睡下了。
正对着窗口出神,马路对面传来汽车喇叭的声响,容庭轩无意识扭头去看,昏黄的路灯下,一名女子倚车而立,明黄大衣那长长的下摆,在风中轻轻地舞,女子浅笑,明媚灵动,开口道:“贝芙丽还没有打烊。”容庭轩恍惚间,以为回到了当年的牛津。
那时候薛飞瑶刚入校,因为魅力出众,很快成为人群中的焦点,彼时容庭轩已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两人又都是东方人,自然常被一并提起。那天容庭轩下了晚课,出门便看见她倚靠在车身,当时说的便是这么一句,贝芙丽还没有打烊。
后来他们相恋,同学们都以为是她追求的他,其实,早在年幼时,他们已经相识。
容庭轩下车后,看那霓虹闪烁,真是的“Beverlys”,讶异去看薛飞瑶,见她笑道:“第一次看到的时候,我也觉得惊讶,当时就想,哪天得约你来坐坐。”
老板娘自然不是他们熟悉的那位,要了一瓶苏格兰威士忌,薛飞瑶仰头就是一杯,容庭轩没有喝,轻轻晃了晃杯身,看那清澈透明的棕黄色液体,漾动在杯底。
薛飞瑶酒量很好,一瓶酒眼看着就要见底,她想再要一瓶,却被容庭轩拦了下来,“够了!”
薛飞瑶吃吃地笑,“你还不清楚我的酒量?那晚在牛津,我可是喝了两瓶。”那是因为你的母亲去世了,容庭轩在心里道,开口说的却是,“既然这么痛苦,何必还要为难?”
“为难?”薛飞瑶皱眉,冷笑一声,“我为难了谁?他不懂,你也不懂么?当真以为薛家的兵权握在我手中,我说什么就是什么?我费了多大的气力才劝下爸爸,我为难了谁?”
容庭轩看她那样子,知道是有几分薄醉了,温言劝道:“现在事情已经过去了。”
薛飞瑶又是冷笑,“所以呢?我应该放手成全他们?权当是在为萧佑城付出?”
容庭轩不答话,酒馆是英国人开的,满室的英伦风情,角落里有一支乐队,正在现场演奏,容庭轩瞧了一会儿,思绪渐远,仿佛真的回到了当年的英格兰。。。。。。开口,语气轻柔,“飞瑶,我印象中的你,不是这样的。。。。。。我一直钦佩于你的洒脱。。。。。。那年也是在贝芙丽,我提出分手,你甚至可以微笑着祝福我。。。。。。”
薛飞瑶深深陷进软沙发里,双眼微蒙,声音也轻,“那是因为我们根本不相爱。”
容庭轩突然扭头看她,眼神犀利,“你真的爱他吗?”
“或许吧。。。。。。”薛飞瑶淡淡地笑,“或许,我只是不甘心。。。。。。从小到大,我没有输过,却两次败在同一个女人手里。。。。。。我不甘心。。。。。。”
“飞瑶,感情的事情,论不上成败。”
薛飞瑶自顾自地说下去,“如果换做别的女人,如果你们爱上的是别的女人,我或许根本不屑。。。。。。可偏偏是她。。。。。。第一次,我真正欣赏一个女人,也真正想要赢她。。。。。。”
容庭轩深深看她,话到嘴边,却迟迟不能开口。
薛飞瑶看他一眼,又是嫣然一笑,“觉着我很傻是不是?弄成现在这种状况,三个人都痛苦。。。。。。庭轩,不是每个人都像你那样,因为爱,所以放手。。。。。。”轻轻闭上眼,声音几近呢喃,“不走到最后,谁也不知道,结果会是怎样。。。。。。”
容庭轩终于彻底沉默,身处的酒馆还是当年的名字,身边的女子还是当年的模样,可到底,不是当年。
福特医生是美国著名的内科医生,被北军政府以官方名义邀请来北平,看诊三个月。代黎与福特医生见面后,将父亲的情况简略说了,希望能邀请医生去一趟上海,福特医生却很为难,因为北军政府邀请他来的是北平,擅自跑去上海,很是不妥。
正交谈着,护士小姐送来一份公函,大意是此番邀请福特医生来看诊,并不局限于北平,只要是北军属地,福特医生大可各处游历,当地政府自会依上宾礼遇。福特医生对这样一份及时又恰好的公函很是称奇,感叹了一番代黎的好运气,因为手头正有病患,出发的时间定在了一周后。
代黎在北平并没有多少可以拜访的朋友,这天无事,去给家人买礼物,出了旅馆才发现,天色阴晦晦的,缠缠绵绵飘着细小的雨丝,门童及时递上一把伞,代黎道了声谢,却没有接,迎着斜风细雨,就这样走了出去。
从百货公司里出来时,雨已经下大了,唏哩哗啦,瓢泼一样,地面上绽放密密麻麻的水花,一朵覆一朵,路上几乎没有了行人,黄包车也少见,好容易过来一辆,身边早有人抢了上去。代黎也不急,站在门楼下,静静去看那一片大雨滂沱。
马路斜对面停了一辆黑色林肯,萧佑城坐在车子里,贪恋的看着她。及膝的黑色薄呢子大衣,依稀是初次见面时穿的那一件,衣角在狂风里上下翻飞,恣意舞动,黑灰色羊毛围巾松松圈在脖颈间,将那脸,衬得越发小且白,隔着滂沱的雨帘,她的容颜模糊又清晰,生在他眼里。
街边的霓虹灯牌渐次亮了起来,红绿蓝紫,穿透凄迷的雨,倒映在路面上的水洼里,混成扭曲破碎的影。
一辆车缓缓驶过来,车轮溅起水花,正好就停在代黎面前,车门打开,先是撑出一把黑色雨伞,伞下那人,一身的戎装,纵然瞧不清面目,只凭那眼神,代黎也知道,他是谁。
车厢内暖哄哄的,代黎这才发现身子早就冻僵了,发也是湿的,接过萧佑城递来的干毛巾,代黎道了声谢,萧佑城抿了抿唇角,没有说话。
代黎擦着湿发,思量了片刻,道:“福特医生的事情,谢谢你。”
萧佑城又抿了抿唇角,终于开口:“伯父伯母都好吗?”
“挺好的。”
代黎擦干了发,将毛巾搁在一旁,眼睛看向窗外,再没有交谈的意思。萧佑城眯了眸,握住方向盘的手,紧了又紧,她待他生疏又客气,叫人抓狂的生疏客气。
雨势不见小,豆大的雨点落上车窗,笃笃笃笃的,像是敲在人心里,将五脏六腑通通搅了一遍,他说,一起去吃饭。她说,不用了。他“嗯”了一声,再没说话。
车子突然停了下来,她以为到了,想下车又觉得不对劲,他的声音响起,透着几分疲倦,“雨太大了。”
她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头,只一心一意去看右手边的车窗,车窗上全是模糊的水痕,纵横交错,交错纵横,很快,又被新一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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