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屋,才发现自己料错了,妻子已经起了,沙发上铺满了花花绿绿的布料衣样,裁缝拿了卷尺与衣料,在她身上比划着。
郑家言凌晨回家被撞个正着,只好笑着上前道:“今儿起得挺早。”何宁娇并不看他,只一心一意去看衣料,郑家言不好即时就走,装模作样翻了翻沙发上的布料,“怎么又想起做衣服了?来上海前不是才做了许多么?”
何宁娇剜他一眼,没有说话,郑家言问的也是废话,哪有女人嫌衣服多的,讪讪正准备上楼,却被何宁娇唤住,“明晚赵家小姐的生日舞会,咱们得参加。”
郑家言茫然,“哪个赵家小姐?”
“谁家小姐不重要,重要的是少帅和代黎都会去。”
郑家言更是茫然,“你那个同学,不是不喜欢参加这些个舞会宴会么?”
“我说我离开上海太久了,好多人不认识,请她一起去,她已经答应了。”
“可少帅也未必去啊?”
何宁娇又剜他一眼,“少帅巴巴从北平来上海,你以为是为了什么?为了长乐门那几个舞女?你想法子把消息透给少帅,少帅一定去。”
郑家言叫她拿了短处,陪笑两声,看一眼那裁缝,转而道:“这事你可真够上心的。”
“代黎可是我中学最好的同学。”言语间,裁缝告了辞,何宁娇方才继续道:“要说一点私心没有,那也是假的,少帅如今掌了军权,若能有少夫人这样一个靠山,便是今后你看上了哪家小姑娘,也不能轻易和我离婚不是?”
郑家言不由发怒,半真半假呵责道:“整天没事都瞎想些什么呢?”
何宁娇吃吃笑了出来,郑家言顿时消了一半的怒火,上前拥着她,轻抚她的小腹,“医生说了,妈妈要保持好心情,这样肚子里的宝宝才会健康,别总想那些有的没的,我对你怎样,你还不知道?”
何宁娇笑意更浓,她是个聪明女人,男人免不了出去偷腥,睁只眼闭只眼,方才是婚姻维系之道。
因为各自都有车子,只约在赵家见面,何宁娇并不担心代黎爽约,她既答应了,就一定会去。果然,何宁娇来到赵府时,代黎已经到了,时间还早,宴会厅里的人并不多,偌大的舞池,叫屋顶那水晶灯一照,光华满地,颇有些空荡的感觉。
代黎独自坐在宴会厅一角,修长双腿交叠,手臂闲闲搭在腿上,指尖勾一只高脚杯,却不见喝的意思,只略低了头,仿佛发呆。
从见到代黎的第一刻时起,何宁娇便瞪大了眼,她穿的。。。。。。黑夜蓝重绸衬衣,领口与袖口皆是白色,肩饰白色薄绸小坎肩,坎肩上又饰有黑珍珠及纯白提花蕾丝,金珠长项链在颈中缠了三圈,垂至衬衣最下面一粒纽扣,穿一条黑色紧身长裤,足蹬黑色长筒皮靴,将那美腿,衬得尤其长且直。。。。。。美是真的美,只是,穿成这样,哪里像是来跳舞。。。。。。
何宁娇走上前,正想抱怨两句,代黎大概感觉到有人靠近,抬头。。。。。。何宁娇霎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那一双黑眸,定定看着你,却仿佛透着几分心不在焉,心不在焉低下又藏了些许朦胧的忧郁。。。。。。这样多的情绪,黑眸仍只是清亮,孩童一样的清亮。何宁娇想起,在中学时代,代黎便有这样一双清亮的眸,许多年过去了,自己已经为人妻为人母,虽说生活并不艰难,眸子里早已失了清澈,可是她,竟还能拥有这样一双眸,仿佛纤尘未染。。。。。。明明与自己同岁,她却像个少女,也像个少年。
代黎伸手在何宁娇眼前晃了晃,“嘿!回神了!”
何宁娇拉回了思绪,再看她时,她眼里只有微微笑意,恍若前一刻她眼底里的忧郁,只是自己的错觉。
脱去大衣,马上有男仆接了去,何宁娇穿了件宝石蓝旗袍,缀以银丝线织做的梅花纹,松松搭一条银白披肩,掩了微凸的小腹。何宁娇在代黎身边坐下,叹道:“跟你一比,我都成了大妈了,明明我比你还小四个月的。”
代黎只微笑,喝了一口果子露,在两人回忆过去的闲聊中,舞场渐渐热闹了起来。
宴会厅里瞬间的安静瞬间的喧闹,代黎并未曾留意,何宁娇一直分了神注意着门口,抵了抵代黎的胳膊,下巴朝外扬了扬,“看!谁来了。”
不是没有心理准备,在看到那抹熟悉的身影时,心头还是猛的一突,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只知道跳得厉害,代黎很快别过脸,喝一口果子露,喝了半天才发现,杯子早已空了。
有男仆递上酒水盘,代黎随手拿了杯,不经意扫一眼端酒水的男仆,还是个少年的模样,白皮肤,细长的丹凤眼,微红的唇。。。。。。代黎迅速回头,衣香鬓影间,哪里还有男仆半分的影子?
代黎略颦了眉。。。。。。北大学生、上海亡命流徒、南军将领、赵家男仆。。。。。。这个朱淳,实在是不简单。
何宁娇对代黎此刻的分神很是不解,又抵了抵她的胳膊,“去那边吃点东西?”她们所在的位置偏僻又有些暗,不太容易被看见。
“你去吧,我还不饿。”
何宁娇见劝说不成,也就搁下了。
少帅既已到场,舞会很快开始,赵沁梅大大方方邀请萧佑城跳第一支舞,寿星的邀请,又是位女士,萧佑城自然没有推辞的道理。赵沁梅已经有了未婚夫,此番邀请,倒真是出于对萧佑城的尊敬与仰慕,再无旁想。
第一支舞,何宁娇被丈夫郑家言邀进了舞池,代黎独自坐在舞池边,低了头愣神,身前有人,她是过了很久才发现的,抬起眸,看见一身黑色西装的年轻男子,乌发浓密,脸庞俊美,唇边还挂有淡淡宠溺的笑,“跳舞吗?”
代黎笑着摇了摇头,金色灯光洒上她的脸,那笑颜有着忽明忽暗的恍惚,容庭轩在她身边坐下,要了杯红酒,“我刚到,没想到能看到你。”
代黎仍是笑了笑,并没有交谈的意思,容庭轩看一眼舞池,那一身戎装,分外乍眼,也明白了她的心不在焉。
一支舞结束,何宁娇回到座位,看见一旁的容庭轩,又看了看代黎,眼神颇为暧昧艳羡。而舞池的另一端,赵沁梅正准备告辞,却被萧佑城唤住,“赵小姐,能请你介绍一下在场的客人么?”赵沁梅先是讶异,然后欣然同意。
宾客们很快发现少帅的用意,许多人是萧佑城不认识的,很是期待兴奋,斟酌着怎样以最简洁的话语让少帅记住自己,待辗转到舞池这一边时,已经过了许久。
“这位是容庭轩少爷,你们一定认识的。”
萧佑城笑着伸出手,“很久不见。”
容庭轩也笑着伸手与他交握,“很久不见。”
“这位是。。。。。。”赵沁梅看一眼萧佑城,“这位是代黎小姐。”
“你好。”
“你好。”
第二十四章 梦中昙
舞池边奏着西洋乐,非常熟悉的旋律,代黎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曲名是什么;屋顶上那只大吊灯,流光经由彩色水晶片折射而出,花花晃动在眼前,脑袋里隐隐作痛;各种香气从四面八方逼上来,有鲜花香,有脂粉香,有香水香,有美酒香,有食物香,甚至还有烟草香。。。。。。她快要喘不过气。
一杯清水送到她眼前,她恍惚接过,恍惚道谢,水是温热的,喝下半杯,心中果然平稳了许多,她渐渐放松,对容庭轩笑了笑,容庭轩柔声问她,“送你回去?”她摇了摇头,将些许涣散的目光投向熙攘的舞池。
来了萧佑城,又来了容庭轩,赵府今晚可谓是风光无限,赚足了面子,仿佛刻意似的,舞会进行到一半,竟又迎来了一对耀眼璧人。
男子身着白色礼服,戴一副金边眼镜,斯文俊朗,风度翩翩。女子一袭素白缎面旗袍,却在左肩绣一朵艳红牡丹,盛放至胸前,黑发绾起,鬓边簪一朵红玫瑰,半开半敛,纯情与风骚之间,拿捏的刚刚好。
女子几乎无人不识,夜之会当红舞女,也是上海滩有名的交际花,白月儿。男子却几乎无人识得,可那样的气度,又能请动白月儿作陪,定然不是等闲人物,客人们纷纷交头接耳,暗自打听,就连主人赵天勤,也亲自上前问候。
男子的身份很快传开,近卫氏,日本人,来上海做布匹生意。与日本人那一仗发生在一年前,且又远在东北,人们并没有过多的感触,日本人在上海做生意,也是有的,并不稀奇。
萧佑城坐在舞池边,手中轻晃一杯白兰地,舞场里来了谁,走了谁,哪里热闹,哪里冷清,他完全不在意,他只在意她在哪里,他只知道这里有她,那个共他有着杀父之仇的她,分开短短半年,思念却让他犹如凌迟,夜夜在心悸中难眠。她给他种了最厉害的蛊,哪怕有一天她想要亲手杀了他,他一定仍爱她,执迷不悟。
“少帅。少帅?”女人唤了两声,萧佑城看过去,眼中闪过一丝不快,女人并没有因此被吓到,反而轻声笑出来,笑声很好听,有如银铃,“少帅为何不跳舞?”
与赵沁梅跳完第一支舞过后,萧佑城再未邀请谁跳舞,他不是来跳舞的,他只是来看她。小姐太太们频频将目光投向这里,更有人借故在他面前走动,希冀少帅能留意到自己,也有性格大方一点的,盘算着主动上前邀请,可少帅那脸色,最终让人望而却步,却仍有例外。
眼前这女人,身材高挑,银红露肩晚礼服,胸前挂一串白色珍珠项链,越发映得肤白如雪,竟有些面熟,萧佑城将目光收回来,没有搭理的意思,舞池那一边,她的身影虽然模糊,却是他全部的念想。
“少帅独自在这里喝酒,不觉得无趣?”女人竟然没走,反在他身边坐了下来,萧有城终于略皱起眉,他不习惯有人坐在他身边,除了她。
忍住要拔枪的冲动,他最近越来越冲动了,冷冰冰的声音,“我不认识小姐。”
女人还是不怕,又笑出声来,“少帅果真贵人多忘,赵小姐刚介绍过,我是沈纤。”
沈纤,萧佑城想起来了,不因为赵沁梅的介绍。沈纤是时下最当红的电影明星,大江南北无人不晓,他们从前一起看电影,许多都是沈纤的片子,她记性好,奇怪总记不住演员的名字,每次都问他,“这人很面熟,叫什么来着?”因此他记得,哪怕一个跑龙套,他都记得。
新一支舞曲开始,衣着鲜亮的时髦男女,纷纷寻找舞伴,双双对对步入舞池,近卫信树却舍了白月儿,径自走向宴会厅一角。
原本就有些僻静的角落更加静,人们悄悄看向这里,萧佑城与代黎的婚事,曾是全国瞩目的新闻,没人不知道他们的关系,如今虽说分了,可少帅在场,自然不会有人敢邀代黎跳舞,这个日本人,大概刚来到上海,什么都不懂。
近卫信树向代黎微微鞠躬,伸手邀请,容庭轩突然站起,也伸手邀请。。。。。。周围更静了。
代黎神色如常,放下高脚杯,将手递给了容庭轩,不曾去看近卫信树一眼,何宁娇对代黎的态度有些不解,何至于让人这样尴尬,而且又是俊朗不凡的男子,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却在那男人的脸上看出笑意。。。。。。何宁娇眨眨眼,灯光迷乱,定是看错了。
舞池另一边,萧佑城看到了这一幕,也放下高脚杯,邀请身边的沈纤,沈纤并不拿乔,嫣然一笑,将纤纤十指放入他掌心。
虽然相拥而舞,萧佑城的脸色仍疏离,手臂也只轻轻搭在沈纤腰间,沈纤净捡些趣事笑话来讲,她是新式女子,很有些幽默爽朗,可萧佑城的心思不在这里,任她使出浑身解数,也是无用。
渐渐滑入舞池中心,容庭轩与代黎恰巧也舞至这里,在四人错身那一刹那,萧佑城突然一推一揽,低声一句“换个舞伴。”将沈纤送入容庭轩怀里,自己则抱住了那个日思夜想的人。
瞬间的错愕尴尬后,沈纤恢复了镇定,对容庭轩笑了笑,容庭轩也是礼貌一笑,可两人一时都不知道说什么,便沉默下来。不一会儿,沈纤突然笑道:“那边有一位小姐,一直在看容先生。”
容庭轩却连张望的兴趣都没有,只是应了一声,沈纤又看一眼不远处的萧佑城,他将怀里的女子拥得那样紧,完全不若方才与她跳舞时的模样,微微一笑,“可惜了,代小姐只有一位。”
代黎自跌入萧佑城怀里,便低了头不说话,她听见自己一颗心跳得厉害,像是当初,第一次跌进他怀里,心慌又心动,可一切又那样熟悉,他的味道。。。。。。
握在她腰间的手臂紧了紧,又紧了紧,贴得那样近,她的脚步乱了几拍,差点踩到他的脚,他根本顾不得去理会什么舞步,只是紧紧拥抱她,心中喜极也痛极,恨不得将她镶进身体里,再也不放开。
她将脸庞半埋进他肩膀,始终没抬头,他眼前只有她柔顺的黑发,他低头,亲吻发梢,温柔小心,几乎虔诚。
她耳边突然响起他的低语,“信不信我现在就能吻你?”
她倏然抬头,他的双眸近在咫尺,眼中却没有戏谑轻佻,只是痛楚压抑,她的心也跟着疼起来,像是每每在噩梦中醒转那样疼,因为梦里,她总是看见这样一双眸。
舞曲乍停,她也猝然清醒,挣脱他的怀抱,却挣脱不开他握她的那只手,她一个狠劲,他被甩开,后退两步。各自回座,失落两颗心。
不仅舞池里热闹,舞池边吃喝攀谈,也很热闹,萧佑城突然觉得烦闷,拉开玻璃门走上阳台,点一支烟。
一支烟没抽完,阳台上来了人,白礼服金边眼镜的年轻男子,端一杯红酒,挑眉笑道:“很久不见,萧。。。。。。少帅?”
萧佑城没抬眼,弹了弹烟灰,“彼此彼此,近卫上将。”他们曾在美国念同一所军事学校,只是入学时皆未用真名及真实身份。
近卫信树同样斜靠在阳台,仍是笑道:“老同学一场,少帅何必冷淡?”
“我不记得与上将有过交情。”在学校,他们便是对头,比枪法,比策略,比战术,什么都比。“你来上海做什么?”萧佑城早已暗中查过,近卫信树只带来了一些家臣仆役。
隔着玻璃,近位信树看进宴会厅,“我若说是为了女人,少帅信么?”
萧佑城脸上骤冷,声音也冰,“她是我的。”
近卫信树笑着啜一口酒,“这话你该对容先生讲。”宴会厅里,容庭轩正为代黎端来一盘蛋糕。
萧佑城掐了烟头扔掉,离开阳台,边走边道:“上将是聪明人,做事情之前,先想想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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