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承认了她在他身边与众不同的地位,再把欢颜交到了她的手上,欢颜也便成了她的责任。
她不想他失望,不想辜负他的嘱托,从此不但不能伤她分毫,还得小心不能让别人伤了她。
看许知言喝完雪梨汤,她令人收拾完东西离去时,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她的夫婿。
上天给了她天底下最优秀的男子为夫婿,让她随之母仪天下,尊贵无双,却在她和他之间横亘了一道门槛。
她走来走去,却始终只能徘徊在他的心门之外吗?小太子又被叫去读书做功课了,欢颜不能拦。
在他十个月大以前,她还是他唯一的母亲的时候,她对着他那张颇是酷肖父亲的小小脸庞,无数次想象过他长大的样子。
她想,如果她不把他送走,让他跟在自己身边长大,一定是个孝顺听话的好大夫;如果她把他送回他父亲那里,许知言那样才华横溢,必定把他教成同样才情出众的贵家公子,雍容俊秀,清雅蕴藉。
她独独没想过他会成为皇子,很快又会成为太子。
那责任太重,太大。
太子,是天下人的太子。连他的父皇和母后都不能自私地占用他学习怎样治国平天下的时间,何况她什么也不是。
她于他只是一个可以陪他玩耍、让他感觉很亲近的姑姑。
他的未来,她帮不了,只能尽量不耽误。
于是,陪她的只有她的大黄狗和小白猿。
她躺在莲池边的坡地上晒着太阳,看着那灿亮刺目的光线渐渐转作金黄,转作赤红,霞光如水光般绵绵地铺满天空,映红了下方如境的池水。
大黄狗趴在她旁边睡觉,小白猿坐在大黄狗肚子上吃果子,悠闲得一如四年前的春天。
那年春天,她在萧府的小湖边这样躺着,对被迫分离的许知言牵肠挂肚。
如今,许知言近在咫尺,即便他已贵为皇帝,即便他已立了慕容雪为后,他待她一如当年的温柔亲切,甚至带了些唯恐不周的小心翼翼。她若思念他,随时拐过去瞧他,不会有任何人拦阻。
但她偏偏还是懒洋洋的,并不想过去探望他。
又或者在想萧寻?
她立刻否认了这个念头,而且一股怒气直往上冲。
赠她一纸休书,责她不守妇道,说她多有过失……怎不说他自己又做着怎样无情无义的事呢?
她只是气他,恨他,恼他……
嗯,就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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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画出古今愁,人与落花何处水空流(四)
这人油嘴滑舌、轻浮好色、口蜜腹剑、言而无信、心狠手辣……她应该讨厌他,她怎会想他?
自然更不会喜欢他,绝对不会。
真奇怪,这几个月为什么会对着他心跳加速,面红耳赤,甚至觉得自己动了情呢?
一定是只是错觉,错觉。
她怎会喜欢上一个死皮赖脸娶了自己又甩来一纸休书的男子惬?
她自觉想通了,脑中便渐渐空白,对着那越来越深的晚霞,什么都懒得再想了。
这时,那边竹林里,有谁的声音断续传到耳边。
“就是那个叫萧寻的蜀国太子么?迈”
“可不是!听说他们那边这两个月仗打得厉害呢!就在先帝驾崩前几天,有狄兵偷袭了蜀国。军营最大的一处粮仓,乱了蜀军阵脚,不知吃了多少败仗,死了多少人呢!你想想,不是那边委实闹得厉害了,这蜀国太子怎么连先帝的丧仪、新帝登基大典都不参加?皇上知道蜀国不靖,也不追究蜀国失仪之过。”
“咳,姐姐你说笑呢!听闻那日宫变,临邛王还未来得及领兵入宫,皇上差点抵敌不住被人杀了,是萧寻赶来帮忙,这才救下了他。算着萧寻还是皇上救命恩人呢,皇上怎么会追究萧寻的过失?”
“妹妹你这可就天真了!我听说萧寻一直暗中在帮豫王他们,皇上差点没给他害死……谁知他那个太子妃原是锦王府里出去的,和皇上交情好得很,命也不要跑来帮皇上,宫变当日一直留在皇上身边。萧寻哪是过来救皇上的?他是过来救他的太子妃的呀!”
“就是……如今那位皇上和皇后都当作宝的欢颜姑娘?”
“可不是。谁不知道这欢颜姑娘是皇上极心爱的人儿?不知怎么被萧寻娶了去,心里还只牵挂着皇上,萧寻不管不顾冲入宫来救她,她病得迷迷糊糊的直往皇上怀里钻,理都不理他。把那萧寻气的……丢下封休书就回蜀国去了,而且是直奔战场而去。”
欢颜猛地从坡上坐起,背上一层一层的冷汗直往外窜。
宫变那日萧寻来过?救过她,救过许知言?
她为什么完全记不起?
许知言和慕容雪为什么也只字未提?
她忽然想起,那日在酒楼,许知言评判起萧寻算计他的行为时说过的话。
他说,萧寻没有做错,若他处在萧寻的位置,同样会选择先下手为强。
他还说,她很好哄,他宁愿她被哄着,一辈子那样简单快乐地活着……
而萧寻显然很认可他的话,才会坦然地面对他,甚至应允在他败亡之后代为照顾许思颜。
他和萧寻的性情如此地南辕北辙,而他们的见解却如此地大同小异。
为了不让吴国强盛,不让许知言有机会夺回欢颜,萧寻选择了扶立豫王,把许知言逼往绝路;
为了不让蜀国强盛,不让萧寻有机会带走欢颜,许知言又会做些什么?
她不知道,经历这么多年的磨难,彼此的心性变了多少,他们当年的感情又消磨了多少。但她知道,他和原来一样,愿意照顾她,保护她,还有……想永远留下她。
“萧……萧寻……”
她喘着粗气,指甲掐入了坡上的泥地里。
小白猿不吃果子了,在她跟前走了两步,坐在她脚边不安地张望。
而那边竹林里的两名宫女显然没发现坡下之人的动静,继续在交谈着。
“妹妹你知道咱皇后听说萧寻一怒而去时说什么吗?”
“说什么?”
“说我们什么都不用做了,等着萧寻出错就行。”
“出错?哦,是觉得这萧太子负气而去,没法安心打仗?”
“嗯,可不是又给咱们皇后说中了!萧寻不肯奉诏回京,孤军冒进,深入闵西腹地,吃了败仗……目前虽无大碍,可我听说,皇上下旨,令老王爷让道给闵东狄军,让他们前往闵西增援……你想,闵西的狄兵已将他拖得筋疲力竭,再出奇不意来支闵东骑兵合围,萧寻腹背受敌,还有机会回他的蜀国吗?”
“呵,估计再隔一阵子,蜀国该有人过来报丧了吧?”
“可不是!欢颜姑娘也该在咱们这宫里长住了吧?你说,皇上会封她什么?贵妃?还是贤妃?”
欢颜猛地站起身来,冷冷地看向她们。
两名宫女似不防这边有人,唬了一跳,见是欢颜,顿时惊惶,忙上前匆匆行了礼,便跟见鬼般飞快逃了开去。
欢颜惨白着脸,转头向远方眺望,哽咽着低声唤道:“阿寻,阿寻,你真是个……笨蛋!”
她看的方向并没有错。
西北方,千里外,正是闵西所在位置。
她的阿寻在那里。
此刻一天晚霞,正殷红如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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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
乳娘正将小太子交给侍从,让他们领他去书房念书。
小太子没睡饱,有些无精打彩地打着呵欠。忽一抬头,便笑得两眼弯弯,“姑姑!”
欢颜笑了笑,向他张开双臂,说道:“颜儿,过来,姑姑抱一抱。”
小太子便扑了过去,然后看向欢颜绾得整整齐齐的发,奇道:“姑姑,你今天好像有点不一样呢!”
欢颜拥住他温暖柔软的小身躯,道:“姑姑预备出远门呢!”
“啊?那我以后做完功课找谁玩去啊!”
欢颜道:“这宫里人多呢,颜儿爱和谁玩,就和谁玩。”
小太子困惑道:“可我找谁去玩,母后都会赶我回去读书练琴,只和姑姑玩母后不说什么呢?”
“不说什么,比说出什么更可怕。”
“嗯?”
“姑姑的意思……姑姑不想耽误颜儿。姑姑如果走了,颜儿不要想姑姑,好好听父皇和母后的话,知道吗?”
小太子怔怔地看着她,浓黑的睫一眨,墨玉般的大眼睛里忽然间滚出泪来,“姑姑真要走了?什么时候回来?”
欢颜茫然地看了看眼前富丽华美的皇宫,说道:“也许……很快吧!”
如果找不回萧寻,梦魂缈缈,当会萦系于此,——萦系那个她自己都说不清喜欢了多少年的男子,萦系眼前这个从她身体里孕育成长的小小孩儿;如果找得回萧寻,他总有重来吴都的时候,她总有跟着他回来探望他们的时候。她亲了亲小太子的额,明净的面庞笑得如洁白的菡萏,“不要总想着姑姑,但一定要记住姑姑的模样。姑姑很怕……下回见你时,你记不得姑姑了……”
她这样说着时,嗓间忽然哽住,泪水顿时滚落。
其实她很想说,思颜,叫我一声娘亲吧!
我是你的娘亲,如果命中注定再也见不到你,我很想在此听听你叫我一声娘亲……
小太子正慌手慌脚地用他的小胖手为她擦泪,连声问道:“姑姑,姑姑,你为什么哭啊?谁欺负你?我为你打他,我为你骂他,好不好?姑姑你别哭……”
“好孩子……”欢颜慌忙避过脸去,却挥手让侍从送他走,“时候不早了,别让先生等急了……”
侍从应了,把小太子抱上软舆径出承运门时,小太子兀自不时回头看她。
快要拐弯消失时,小太子忽然在舆上站起身,向欢颜高声道:“姑姑,我两个时辰便回来了!你先别走,等我回来陪你吃了午膳再走,好不好?”
欢颜点头,挥手道:“快去吧,快去吧,记得……要听父皇母后的话,听先生的话……”
小太子所乘软舆已经不见,欢颜便再也抑制不住,哭得差点软在地上,忙扶住旁边傻眼的奶娘,站稳身体定了定神,慢慢走向现任慕容皇后所住的中宫——昭和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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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分随缘天地里,心与江山不老(一)
慕容雪正在烹茶。
天下大定,富贵已极,做些自己爱做的事,总会很快乐;想到不久,自己这份快乐可以和心爱的人分享,会更快乐。
许知言爱喝茶,欢颜擅烹茶。
但慕容雪自信,她如今的茶艺,不会比欢颜差。
只要她愿意,她做任何事都不会比别人逊色,包括怎么赢得夫婿的心惬。
欢颜走上前时,她已嫣然轻笑,“姐姐怎么一早就过来了?也算是赶巧儿,正好可以尝尝我刚泡的好茶!”
她这般说着时,已为欢颜斟了一盏,说道:“姐姐,来,看看这茶的火候怎样?”
欢颜站着不动,却道:“皇后娘娘,我不需要好茶,我需要好马,还需要两个心眼简单身手高明的随从。买”
慕容雪怔了怔,诧道:“欢颜姐姐,你说什么呢?”
欢颜道:“皇后可以找出一百个理由来,证明昨晚我遇到的那两名宫女与皇后无关。我也认为这事与皇后无关,只是我自己突然很想念萧寻,苦苦求了皇后安排我去找他。”
慕容雪看了一眼外面明澈的天空,忽轻叹道:“我不想知言怨我啊!”
欢颜便道:“欢颜虽愚笨,但总和皇后娘娘相处,多少能开些窍,绝不会令皇后为难。我已写好了给皇上的书函,向他说明此事与皇后无关,是我自己不复当年的心意,执意想离开他,回到萧寻身边。”
慕容雪蹙眉道:“要预备人马,原也方便。只是越过北疆,那塞外苦寒之地,清苦不说,更有烽烟四起。沙场厮杀,刀剑无眼,我便是派再厉害的人跟过去,也未必护得了你呀!”
欢颜道:“皇后只需将我送到北疆即可,我孤身一人行走惯了,懂得怎么在那样的地方照顾自己。”
慕容雪这才微笑,侧头吩咐几句,立时便有侍女奔出去预备车马人手,一时又有人奔去欢颜卧房,果然拿到了一封给许知言的亲笔信函。
信函未封,慕容雪随手取出信笺来看了,笑容便愈发温柔。她道:“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知言和颜儿。你既只把小白带走,阿黄我也会令人好好饲养,或留在这里,或日后送去蜀国,横竖不会委屈它。”
欢颜淡淡一笑,转身正要走时,慕容雪又叫住了她。
欢颜回头,慕容雪的目光里难得出现一丝迷惑。
她问道:“萧寻不是把你休了吗?你不怕过去找他会自讨没趣吗?”
她设计让人在欢颜跟前说这些,的确很是盼望欢颜就此离去;但她真心不认为一个被休弃的女子,还会有冒死去找从前夫婿的勇气。
何况,欢颜在皇宫里住的安宁恬适,既有许知言温柔照拂,又有娇儿膝下承欢。
这样富贵闲适的生活,可以让天底下任何一个女子心满意足,像被豢养于金丝笼中的鸟雀,逐渐安于现状,忘却外面世界天有多高,地有多宽,甚至忘却怎样张开自己的翅膀自由翱翔。
她深知欢颜看着散淡,实则比任何人都要重情,重义,因而故意让她认为是许知言忘恩负义要取萧寻性命,只盼两人心生嫌。隙,她便可在不动声色间掌控全局,进一步赢得许知言的心,让他更离不开她。
她真的没料到,竟能这么顺利地扫开她感情生活里最大的阻碍。
她为欢颜的离开设想了很多种理由,而欢颜的回答,却出人意料的简单。
“他休我是他的事,我找他是我的事,两者没关系。”
果然呆得很,聪明人理解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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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浅杏送欢颜离去,慕容雪倚着靠背慢慢地喝着茶,唇边已掠过浅浅笑意。
外面忽然传来浅杏的惊叫,随时是怯怯的见礼声:“皇……皇上!”
慕容雪心里一紧,连忙奔出殿门看时,许知言正扶着李随的手,缓缓从侧面的回廊转过来。
他静静地看着慕容雪,眸光不若平时晶明流辉,幽黑犹如夜间天幕,一味地暗沉着,无悲无喜,无恨无怒。
慕容雪度其来处,此前多半便站在了东侧窗口。
虽说昭和宫殿宇阔大,窗棂紧闭,但许知言自幼失明,听力远非常人可比,只怕连她喝茶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
现在的问题是,他到底来了多久?又听到了多少?
她忙笑着迎上前去,说道:“可巧皇上过来了,我也正想去找皇上呢!”
许知言默默看向她,然后轻笑,“什么事?”
慕容雪道:“方才欢颜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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