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进了门,不由更是尴尬,碧城紧张道:“我……冒犯……你了……”
南阳自认识碧城以来,他永远是一副刚毅得不近人情的样子,总对他敬而远之,从不曾见他如此局促,不由抿嘴一笑,心里想:谁能想得到,我与他还有今日这般对答。也不说话,径自又去取了一副碗筷,盛了饭,率先坐下,捧碗道:“吃饭吧。”
碧城尚在犹豫,她已伸筷吃了一口,嗔道:“坐呀!”
碧城见她语笑盈盈,灯下脸色如花,心想:过了今夜,以后也不知道我能否保得性命再见她一面,权当今日是意外之福罢。当下坐下一起吃饭。
其实他说萧乾绝不会杀他实是安慰南阳的话,虽然了解萧乾为人,但这次犯下的事实在太大,连自己心中也实在是有些忐忑的。
这一夜,南阳睡在里屋床上,碧城睡在堂屋地下,却一样是各怀心事,翻来覆去,通不曾睡得着。
仿佛一夜之间风云变色,贵妃与太子失踪,皇后幽禁,邓无极与王妃下狱,洛川王府树倒猢狲散,天下震动,当初初的震惊过去,大臣们的目光便逐渐开始盯在了罗煌与罗贵嫔身上。如今朝堂上,罗煌独掌权柄,炙手可热,后宫中,以贵嫔为尊,眼看皇后宝座唾手可得,一时间丞相府与宜昌宫车水马龙,热络万分。
而处于变故最中心的皇帝萧乾,看着眼前堆积起来越来越多的请废邓皇后立罗贵嫔的奏章,却根本看也不看。并且常常出宫,一去半日,回来时也是一头扎进承乾宫,不知在忙些什么。罗罗心里疑惑,却打探不出什么,几次软硬兼施询问高大德,高大德却象煮熟了的鸭子,嘴闭得紧紧的,什么也问不出来,但罗罗依然从高大德与承乾宫伺候的宫人神色上看出,萧乾最近脾气很大,心情很差,动辄发怒。阿谣带了澄儿失踪已成了宫中公开的秘密,罗罗生怕萧乾先找到阿谣,也曾悄悄带信给罗煌,让他务必赶在萧乾的人之前找到阿谣和小太子,生死不论。但奇怪的是,布下了这样的天罗地网,依然没有阿谣一丝信息。罗罗虽然心焦,但看萧乾也找不到,才微微放心,除了嘱咐加紧搜查外,暂且把注意力投在了处置南阳上面。
一天过去,南阳想来已经自尽了……罗罗嘴角噙笑,缓步去长秋宫的路上,心情大好,夕阳下见路边芙蓉盛开,便命随伺的宫人采了一朵,簪于鬓上,左右齐声称赞贵嫔美貌,罗罗心中不自禁的得意。
到了殿前,守卫禀报一天来殿内都十分平静,亦无人来探望南阳。罗罗满意一笑,挥手令随从侯在门外,自己推门进去。
却见殿内寂寂,衔芝铜鹤上的烛火早已经燃尽,冷落了余烬,留下一宫凄清。
罗罗皱眉,目光扫到地上那条白绫,猛然一跳,抢步上前拾起来一看,见白绫断成两截,切口处被整齐割断,不由一惊,连忙环顾室内,确信无人,不由恨恨顿足,拿起桌上南阳匆匆写就压在杯下的那几行诗,沉吟半晌,正自懊恼惊疑,忽见地上揉成一团的纸团,忙捡起来展开一看,却是南阳写的谢罪表。
罗罗一皱眉,南阳在监禁中失去踪影,职责固然在宫廷守卫而不在她,但本来在她掌握之中的事情,忽然起了变故,不免打乱了她的计划。罗罗顿感棘手,料想问那些守卫也问不出所以然来,长秋宫这些太监宫女本就躲避着南阳,端茶送饭早就不耐烦,乐得南阳不来呼唤,自是躲得远远的,南阳的几个心腹又被自己下令拘禁在偏殿,想来南阳失踪之事,尚无人知晓。
微一思索,罗罗将谢罪表重新揉了塞进袖中,却另外扯过一张纸,模仿南阳的笔迹,重写了一份,吹干墨迹,才连同南阳那张诗作,放在一起,尖声大唤道:“来人!”
守卫见罗贵嫔进去半晌,忽然传来尖厉呼叫,人人皆知她是未来皇后,生怕她有失,一下子涌了进去。
却见罗罗受按桌面,怒容满面,喝道:“皇后娘娘呢?你们这班废物,这么多人看守着,居然让人跑了,陛下怪罪下来,我看你们怎么担当的起!还不快找!”
她虽是做戏,但那怒气却是不假,守卫面面相觑,只得在殿内细细搜索了一遍,依然一无所获,守卫队长跪下请罪,心中却奇怪,要知长秋宫四周都有高墙围绕,只有前后二门可出入,俱有守卫把守,除非武功极高,方能越墙而出。以南阳一个弱女子,根本不可能逃出,转念一想:是了,想是长秋宫中藏有暗道,皇后才能这般神不知鬼不觉的失了踪影。只得自叹倒霉。
罗罗哼了一声,道:“本宫如今就去禀告陛下,你们在宫门各处巡查一遍,看看有何异常,若有蛛丝马迹,立即报与本宫,否则,陛下怪罪,本宫可没法子替你们说话!”
守卫队长连连答应。恭敬送了罗罗出去,自布置人手各处勘查。
罗罗拿了那两张纸,径自来承乾宫找萧乾。
萧乾听了罗罗禀报南阳失踪之事,却并不如罗罗预料中那般暴怒,只惊讶地挑了挑眉,“哦”了一声,接过罗罗递与的纸张,看了一遍,随手放在桌上,并不说话。
罗罗想了想,摸不透萧乾心思,试探道:“臣妾想,娘娘必是让洛川王府的人救走了……”
萧乾抬了抬眼,问:“何以见得?”
“娘娘这几行诗,明明是说有人相救,并不留恋宫廷,如雁高飞。那一张却满纸是怨恨陛下负心薄情,为洛川王府抱屈,什么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分明指责陛下……且承认毒害贵妃太子之事是她为报复陛下所为……”罗罗欲语不语,思索良久,才又道:“臣妾到想不到……娘娘竟敢对陛下这般大不敬……先前还以为她是冤枉的……”
萧乾似乎有些心不在焉,无心听她多说,摆手阻止道:“不用说了。”扬声唤高大德,“传碧城来。”
高大德应了一声,半日愁眉苦脸的回来,“侍卫们说,卫大人今日一日都不见人影,谁也不知去哪了。”
萧乾似乎不信,追问一句:“可到他住所去找过了?”碧城住在皇城东三所,离宫门极近。他是侍卫总管,为人又严谨,每日都要进宫巡查。
高大德道:“老奴已经令人去找了……不过……不过……”他嗫嚅地看看萧乾脸色,“多半也是不在的……因为卫大人平日从来不会无故缺值的……”
萧乾皱眉道:“命他们去找,一旦找到,即刻宣来见朕!这个碧城……”忽然想起罗罗还在,停步道:“你先回宫吧。这事朕自有主张。”微微一顿,勉强又说:“朕这几日心烦,六宫的事,卿多费心了。”连日来阿谣消息全无,澄儿生死未明,今日连南阳碧城都失踪了,萧乾内心烦扰,也无心再与罗罗做戏,勉强敷衍一句,自匆匆出去了。
罗罗微微有些失望,但想起萧乾话中似乎有隐隐暗示自己将为六宫之首的意思,才又暗暗欢喜。回到宜昌宫,忙忙写了书信,将南阳失踪之事详细说了,命人送出宫去与罗煌,让他尽早找到阿谣,并注意洛川王府的余党等等……
第62章:北风驱雁天雨霜(下)
“陛下!”碧城单膝跪下,“臣回来了。”
“哦。”萧乾微眯着眼盯着他,逼近他身前,负手问:“你还敢回来?”
碧城眼里掠过一丝歉疚,但腰背依然笔挺,抬头回应萧乾的注视,并不畏惧:“臣愿任陛下发落。”
萧乾却只冷冷道:“我把你当成兄弟,推心置腹,素来任何事都不瞒你,以为你也只如我对你一般对我,看来我错了,你有许多事情并没有告诉我,是不是?”
碧城闻言,微微垂下眼。
萧乾紧接着追问:“南阳去哪里了?”
碧城双眉紧皱,只沉声答道:“微臣绝无冒犯陛下之意……”他刚毅的脸上那种决然的神色,让萧乾一看就知道他并不准备说出来。
萧乾怒道:“你不用跟我来陛下微臣这一套!现在是我萧乾在问你卫碧城!”他一字一句地问:“你为何要救走南阳?”
碧城静默。
萧乾知道要从碧城嘴里问出他不愿意说的话,实在困难,只得“嗐”的一声,道:“朕尚未下废后诏书,她现在的身份依然还是皇后,你怎能这样大胆妄为!朕不是答应过不杀她么?”他气呼呼地一甩衣袍,在椅上坐下,“你的同情心也太大了!”
碧城脸上露出复杂而古怪的神色,似乎有痛苦有挣扎,又似乎有些黯然。
萧乾从不曾见过碧城这般模样,不由狐疑,他终究是过来人,忽地警觉,眉一挑,脱口道:“莫非你……”
不等他说完,碧城已经忙忙道:“不是!”一语出口,已觉不对。
萧乾目不转睛盯住碧城,碧城终究不敢与他再对视,只得低下头。
萧乾一看碧城这副模样,心里顿时豁然开朗。难怪碧城几次三番流露对南阳的怜悯之意……碧城沉默一会,才终于喟叹道:“你若要杀我,只管杀吧。我今天回来,本就是任你处置的,只要……只要……”他微微抬头,艰难道:“只要放过了她……她什么也不知道,都是我自己……是我对不起你……”他一手在身侧紧紧蜷握成拳。
萧乾脸色阴晴不定,怒道:“你敢背着我……”蓦地一拳打在碧城脸上。碧城毫不躲闪,却道:“你误会了……是我痴心妄想……是我的错。”
“她是洛川王的女儿,是大齐皇后!”萧乾恶狠狠地说,“你怎糊涂到这地步!她是你能惹的么!”
“我知道……”碧城黯然道:“那年为了救阿谣,我坏了她的计划,她派人千里追杀,我与她本该是不会有任何纠葛的。可我控制不住……”他素来沉稳的语气中带着一丝颤抖,“我看到她身为你的王妃,可你根本不曾有一日将她放在心上,那一日我抓着她,剑横在她的脖子上,威胁她放走阿谣,我……我见到她的骄傲与脆弱……她终究……只是一个不受丈夫喜欢的可怜女人……”
萧乾震惊地看着碧城。碧城惨然一笑,“我知道我罪该万死……但她确实什么都不知道,一切只是我的私心。这次你答应放过她的性命,我本来是放心了的。但那天罗罗逼她自裁,我……终究看不过去,所以才救了她出宫,希望她远走高飞,下半辈子能过得开心些……”他直直地凝视萧乾,“碧城自小受老王爷收养,恩比天高,终生难报。今天做下了这样对不起蕭家的事情,我自会去向老王爷请罪……”他的手慢慢按向腰间,“只求陛下看在洛川王终归曾为你的岳父,有拥立之功,若能饶恕,就不要再赶尽杀绝……”
游龙剑“沧浪”一声出鞘,带出一道湛湛冷光,碧城猛地回手,朝颈项中抹去。
萧乾大惊之下,来不及仔细思索,下意识地随手拿起手边茶盏,“咣”地格开剑身,游龙剑是一柄软剑,锋利无比,一格之下,茶盏跌的粉碎,剑尖弹开,但随即又反弹回来,虽已失了准头,但已在碧城脸颊上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顿时鲜血直流。
萧乾怒道:“你疯了么!”夺下游龙剑,扔在地上,恨恨地看着碧城,“真不长进,为了个女人,竟要在朕面前自裁!就是到了地下,先王爷也见不得你这副窝囊样!”
碧城咬牙不语,萧乾长叹一声道:“你的为人,我怎会不知。若非今天到了这个地步,只怕你会将这些话藏在心里一辈子……”他自袖中取出手巾按住碧城伤口,碧城反手握住萧乾的手,颤声道:“陛下!”
“朕知你的为人,可惜……你还是不了解朕……你是朕的兄弟,南阳是朕之妻,你一生随朕出生入死,朕也希望看到你成家生子……”他顿一顿,“况且,这也是阿谣的心愿。朕即刻下旨,废南阳为庶人,”萧乾强迫碧城与自己对视,一字字慢慢道:“绝交令可友,弃妻令可嫁。朕莫非就不如前代圣君乎?”
他猛然放手,不去看碧城眼中的感激,大声呼叫高大德:“快传御医来!”
碧城伏地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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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书》第二卷记载,大齐建元二年十月,高祖下诏,以邓皇后失德,废皇后之位,终身幽禁深宫,当夜,传邓皇后投缳自尽,高祖命以贵人礼安葬。洛川王邓无极迁为临颖郡公,洛川王位与封地被收回,旋即由丞相罗煌揭发,邓无极勾结皇后,图害贵妃太子罪名事发,高祖以其有拥立之功,只将其废为庶人,命安置于皇明寺中,邓无极与王妃得以安度终生。
十一月,大臣请再立长秋的奏章越来越多,高祖命诸臣各举人选,以多者立为皇后,是日,诸臣十之七八,推赞罗贵嫔姿容婉顺,懿德有方;靖恭内照,动循礼则,宜立为中宫。
“奴才给贵嫔道喜啦!”李得海笑眯眯地,“请贵嫔娘娘这边看——”他恭恭敬敬将罗罗引向正殿,“您瞧瞧,奴才们早就知道贵嫔娘娘要入主中宫,一早就里里外外打扫干净,洒过了柚子水,桌椅帐帔全换了新的,瞧着就喜气……”
罗罗微笑地听着,果然长秋宫内外摆饰一色都换了新的,正中须弥座上搭着大红龙凤刻丝织锦靠垫,配着紫檀香雕凤凰宝座,分外鲜艳夺目。
“李总管,太殷勤了吧?”罗罗又看看殿侧,绯红天鹅绒帐幕用金钩钩住,钩上各挂着一个镂金香薰球,精致别致,正吐着丝丝缕缕的速水沉香的香气。方形长花架上汝窑青瓷瓶里插着满满一大瓶子合浦木芙蓉,正开得争先恐后。四下里家具地面都纤尘不染,仿佛正焕然一新等待新贵入主。罗罗满意一笑,却谦虚道:“陛下还未下旨呢。”
“哎哟,那还不是迟早的事儿么!”李得海嘻嘻一笑,亲自从宫女手中接过茶盘,奉与罗罗,“宫里头谁不知道皇上命大臣们举荐皇后人选,贵嫔娘娘是艳压群芳——奴才日后要娘娘提携的地方多着呢!只怕明日就得改口叫皇后娘娘啦!”
罗罗轻啜一口茶水,袅袅茶烟的清香散开来,混了熏香,使得她眼前有些朦胧。
“娘娘请坐下歇歇……”
罗罗见李得海将自己往正中的皇后宝座上让,微微踌躇,笑道:“这……合适么?”
“娘娘不坐还有谁配坐哟!”李得海腰弯得极低,那样卑曲,令罗罗一笑。南阳的失踪固然成为她一块心病,但萧乾紧接着下诏废了南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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