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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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清- 第3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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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方也认出了年长之人,然后脸色一正,双臂一抱。

“今天我是以皇帝陛下的名义,来向教会递交谕令的,两位请叫我……朗世宁。”

朗世宁一边行礼,一边心想,咱们都是耶稣会同仁,所以就没必要穿官服来了。朱瑟佩·伽斯提里昂是位神父,现在只留在耶稣会广州分会的档案册里。现在的自己,是内廷画师,中书省通事馆六品通事朗世宁。

“中国皇帝的谕令?难道北京城里来了特使?”

那个叫阿洛斯的神父似乎来这里不久,一句话出口,就连他的同伴法林神父都皱眉不已。

“阿洛斯神父,身为我主的仆人,每到一地,就该仔细看清我主所牧羊群的颜色。我们这是在广州的黄埔,南中国皇帝的皇宫就在三十里外!”

法林神父训斥了一番,然后向郎世宁笑道:“席尔博主教还在澳门,要颁谕令,还得去澳门找他。伽斯提,你也是耶稣会的一员,听主教说,这教堂能建起来,还有你的一份贡献,可为什么这么久都没回教堂来主持一场弥撒?”

郎世宁下意识地道:“法林神父,不要质疑我对吾主的信仰,我只是……”

从衡州到长沙,血雨腥风,天坛祭礼,乃至大殿登基,包括前几日皇帝的大婚,幕幕场景在郎世宁脑中闪过,他是画师,这些场景都已经留在了他的画布上,同时也深深刻在他的脑海中,带起的种种思绪,已让他感觉,自己跟虔信的上帝有了一层隔膜。

郎世宁镇定下来,低低而郑重地道:“我只是在跟随一位伟大的君主,看着他一步步创造一个全新的世界。”

法林神父平和地笑道:“希望这位伟大的君主,创造的是一个令吾主喜悦的世界。”

郎世宁努力撑开自己的嘴角,应了一声:“一切荣耀归于吾主。”

嘴里这么说着,心中却道,如果吾主就是皇帝陛下和他那些睿智的哲学家们所说的“上天”的话,这话该是没错。可平日听起来,“上天”好像比吾主还大……

将这近于异端的思想泡泡戳破,郎世宁这趟扑空,就想转身离去,却被一声高呼拉住。

“朗大人!哎呀朗大人,等你等得好苦啊!”

一个衣衫褴褛、胡子拉碴的汉子冲了过来,护卫郎世宁的骑士拨转马头,就要将这人拦住。

“我是欧礼旺!澳门总督的特使欧礼旺啊,两年前我们就在这见过,那时教堂还没修起来呢!”

朗世宁赶紧止住骑士,这个看上去就跟叫花子似的欧礼旺终于逃过了马蹄之灾。

“以前你确实是总督的特使,可现在你……”

看着这家伙的狼狈模样,郎世宁怎么也不相信此人还是总督特使。

“我现在也是……千真万确!哎呀,总督现在也比我好不到哪里去,就盼着能有跟皇帝陛下说话的机会!我天天在教堂这守着,就是为能见到朗大人你啊……”

欧礼旺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喊着,让郎世宁心中也恻然不已,可他还没明白,澳门总督特使,怎么会沦落到这般凄凉地步?

“事情是这样的……”

在教堂附近找了家小酒馆,欧礼旺将一肚子苦水吐了出来。

“我们澳门人……好惨啊……”

他的讲述以这样的悲苦之声开场。

两年前广东变乱,眼下这位占据了大半个南中国的皇帝陛下,当时揭竿而起,自称“天王”,还只是反贼李肆。那时候澳门已跟李肆有很多往来,包括船员、工匠。

因为李肆控制了整个广东,澳门就在广东腹地,澳门人和总督不愿直接开罪李肆,一面派出欧礼旺为特使,商讨澳门地位问题。一面也摆出恭顺姿态,对李肆设立海关,将澳门贸易也纳入到管理范围这事,没有摆出强烈的抵触姿态。

但欧礼旺一直没见到李肆,只跟一位王妃隔着帘子作了简单商谈,对方似乎只满足于了解澳门人有没有胆气直接跟李肆为敌,不愿意谈进一步的地位问题。

由此澳门总督马玉发了飙,同时他认为,大清国皇帝才是中国之主,之前诸多反贼都被那位伟大的皇帝陛下给剿灭了,李肆不过是清单上新增的一个,所以他决定澳门不再跟李肆走在一起。在他的暗示之下,澳门人从李肆的各类事业里退了出来,据说还对李肆造成了不小的损害。

但形势的发展越来越偏离总督以及大多数澳门人的预料,大清国跟李肆几番大战都落了败,甚至大清国那位伟大的皇帝带着大军亲征都无功而返,听说还被李肆亲手打伤了。

接着就是李肆登基为帝,坐拥南中国,而北面大清国的皇帝因伤死掉了,新君虽然上台,国家却正处于内乱的边缘。

在这段时间里,除了将贸易纳入到海关管理外,李肆一直沿袭清国政策,没对澳门作出什么处置。

但随着李肆成为皇帝,一切都变了。

郎世宁问:“变成什么样子了?”

欧礼旺一把抓住郎世宁的衣领:“朗大人,您再不帮着传个话,让我能见到皇帝陛下,我们澳门人,就全完了!”

用手遮挡着欧礼旺的唾沫和泪水,郎世宁心想,这家伙的表演功夫还真是老到,怪不得澳门总督一直委任他为特使。

郎世宁错怪了欧礼旺,数百里外,澳门通往香山的莲花径,厚重木栅南面,挤着数千澳葡人。这些人个个满面污垢,形容枯槁,不少人拍着木栅,呼号连天,可木栅如山一般,没有丝毫动弹。

木栅后方,乃至木栅两侧山道上,上千蓝衣卫军持枪而立,警惕地看着这些葡人,枢密院广东卫司使周宁正跟另一位澳葡总督特使对峙。

“依照明清旧例,我们濠镜葡人完纳租税,事务自理,每一份文书都有存档,你们不能违反约定!”

那位特使也是个神父,正脸红脖子粗地朝周宁吼着。

“现在只是封水闸,禁粮米,明天下午三点前,还没得到你们总督的正式回复,所有在濠镜里的葡人,都将被列为踞占我大英国土的盗贼,到时就不是我在这里跟你说话了……”

周宁懒懒地一指远处海面,那里帆影憧憧,竟是一支舰队。

“到时就是我大英海军的事,他们可不懂什么谈判,他们只会用枪炮说话。数十艘炮舰,上万士兵,你们澳门人,每个人都能摊到足足的分量。”

对这蓝衣将官的威胁义愤填膺,神父哆嗦着在胸前划着十字:“主啊,原谅这些罪人吧,他们绝不是想当屠杀妇孺老幼的刽子手,他们绝不是要无理剥夺我们生来就居住着的土地……”

周宁气得嘿嘿一笑,这逻辑听在他耳里,本已养平了的脾气顿时翻腾不止。

他不太清楚朝堂是怎么决议的,就只知道,朝堂要将澳门纳入香山县治,不再当是化外之地。在香山县设了澳门区,比照其他县下的乡镇区管治。

澳门总督马玉拒绝了,据说拒绝时的神态非常倨傲,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笑话一般。

所以他周宁来了,带了两营卫军,同时断绝了澳门水路粮米。到今天已是第七天,他觉得火候差不多了,才亲自出面,接见澳门总督派来的特使。

原本周宁觉得朝堂这事有些冒失,澳门葡人已在这地方住了百多年,虽然地方归华夏,但历来事务都是葡人自治,只要他们交了租税,服从英华,何必多事。

可现在听这神父的话,再看那些冲击木栅的葡人,一脸捍卫家园的“正气”,周宁就气不打一处来,他辨不清自己这怒气的根源,自己还是朝廷大员,更不屑跟这洋人争辩,就想挥手发落了这个自以为是的家伙。

手刚刚抬起,却被身边一个麻衣年轻人拦住,此人合掌闭眼,似乎也在祷告,然后睁眼,面色恬静地看向神父:“我的主说,你的主也如澳门葡人一般,暂居于华夏,哪来的名分,来判我主的子民有罪?”

那神父呆住,脑子就转着“你的主,我的主……”

见这麻衣人气质沉凝,眉宇间更飘着一股非凡气息,神父结结巴巴地问:“阁……阁下是……”

那年轻人抚着胸口,展开荷花般的清新笑容道:“在下是天主教主祭徐灵胎……愿主赐你平和之气,抹去你的争胜之心,为澳门这数万葡人,谋得未来的幸福。”

他的笑容继续绽放为芙蓉:“在我主护佑下的幸福。”

第四百五十一章 大扫除,以理服人

“我好像看到了道士的太极旗,道士怎么也跑这来了?”

澳门南湾,憧憧帆影间,一艘海鳌级战船挂着舰队总领旗。舵台上,伏波军右营指挥使白正理放下双筒望远镜,揉了揉眼睛,觉得自己看错了什么。

“笨蛋,那是天主旗,不知道是老神棍还是小神棍跑来凑热闹了。”

南洋舰队副总领,香港分队统领胡汉山懒懒地训斥着白正理,然后打了个呵欠。

“收拾家当,明天就回香港基地。”

白正理一张脸顿时垮了下来:“胡老大,我可是给兄弟们打足了气,说这是一场恶战,怎么就要回去了?”

胡汉山鄙夷道:“先不说你的伏波军,就说海面上这八艘海鳌船,十艘海鲤船。大小炮两百门,是用来整治那帮澳门洋人的么?真要打,直接拉来哪怕是神武军的两个营,澳门还能活下一只耗子?咱们这只是施压,展示军威,顺带演练封锁海域的章法!”

他朝南面努努下巴:“咱们可不是真正话事的,各路神仙都在朝这里赶呢。”

白正理朝南面看去,一条挂着硬帆的海鲤船破浪而来。得益于萧胜的提议,把暹罗造船厂的海鲤船技术搬了回来,如今福建广东都能造这船。虽然没软帆船跑得快,但速度还是远超一般福船,再有首尾斜帆,操控性也强上一筹,在沿海官府、海关和商贾里广为流行。

这艘硬帆海鲤船的高桅上挂着大红白纹团龙国旗,跟上红下蓝,双龙出水的海军旗不同,这是官府旗,再看大旗后跟着的一串角旗,白正理读出了来人的身份:枢密院海务司南曹主事。他沮丧地叹气,心想还真是没得打了,来人还算得上是他们南洋舰队的上司。

枢密院海务司管的是海防事,现在分东曹和南曹,主要工作是协调海军、卫军下属的海巡以及沿海县府各方资源,保障海域安全。东曹管福建和台湾一段,南曹管南洋一段。虽然不是直接指挥南洋舰队,可一般事务用不用他们海军,南曹却有很大的发言权。

接着白正理纳闷了:“澳门又不是南洋,怎么南曹也跑来插一手?”

胡汉山又朝北面努努下巴:“估计跟那些家伙有关。”

北面正有好几艘海船泊着,看船型和旗帜,都是不列颠人、法兰西人,甚至西班牙人的商船。白正理恍然,澳门这事牵扯着整个南洋的洋人,枢密院自然要来观察形势。

白正理瘪嘴道:“又是一个搭车的,就跟天主教那帮神棍一样。”

他这话就像个信号,没过多久,枢密院军情司、海关、中书省工商总署、尚书省刑部、户部的人接踵而至,甚至中廷禁卫署的人都出现了。这些官员都爬上了胡汉山的旗舰,济济一堂,相互攀谈着,让胡汉山和白正理郁闷不已,那种自家就是来打酱油的感觉越来越浓烈。

最后来的是琼州知府冯静尧,以四品之尊,成为这个“观察团”的魁首,不止是官衔高,此人还兼着枢密院塞防司郎中的职衔。

这个刚从昌江知县提拔起来的新贵,一身职务很是怪异。英华现在没什么塞防,而琼州孤悬海外,又怎么去管塞防?不了解底细的人都认为,这个塞防司郎中就是个虚衔,可胡汉山却知道这事的底细。这涉及一桩绝大机密,不久前才由皇帝陛下发下绝密谕令,胡汉山还是受令之人里职衔最低的一个。此次带着香港分队,借澳门之事演练海域封锁,也是为将来执行这道谕令做准备。

见到了冯静尧,胡汉山终于忍不住问:“冯知府,难道这事跟那事还有关联?”

冯静尧默契地一笑,将胡汉山拉倒了偏僻之处,低声道:“怎么没关联?陛下登基,百业待兴,就先得作一番大扫除,扫帚拖布一齐上,总得算清楚南洋这片山林里藏着的虎豹蛇虫,到底是个什么反应。”

他指了指远处的陆地:“澳门是头一个,澳门地方虽然是咱们的,可人都是洋人,怎么处置这些洋人,整个南洋都在看。陛下说了,就得在澳门立下咱们英华行事的规矩,让各方势力都看明白。”

胡汉山皱眉道:“规矩,南洋还能有什么规矩?”

他有力地挥着拳头:“谁船大、船多、炮多,也就是谁的拳头大,就得听谁的话!”

再有些不悦地看向冯静尧:“老冯,你也是禁卫署出来的,管着好几万旗人劳工,来回杀了好几拨,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主。难道你也要学朝中那些腐儒,要对洋人讲什么仁义道德?”

冯静尧恨铁不成钢地摇头:“不是讲什么仁义道德,是讲理。光知道用拳头,那是莽汉。你只用拳头不讲理,一时打服了人家,人家靠着理纠合在一起,那就是无尽的麻烦。”

胡汉山脸肉继续扭曲:“理?理不也是打出来的么?哦,我明白了,你是想用洋人的理,跟他们拼口舌功夫?那些个法啊、约啊、惯例啊,能不绕死咱们?”

冯静尧叹气:“你这脑子,除了拳头就是拳头了?一手拳头一手理。先用拳头打倒他,再跟他讲理,让他觉得真是自己的错。或者是先讲理,他听不进去,再用拳头打倒他,逼着他学会咱们的‘理’……”

胡汉山捏着下巴,忽然觉得自己真是太天真了。

冯静尧接着道:“难道咱们华夏人只会用拳头?不,咱们不是更擅长……‘教化’么?咱们对上洋人,不仅拳头要大,舌头还要比他们更灵!他们玩的那一套理,咱们要玩得更转!洋人那一套理我大略看过,咱们老祖宗在春秋战国时就开始玩了!”

胡汉山眨着眼睛,心说为什么从古至今,武人就斗不过文人?这就是差距啊……

神色顿时转缓,胡汉山问:“那老冯你是来玩这一套的么?”

冯静尧摇头:“我更多是看那些不列颠人、法兰西人、荷兰人和西班牙人的反应,等会你以安抚那些洋人船主的名义,把他们都拉过来。澳门这事,实际出手的该是小谢,他刚从工商总署调出来……”

胡汉山抽了口凉气:“小谢……”

看向澳门,胡汉山低低自语道:“赶紧向你们的主祈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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