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你。
日近黄昏,天色沉沉,山风吹荡,草叶在李肆的脚边随风挠着。心中一动,李肆拔下一株草,随手卷成了一个环,就套在了小姑娘的手腕上。
“那么,你可就是我的人了。”
李肆微笑着说道。
小姑娘转着手腕,就当作好玩,嘻嘻笑着,随口应道:“四哥哥本就是我的四哥哥嘛,我当然也是四哥哥的关二姐!”
李肆摇头:“既然是我的婆姨,二姐这个名字也该改改了。”
看着小姑娘手腕上的草环,一个字骤然在李肆脑子里蹦了出来,那是他之前曾经寻而不得的那个字。
李肆牵起了小姑娘的手,话语像是天籁,悠悠荡进了她的心底。
“从今之后,你就叫关蒄……”
“关关?”
小姑娘还不知道这个字是怎么写的,就只觉得这个音和自己的姓凑在一起,听起来那么特别。
抬头看去,她的四哥哥正看向天际远处,夕阳正裹上火衣,金光染在少年的眉目上,像是一尊雕塑一般,没来由的,一股异样的喜悦就涨满了她的心田。
“好的,四哥哥,从今之后,我就叫关蒄,你的关蒄……”
小姑娘在心底里轻轻说着。
第六十章 连珠炮响
夕阳斜沉,英德县城南山外,山峦之下,硝烟刚刚散去,刚才的连绵轰鸣声还在山间回荡,震得鸟禽惊飞不定。
“整个广东,就数你韶州镇最腻意,江边那些纤夫,还有码头上的脚力,挣这份简阅银子,已经挣出了气势,不错,不错……”
低沉而略带嘶哑的嗓音,混在甲叶碰撞声里,被套着马刺的皮靴踏地声一步步牵起,似乎周边的草木都被这气息压得摇曳低伏。
瞅着走在身前两三步的那个矮壮身影,同样顶盔着甲,面目箍在避雷针头盔中,整个人形象有如戏台龙套的白道隆,一个劲地哈着腰,也不管对方是不是能看见。
“军门大人说笑了,标下等日夜枕戈待旦,督练士卒,不敢懈怠,这纤夫和脚力,标下不知何谓……”
一边分辨着,白道隆一边腹诽不已,这军门还真是个肆言无忌的主,各镇各协不都是找人来凑这简阅么?就连你的提标也不例外,何苦逮着我这粤北苦镇开涮,当着这么多手下的面直言不讳?
“不过,刚才那队鸟枪兵的七海灌江阵倒挺有意思,放到京城的秋操,也能凑进京营的九进十连环大阵里。德诚,你手下还真有能人。”
那矮壮之人的语气骤然转缓,叫着白道隆的字,让白道隆还在发僵的面孔顿时绽开。
两人一前一后登上了山下新搭起来的木台,那矮壮之人转身,顿时显出一张宽脸。眼眉细小,却毫不觉猥琐,一身铁红甲胄就像是天生跟这张脸相配一般,飘溢着摄人的肃杀之气。这人抬手虚按腰间刀柄,另一手抛开披风,身后那排随风凛凛的旌旗似乎也同时猛荡了一下。中间的一杆大旗上,“提督广东军务总兵官左都督”的缀边大字赫然醒目,一个“施”字霸居大旗正中,有如虎狼一般,睨视着台下左右那两三千列队的兵丁。
施世骠,施琅六子,提督广东四年,在广东绿营的威势积淀已深。今年的简阅,他一发话,白道隆就不得不拿出十分力气应付。
听到这话,白道隆赶紧顺着话题拉扯了下去。
“萧胜!施军门亲口赞了,还不上前谢礼!”
套着一身绵甲,铜钉被擦得铮亮的萧胜一阵小跑上了台,虚打千礼跪了下来。白道隆不是寡恩之人,为酬他铸炮之功,先帮萧胜拔补了把总。把总仅仅只是萧胜十多年前的旧职,白道隆要加恩笼络,还想给他弄上个千总。
千总的校拔由总督呈报兵部,如果提督开口,总督也不会为这种小事伤了关系,基本都会允准。虽然白道隆把校拔呈文递到了施世骠的案头上,还刻意走了关系,让施世骠原则上许了这个校拔,可人怎么样,施世骠还得看看。所以白道隆刻意让萧胜带训鸟枪兵参加简阅,给他一个在提督面前亮相的机会,萧胜本人也争气,终于换来了施世骠的召见。
“韶州镇标金山汛把总萧胜,叩见提督军门大人,甲胄在身,不能全礼,还望军门恕罪!”
萧胜念着套话,心中却是一阵迷糊,原本自己该紧张该激动的啊,可为什么自己感觉很有些淡然?
“听你口音,还是闽人?不错,不错,咱们闽人,果然是在哪都能出头啊,呵呵……”
施世骠的回应比套话高出一线,一边的白道隆松了口气,这就算是过关了。
“那么,接下来试炮吧,听说德诚你在这炮上花了不少功夫,惹来的波澜还惊动了一省,今日我就要看看,它们受不受得住你的用心。”
提拔一个千总不过是小事,施世骠的心思转到了正题上,嘴上毫不留情,说得白道隆也不知道是该告罪还是该装傻。
好在施世骠只是随口取笑,没在这个话题上继续深入。白道隆挥手,兵丁们就将十二门劈山炮抬了出来。
“足药,单子!”
负责指挥试炮的中营游击周宁大声呼喝道。
“等等!”
施世骠招手,台下几个看样子是家人的兵丁跑了过去,毫不客气地推开那些正要装药的炮手,自顾自地用木斗重新装药。
“军门?”
台下周宁看向白道隆,白道隆看向施世骠,两人都是脸色发白。他们可是按照简阅的“规矩”办事,装药五成,炮能放响,炮子能飞出,皆大欢喜嘛,施世骠这是要……
“德诚啊,你也知道,我年内就要调任福建水师提督。接任的是贵州提督王文雄,那是个北人,性子火暴,待你们可不像我这个南人那般和气,我这也是帮你料清手脚,不至于被他新官上任放的火给烧着了。”
施世骠淡淡地说着,白道隆脸色阴沉,不敢接话,心中却在怒骂,帮我料清手脚?这是在帮你料清手脚,不让王文雄挑你的刺!你让我的炮都炸了,然后处置了我,等王文雄接任,自然再没什么话说。
见到周宁圆瞪双眼,微微举手,张合两次,还翘了一下大拇指,白道隆只觉一股透心的凉意上涌,施世骠的家人,装了十一成的药量!
那些家人装药完毕后就退了下来,周宁自觉已经尽了义务,哎哟一声,捂着肚子告病退下,而炮手们也纷纷出了状况,吐血吐白沫发巅生狂的什么都有,就算总戎军门责罚,他们也是不敢放这炮了。开什么玩笑,十一成的药量!?就算是五成量,他们都是拿了总戎的银子才上的场,每次简阅都会炸炮,不炸炮那可就是奇闻了。可毕竟只装五成量,总还有个侥幸一拼的机会,现在装十一成药,就是明摆着送死。
施世骠皱眉冷哼了一声,他只管结果,这过程,如果白道隆都摆不平,那这总兵当着也就没意思了。
白道隆两眼迷茫地转着,正在冒冷汗,萧胜站了出来。
“标下喜欢放炮,请总戎将这事交给标下。”
那一刻,白道隆也真想抱住萧胜狠狠亲一口。
“张应,梁得广,走!”
萧胜转身,脸上浮起微笑,四哥儿,这事你终究没能料到吧……
两个心腹跟了上来,放劈山炮太简单,之前剿灭寨堡的贼匪就放过。可两人心中还是有些不踏实。
“老大,毕竟是十一成的药量啊。”
张应问着。
萧胜嗤笑:“十一成!?当初四哥儿装了多少?十二成!”
梁得广喔了一声,他记起来了。
“四哥儿交炮的时候,说他们闲得无聊,还让炮工练习镗炮,这十二门炮,又结结实实多镗了四五天!”
萧胜咬牙:“我真有心装个双倍量来试试,就怕连军门也没这个胆量!”
远处的木台上,看着放炮之地就三个孤零零的身影,施世骠也微微动容:“好汉子!”
白道隆侧头抹着汗,心想军门大人你可料错了,那萧胜可不是赌命,这炮就是他跟着凤田村的村人造的,能装药多少,他可心里有数。
“看来光一个千总,都不足报偿萧胜啊。”
白道隆心中发着感慨。
片刻之后,轰轰巨响连连,前方顿时硝烟弥漫,大地也在颤动不停。萧胜竟然是挨着炮一门门的连放,完全没按照惯常的规矩,点火就飞奔出至少十丈之外。
木台上的施世骠抽了一口凉气,台下的官兵更是一阵骚动,这人还能活?不少泥腿子冒充的兵丁更是像炸了窝的兔子,撒腿就开跑,被官长一阵鞭抽脚踹,才好不容易拉扯了回来。好在炮声隆隆,吸引住了台上施世骠的注意力,并没注意到台下这慌乱的一幕。
十二响,一响不少,一响不多,二百多步外的山坡上,十多道烟尘也正飘扬而起,见那烟尘的粗细,炮子显然还余势未尽。
“好炮!好炮!”
施世骠的细小眼睛也撑开了,精光迸射而出,小小劈山炮都能轰出这般威力,他跟着父亲施琅征平台湾也没见过。
心思一动,眼珠也转了起来,施世骠再度感叹:“是叫萧胜吗?好汉子!”
前后两次的赞叹,涵义却不一样,白道隆赶紧开口:“是啊,这萧胜本是我早年亲随,尤擅枪炮,当年台湾平刘却之战,他可也是立了奇功的。”
施世骠目光黯淡下来,有些遗憾地哦了一声,想把这个萧胜调到福建的心思也散了。白道隆的话说得很直白,这个萧胜,是他白道隆的人。
“没见识!”
远处的萧胜歪着嘴角,对后方传来的骚动满脸不屑。
“是啊,老大一炮轰死六人的神射,他们要见了,下巴不都得全掉地上!?”
张应拍着马屁,却也和梁得广一同挺胸叠肚,这一轮十一成装药的连珠炮,他们这两个炮手可也是出名了。
“得了,我那算什么?四哥儿一炮轰得上百人碎了胆子,那才是真正的神射!”
萧胜记起了寨堡那一战的情形,李肆那一炮霰弹才是制胜的关键。
“说起来,这炮就是四哥儿造出来的,凤田村的那些炮工可没这能耐!四哥儿……到底是个什么人啊?”
梁得广嘴里啧啧有声,思绪也被萧胜带得飘飞起来。
“我隐约觉着……四哥儿……就不是人。”
张应掐着下巴,若有所思。
第六十一章 夏日已临
“如斯匪民,何以称人……”
紫禁城乾清宫弘德殿,用完晚膳的康熙在这里歇息,顺手翻着今日送来的奏折,看到两广总督赵弘灿的奏折时,低低开了金口。
在他下方,白须白辫的李光地正虚虚坐在小凳上,手握茶杯,像是在沉思。听到这话,拧着眼角,朝康熙身前的书案瞄去,数了数已用朱笔御批过的奏折数量,已然明白康熙是对何事发了感慨。
可他却装作不知,开口问道:“皇上所忧何事?”
“韶州府矿徒又在闹事,烧死监生一家一十三人,更聚了上千流民袭扰乡人,若不是地方军政应付及时,还真要弄出一番大动静。估计这赵弘灿的下份奏折,又要说到开矿禁之事吧。”
康熙徐徐道来,他看向李光地,语气亲昵。
“晋卿,不独广东,南方此类情事绵绵不断,这矿禁是不是该有所更张?”
李光地顺势离了那让他老骨头悬得异常不舒服的小凳,跪伏在地。
“皇上,地方督抚请开矿禁,不过是希冀另开财源,本心可非在地方安靖之上。皇上圣心烛照,当知这矿禁一开,遗祸更是远胜于今,两害相权取其轻,臣意一如既往,禁!”
康熙呵呵轻笑,站起来活动气血。
“可那些草民,有业就成良民,无业即为贼匪,此害也着实烦心。”
李光地答得坚决。
“耕天下哪得撒种坐等?前明之覆,即在这荒废二字上。田地不论肥瘦,杂草滋生总是难免,地方军政就得时时割草,不得懈怠。”
康熙嗯了一声,李光地所说,他二十年前就已然悟得通透。
别看如今一力禁矿,南方各省的矿徒流民闹得是非不断,可看到实处,这开矿并没有真正禁绝。地方上的黑矿比比皆是,足以容下大部分矿徒流民,不至于让他们群聚为大害。纵有小害,地方也能碾平,不足为患。
地方督抚求开矿禁,不过是手中财源支拙。开了矿禁,只能让督抚管治,他们想的就是以这管治之权,换得商人财货而已。督抚这心思,倒多不为私心,而是地方用度的确紧张。但若开了这口子,到时候公私心就难分清。
督抚是否贪渎不值得关心,怕的是如前明那般,让地方有了挪腾之力,这可就深蕴祸患。更怕的是朝廷开矿,就意味着鼓励矿商,到时候人力银子都往开矿上凑,矿尽之后,百万矿徒动荡起来,后果不堪设想。
如今明压这开矿之势,开矿之利就汇聚不到一起,为各方势力分流,这才是理想的状况。地方钱少,权轻,事就少,李光地所言,可是治政之根啊……
想到这,康熙微微皱眉,此事他们君臣早有默契,刚才他口里谈此事,心在想另一事,李光地却摆出一副就事论事的姿态,全无以前的剔透灵巧,看样子已料到自己召他来是所为何事。
“这李光地,可真是汉人表率……奸猾数十年如一日。”
心中感慨,面上却未动声色,话题骤然一转。
“噶礼张伯行互参案久悬不决,朕不欲此事再扰朝政,想着就依张鹏翮所议,张伯行革职,噶礼降级留任,晋卿以为如何?”
督抚如何处置,大学士虽能说话,却远不能一言而决,康熙这么直白地问出来,像是由李光地来取舍一般,李光地却是松了一口气。
“若皇上已圣心独裁,臣无异议。督抚不思和衷协恭,互相讦参,殊玷大臣之职,牵累朝堂祥宁,皆是有罪!”
只谈事面,不谈案子本身,同时还留下了话口,等着康熙拿捏,李光地这事不沾身的功夫已臻化境。
康熙却是不舍,步步直逼:“朕就是没定下决心,如此处置,本心是安大局,却又担心世人说朕敷衍护短,牵起满汉之争的话头。晋卿有何思议,可直中说来,即便有所触耳,朕也不怪罪。”
李光地心中一叹,皇上你何必再问,当初本是噶礼贪腐案,却被你开口说成是噶张互参案,调子早就定下,却还要臣子周旋着护住你的面子,这事都做了,还哪里来的面子……
只是康熙已然直白到这地步,几乎就是在变相地求着自己,李光地再也不能支吾了。
“张鹏翮所议太平,未能留出皇上置喙之地。皇上当再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