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一定是明白到这一点,他才会一去不回头吧。
第三年相似的天气,让她有了不好的预感。当郊县再度发生泥石流时,她收到当地村民的消息,说是从山上带下的泥土里,发现了一具疑似她哥哥的尸体,所带着的随身物品里,有个已经破破烂烂的小布袋,和她曾经对他们展示过的、随身带着的那个小布袋很像。
那一天,她就是前去确认的。回城的时候,前方的山路忽然塌方,车子为了躲避而冲出了山道,不知为什么竟然发生了爆炸。
她被爆炸的气流抛向天空,却毫发无伤。看着自己身下越来越远的地面,她的心情竟然是奇异的平静。在飘浮着穿过无数云层之后,她像是陨石一般急剧地落下,而身畔有无数的星星陪她陨落。
她终于受了伤昏迷,再度睁眼时,便已是一千年前的时光。
她为何会忘了呢?是因为,哥哥终被证实死亡而难以接受吧?她多想当那天只是一场梦,当作她从不曾接到那个消息,而哥哥,仍然只是避不见面地活在了很远的地方。
“莲心,我宁愿你就叫我青璧,而不是叫我哥哥……”那个很久没再听见的声音,似从耳畔呼啸的风中轻轻钻入她耳内。就像一滴雨水落入湖面一样,一阵涟漪过后,世上再也没有它曾来过的痕迹。
连希玖慢慢睁开眼睛,瞧见姐姐着急的脸,她喃道:“我……还在啊。”那晕迷的短暂时光竟似不曾有过。她只觉迷迷糊糊地似乎想起了什么,心底仍还残留着难以抑制的酸楚。
她是梦见了家乡吧?可那么多的悲伤,究竟是从何而来的呢?
如今,她算是清楚地知道,自醒后再度看见姐姐起,那个家乡,她是再不想回去了。只因在她的心里,其实是比任何人都要更加眷恋家人的温暖吧。
“妹妹!可是摔疼了么?”淑人心疼不已,一边扶起她,一边审视她身上可有伤势。
姐姐!她鼻子一酸,偎进姐姐怀里。
“我……我没事。”好不容易说完这句话,她的泪水已不受控制地落下。“姐姐,我很痛,真的好痛啊!!呜呜……”
她不想知道,她明明不是那么痛,为何还会哭得这样声泪俱下,她只知道,这一哭,往昔岁月里积存的所有悲伤都将随风而逝。
而明日,一定会有崭新的幸福在等待着她。
两匹骏马载着主仆在山道上疾驰许久,早已人疲马乏。
天色将晚,虽还赶得及到前面的村庄投宿,但要进绥州城显是来不及了。眼见来到一条小溪,主仆二人便下了马歇脚。
李道非找了块平整的大石坐下。他摇摇装水的皮袋,发现水所剩无几,便随手将皮袋搁置一旁。
安置好马匹,李顺走上前来拾起皮袋,准备到溪中取水。
李道非半倚着身体,左手托腮,将他举动看在眼内。半晌忽道:“李顺……”
李顺回头转身,静待主人吩咐。
“此次回京后,你去账房支些银两,回乡接了琪玉来府吧。”
“爷……”难得李顺也会恍神,连耳根都红透了。
“不乐意?那就随你便吧。”
“谢爷成全。”李顺身子绷直,沉默一会,待镇定如初,他才开口:“爷。”
“怎么?你有话说?”李道非阖上眼,显是疲累至极。
“可要放过那人?”总觉今日爷过于温和了,不合他的本性。
“你既作了她哥哥,又何必问我。”他的语声十分平淡。“你看着办吧。”
“……是。”李顺心下明白,应声退下。
李道非忽又睁开眼来,盯住他的背,目光如炬,灼得他背部火热。他只得停下步子,退回原地站定。
李道非将手探入左袖内,随意掏了几下,便对他展开空空的掌心。“我记得,莫姐儿只有给你信吧。”
“是。”
“你……还真是多事。”
“……”李顺垂首不语,表情未变。
李道非盯住他耳颈,又道:“依你看,她穿那身衣裳如何?”
“很好。”以不变应万变,方为应对爷之道。
他的爷闻言微笑:“你偶尔也会说句中听的话。”
“……”果然。
见他主人声音渐微,不复多言。他才走了开去。
休息过后,主仆二人便要起身上路,忽见一只灰色的鸽子扑扇着翅膀飞来。李顺取下鸽脚上的纸条,与主人对视一眼,缓步来到水流湍急处。
他粗粗过目后递给李道非,低语:“北边有动静了。”
李道非看罢垂下双目:“提前了?动作倒是很快么。”
手指轻抚过扇骨,他在脑中快速地计算着种种可能,只些许功夫,他便有了盘算:“这几个月,军中粮草必得增加数倍,方有法子应对。李顺,即刻传书吩咐下去,加派人手分散至各县暗中收购……叫他们小心些,积少成多方为上策!”
李顺回身,很快取来纸笔,书写毕吹干,立时绑妥于鸽脚上,鸽子随即飞去。
李道非回首看向佳县方位:“佳县已非可久居之地。待绥州之事办完,你便随我再去一趟庆园吧。”
第十四章 无语离别
积福寺之行,让连希玖真正放下了过往。数日后,离开佳县的日子也正式定下。
对于佳县这个地方,她多少还是有些不舍的。在感觉上,这里就像她的第二个故乡。而最让她惦念的,就是疼女儿一般疼她的莫妈了。在她离去后,她想必也会愈发寂寞。
趁还未动身,连希玖便央了何近深,带她到了庆园后门附近的巷子等着,又让秦方前去捎个话,就说要走了,很想再见见面,也可当是正式地告个别。
未久,只听门吱呀一开,秦方负手走了出来,身后并无人跟出。连希玖难掩失望神色,不死心地望回园内,却见园门迟迟未掩上,想必是莫妈记挂她仍悄悄尾随秦方来了,只是藏在门内不愿现身,为了她的清白而避不相见。
“姑娘……”秦方唤了她一声,负在身后的手移到前面,向她递过一枝花来。“这花,莫妈要我转交给姑娘。”
但见此花生得洁白,那五片尽情舒展开的花瓣之间,是仍饱含着水气的嫩黄花蕊,而花粉为晨间的雨水所浸,沾染在洁白的花瓣上,更显花朵无瑕。
“是蔷薇花!——终于开了呀!”一见到花,她笑容荡开,低落的情绪稍减。避开枝间细刺,她小心将花接过,送到鼻间闻了闻:“唔,好香!真好看!”
莫妈也知道,园子里的花虽多,她却最喜欢白蔷薇。只因寻常的花若遭遇雨水,都是花落满地、惨不忍睹,只有白蔷薇反而在雨水浸润后,看起来更加惹人怜爱,而且还十分的精神,她才会对其犹为偏爱。
那莫妈送她花是为了——让她开心,也顺便道声珍重?
在她出园子的时候,莫妈就曾经说过,绝不会再让她踏进园子半步,若有违背,她二人的情份就算是完了。所以,她才会无可奈何地在此地徘徊不前。而今,莫妈又不肯出来相见,这不是存心要让她没有再见面的机会么?
她向着园门走了几步,软声央求道:“莫姨,再过几日,我便要走啦。你……真的不想出来见我一面么?”
里面仍是静静的没有声音。
连希玖又等了好一阵,仍是不见动静。明明,她离莫妈仅有几步之遥了,可仅是一堵薄墙,便能轻易将二人分置在两个世界。她又能怎么办呢?
她缓缓俯下身去,往园门方向郑重地行了个礼,语声哽咽:“莫姨,我走了。你多保重……”
这一回过身,从此就是天涯了……
她半晌未动,又怔怔瞧了园门一阵,才转了身,向何近深道:“深哥哥,走吧。”
见连希玖神色黯然,何近深欲出言相慰,又不知如何说起,只得缓步跟上。
待脚步声远了,园门后才踱出一个人影来,正是莫妈。只见她伸出手去掩上门,竟刻意不向门外张望。在门扇即将合上之前,终究仍是克制不住,从缝中向牵挂之人瞥去最后一眼。
回到屋内,她取出帕子,慢慢拭去眼角湿热,才走回屏榻旁。见榻几上茶杯已空了,便添了茶,方坐回原先位置,自始至终,也不曾直视过那个正倚在榻上半眯着眼盯住她的男人。
“走了么?”那声音柔滑如水,似天生就带点慵懒。
“是。”莫妈低垂着头,伸手取过刚才放在榻边的雕花木盒,小心打开。才这出门的些许功夫,内里便少了一件东西。她也不生气,只淡声道:“你玩够了,便还我罢。”
“既想见她,又何必避而不见?到头来,又何止伤了一人的心?”
见她已开口索要,男人似无所谓的,随手便抛出一物,在空中飞过一阵后,那小小的一抹蓝色便稳稳当当地落回盒子里。
莫妈脸上含笑,细细检视过那件东西,才把盒子锁上。男人冷眼看她行止,待她收起盒子后,才再度开口:“真要当个宝似的,你就不该如此对她。”
“我这是为她好。”
“你倒还真是好心肠。”他冷语道,“那丫头本也不该在乎这些——你又作狠发下什么誓愿了?!”——就如当年对他一般。
莫妈闻言,终于抬眼正对他。男人的面容俊气而偏冷,她记忆中那青涩少年的模样早已不见。都已过了二十年,他竟还是耿耿于怀么?
“过去的事,再翻出来又有何益?何况你心里,现今又有了人……”
“那又如何?”男人的语调满是不屑,竟又仿佛回到少年时初见的他。
她略微恍神,很快收起情绪,平声再道:“当年的事,就算让我回头选过,我也不悔。——我知道,你怨我总不知珍惜自己。就连如今时局难料,我也不愿随你离开这里。可我真是已在此地住惯了。”
她顿了顿,又道:“你……要真是有心,就该好好把握如今的缘分。难道,你真就放任她这样走了?”
“这件事,由不得我。”他浓眉一挑,答得似极随意,听不出他情绪。“我不过成全一对有情人罢了。”
语毕,男人目光往榻几上巡过,不期然瞧见那茶杯的边上,还搁着一枝留下的蔷薇。
他不觉浮笑,随手取过茶一饮而尽,这才拿起榻几上的蔷薇,将花枝捏在指间回转。
“清远啊清远,她既对你有意,我便给你个机会。你若是不加珍惜,就休怪我无情了。”
四月中旬,连希玖随同淑人奔赴澶州的旅程终于展开。一路上,他们行经延安、河中、河南各府,眼下终于来到郑州。算算日子,不知不觉竟也过了将近半个月。深哥哥到底有什么打算呢?
这一路上走走停停的,真正耽搁在赶路上的时间其实并不算多,她看得出来,深哥哥安排的路线刻意经过了那些繁华地县,然后,总要在当地小住一两日才继续上路。为此事她还私下问过秦方,秦方虽然吞吞吐吐的,还是告诉了她,确有一条更为快捷的路可走。而马车所载的货物本就是要带往澶州城的,并未有过在地县转手出让的打算。
“爷的安排必有他的道理。”秦方最后是这么说的。
连希玖几经思量,才想到或有这种可能:除了添些补给,许是深哥哥有意要让姐姐再散散心吧。虽然在积福寺,姐姐已答应了她,但姐姐的心结由来已久,要想完全解开,必定还得多花上一些功夫才行。
弄不好,姐姐还会“近乡情怯”的——就要见到多年未见的心上人,心中因而感到忐忑不安,不是很自然的事么?
基于这种种缘故,就算今次深哥哥什么也没说,她也可以想到,他们不免又将在郑州多逗留上几日了。
所以这回她又睡了一个饱觉。
清晨醒来时,她忽想起竟也习惯了这种鸡鸣而起的日子,便忍不住要呵呵一笑。她本以为这里“没水没电”的,日子该有多么难过啊。没有想到,她比原先想象的还要更快融入了这个社会。
人的适应力果然是很强的。
说起来这里的人啊,真是把“早睡早起”的一套原则贯彻得十分彻底了。就算再繁华的地方,只要一入了夜,都没见有什么人继续做生意,和那个如今深藏在记忆里的地方,还真是完全不同啊。
起身,穿衣,自是一番梳洗。
坐在小桌前对着镜子,连希玖先捻起两侧的发梳成小辫,再将小辫盘起,两个小圆髻就出来了……
今天该往髻上装饰什么呢?她打开小木盒,对着寥寥几样饰品看了两眼,便随手拣出平日常戴的那两串小珠。还是用它吧。
接着照例去替姐姐梳妆。
她喜欢替姐姐梳发,那一头乌黑发亮的长发,捧在手里的感觉真好。姐姐今日像是有些聊天的兴致,在她梳发时,忽然开口问她:“今日可又要在此地停留么?”
每一天都是新的开始。不过,想要打开新的话题,还得先从重复的话题开始。她笑眯眯地想。
“看样子是啊。”于是随口应着,边从姐姐身后绕到她身前,检查梳理的成果,这回,她可是很满意地点了点头。“我总算是会梳这个新发式了。”她一脸得意洋洋的表情,引来淑人忍俊不禁的低笑。
“自上回看花回来,妹妹的心事可也少了许多。”
“我本来就没有什么心事啊……”
“只除了……”淑人笑道,似有心要打趣她。
这可是从未有过的好现象:姐姐也想和她开开玩笑了,这不就是心情放松的表示么?连希玖心里高兴极了。不过,高兴归高兴,还得伸出手去,作势要捂住姐姐的嘴。
“不许说不许说。这件事,姐姐还是放在心里就好。”
第十五章 行道迟迟
连希玖一想起那天,就觉得有些丢脸。难得她放开顾忌大哭了一场,却忘了自己的脸上还有早晨姐姐替她上好的妆。这泪水一过,妆都糊了,估计那会儿她的模样和鬼怪没啥差别。幸好在场的三人分明都看到她哭得没法见人的脸了,却都仿佛视若无睹一般,没有拔腿就跑,一副好有定力的样子,还真是给足了她面子。
她忍不住要怀疑起那些文人,到底是出于什么心态,老喜欢看到美人垂泪,还偏要写诗赞美一番,说什么“梨花带雨”,真有那么美吗?恐怕都是拿来糊弄人的。
而深哥哥,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在回城的路上,居然改变心意吹起笛子来,也不知他用的是不是他自称并未带出的笛子。说起来,他的水准还真是高得超乎了她的想象。
没错,听到婉转动听的旋律,她的心情确实也平静了不少;可这样一来,总觉得两人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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