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可借此机会,问一问那些花茶的来历。这件事搁在心头已久,虽已猜到七八分,也须求证于人。
“妹妹今日怎么不喝花茶?”
“那个啊,原是姐姐爱护我的一片心意……哥哥难道也喜欢喝么……可惜,茶没有了。” “哦?这倒是不巧了。”何近深随口应道,目光仍看向她,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见他对这个话题很有兴趣,连希玖只好多加解释:“去年夏天,因为喝不惯这里的茶,我自己摘了些茉莉花,加入茶内饮用。姐姐瞧见了问起缘故,我只好道出原委。不想姐姐在这件事上就留了心。她想到茉莉是夏令的花,过了季节便无花可用,怕我到时无茶可饮,便与相熟的茶商提起,可否趁花时未过,焙制些花茶?我本想自己原也不常喝茶,想要作罢,可是姐姐十分坚持,我也拗不过她。……也是那位茶商说这事不难,所以姐姐便托付了他。上回姐姐进茶时果真送来了一些。我想着这茶不容易得,又是姐姐心意,本想偶尔喝喝就算,姐姐就生了气,所以……茶还是被我喝完了。”
她脸上的神情跟着那些想起的旧事起了变化,因为淑人疼她而感动的神情,还有拗不过淑人时为难的神情,都一一落进他的眼里。她还真是不会掩饰一下情绪啊,他有些好笑,可是心头禁不住动容,还有一点拂不去的异样感。
“姐姐虽想再拜托他进些花茶来,那位茶商现今却不在此地。哥哥若想喝,可能要再等上几天……”
李道非不在佳县?难怪他在此地多日也未曾碰面。
“妹妹怎知道那茶商会来??”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下。“是莫姨说的。这阵子她心情老大不快活,我正担心着,不过前日,她心情极好来找我说话,我觉得奇怪,便问了她。她便说,只因那位金主儿好些日子不在,故此有些烦闷,好在他过个两三日便要再来佳县,到时她赚了银子,可要请我吃三天王老爹的馒头呢……”
一说起馒头,连希玖的脸上禁不住笑嘻嘻的,心思都跑远了。
“莫妈为人虽然仗义,毕竟还是生意人啊。”何近深淡淡笑道,平静道出自己对这位宣翠坊老板的看法。有些不明为何请客请馒头,但一看妹妹的神情,他就明白了。
她……好像很喜欢吃馒头啊。
见他不曾误会,对他的好感不由又增了几分。原想他每回来此,虽只是逗留片刻,莫妈也明知他并非来此作乐,可收起他的银子来也是只多不少,分毫不让……她只怕莫妈如此会惹得他不快,看来是自己想多了。他的眼力见识自是不差。
要知莫妈并非单纯拜金之人,否则,她怎会如此爽快地收留来历不明的她呢?毕竟多个人就要多份开支。
自己也算是幸运的吧,当初落到这个陌生之地,曾让她不知所措,可是在这里遇见了姐姐,还有莫妈关心她。现在……还遇见了他。
“妹妹怎么叫她莫姨?”
“我第一次看见她,是养病的时候,姐姐领她来的。我不知她是谁,也不知该怎么称呼,便叫了她一声阿姨,谁想她听了十分高兴,从此便非要我这样叫她不可。”
“阿姨……偏你想了个这样古怪的称谓……”
看她待人处世,心思作派与别的女子有很大不同。这种不同究竟是从何而来?可眼下,他也顾不得这许多,因为,他更想知道的是另一件事,而答案已近在眼前,只等他开口。
“对了,那茶商的名字,妹妹可知道?”
“那个人的名字……”连希玖右手托腮,想了一阵。“好像是李道非。姐姐曾说过,那人是个很有名的人物。深哥哥应该也知道他吧?”
果然是他啊。
的确,他不可能不知道他。且不论之前有无生意来往,只凭他主营贩茶买卖这一点就足以令世人惊羡!毕竟只有身家巨万的豪商巨贾才有这个资格。也因此,商人之中无人不知李道非。
李道非,他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插手干预淑人守节,将她秘密安置在佳县,如今又为她特制花茶……
虽说淑人气质清冷易惹人注目,可他能与淑人相熟,总不免让人匪夷所思……他与李道非交情虽浅,也足以了解到他的那些为人行事。但凡认识李道非的,都知道他对女人向来没有什么兴趣,甚至还有些嫌恶,早年父母在世时,曾替他娶过一门亲,原配多病,十几年前便已故去,不曾留下儿女。之后他更是只顾经营买卖,一直没有再娶。商户若要与他相谈生意,多会避他忌讳,只请他去那些雅致清净不作风月营生的酒楼。
他认识淑人,大抵是在淑人嫁入曹家之后。而李道非往来佳县多年,还亏得他隐藏周密,竟无一人听过风声,淑人名声因此得以保全,未有损毁。
可他接触园户,只为制作区区几斤花茶一事,不管如何想去,都是让人难以置信啊。
要知盐茶之税,向来是国库收入的支柱,因而朝廷对售卖盐茶自是严加管制。茶叶只由官府从园户手中统一收购,园户不得私藏,更不得与商人接触,否则严惩不贷;另外,官府还发行交引作为贩茶凭证。商人若想贩茶,必得经过官府,先行购买交引,之后再凭交引兑领出茶叶来。只因交引价高,故而官茶售于市面之时,价钱自然也水涨船高。
官府为多课税,往往滥发交引,茶叶的产量却是有限;为能足额兑现交引,便要求园户掺假凑足数量,故此官茶变得粗劣难食,难以下咽,偏又卖价极高,试想百姓又怎肯买账?
茶商想要获利,单靠卖官茶自然行不通,便会想尽办法走私好茶,如此一来,便要触犯刑律,不经官府,私下与园户进行交易。
单是买茶便有如此巨大风险,更何况是要特制极少量的花茶?那又怎会是件容易办到之事!
除非,他是察觉商机,要将此新品高价售出以获利?然而目前市面,确实从未有见到花茶贩售,仍为此处独有。
难道李道非如此行事,真只是为了讨好淑人……
亦或,另有难以觉察的用心?
第四章 全新身份
作者有话要说:很感谢你:简月心。你是第一个给我留言的朋友。
20080106小改动,生日原为六月初六,现改为五月初九,提前一个月。为了变局篇的故事留个发展的余地。
小秘密:无意中在某本书上看到,出生的农历,可以看出自己是什么人。比如初一是贵人,初六是爱吃好喝,初八是聪明,初九是伶俐,所以我选了个好日子赋予偶的小希。
一时难以理出头绪,他垂眸收敛心神,专心品茗。希玖见他不语,无事可做,不觉便盯着他的脸出神,直到他察觉而好笑回视时,她才不好意思地收回目光。
好想将他的模样仔细记在心上。如果有一天,她有机会回家乡去,她希望自己还能记得他。
来到这里,已是多久之前的事了?而对家乡的回忆,也因时间的推移而日渐淡去。她不由摸向腰间的小袋,轻叹一声。
如今能够证明她来处的,只剩下它了。
她甩甩头,想把自怜的情绪抛开。
“哥哥打听那茶商的名字,又思量许久,可有什么缘故?哥哥果然认识他么?”
“只是想起了一些事情罢了。前阵子我曾在边地遇见他,听他说起正要往福建去贩些腊茶,邀我得空到汴京访他,却未曾提及会来这里。我原打算这几日就动身,好在妹妹今日提起了他。如今看来,我只需在此地静候他便可,倒也省了许多麻烦。”
“那人往边地去,是作什么?照理说,做生意该往繁华之地才对。”
“那自然是有利可图,”他微微一笑,“官府设有专司专管茶事,商人若要贩茶,最需要从官府先买到一样东西,凭此物换到茶叶,才有茶叶卖给百姓。”
“是什么东西?”
“是交引。军需一向不足,朝廷为了解决此事定下规矩,凡运粮至边境供给军需的茶商,可在军中以原价的几成获取交引。这样的好事,谁愿意错过?”
茶竟然是专营的,是她孤陋寡闻了。
而佳县本也是边地之一吧?只因并无军队驻此,商旅无利而不至,故而愈见荒僻。难得近年边境稍安,百姓才过上了几天安生日子。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她不由想起曾经听过的诗句。这种和平日子在家乡是再寻常不过,可在这里,却是边地百姓们日思夜盼的奢望。
她到底还是不会掩饰情绪啊。不忍见她为了这些事情心伤,他扯开话题。
“却不知妹妹是何时与淑人相识?” “哥哥是想从我这里知道些姐姐的事吧,可惜,我恐怕帮不上多少忙。”她终于回神,轻声回应。
“我遇到姐姐,是去年初春。初时我在养病,姐姐身边一直都是安莲在打点。”
“安莲啊……”他低头沉吟。
“哥哥认得她?”见他点头,“可惜了,她已不在此地。安莲姐年前已被姐姐放出园子嫁与了程哥,我这才暂且替了她。听姐姐说,程哥儿原就与安莲姐订了亲事。”
“是程元,多半已回乡见过父亲,难怪老程会知道淑人在此……”
她别过脸去,不想让他瞧见她此刻的神情:“深哥哥,你和姐姐认识很久了吗?”
“嗯。我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就认识她了,她……是我的表哥林景殊自小许定的未婚妻。”
他说这话的时候,他心里是不是又感觉到一阵疼痛?就好像此刻,她虽不在看他,她的心里也忽然泛起的一阵心酸。生怕此刻的眼神会流露出什么来,她闭上眼睛,抑住那里面逐渐泛起的热气。
“眼看天也晚了,妹妹待会还要去淑人那里吧,我就不多耽搁了。”他看了看天色,起身告辞。她连忙收拾情绪,目光跟随他。
他笑容如常,可她的心里就是觉得异样,是自己多想了吗?
“深哥哥……”她在自己意识到之前已经开口叫住了他。他停下脚步,回眸看她,眼中温煦如故,只是多了一抹疑惑之色。
“妹妹有事?”
“也没什么事。我只是想,多叫上几遍深哥哥,总有一天也会习惯的。”糟糕,怎么莫名其妙地喊了他,就算是越来越想知道更多有关他的事,也不能这样随便开口啊。
他闻言失笑。在步出园子前,像想起什么似的又回头叮咛。
“妹妹也别只顾着花花草草,竟忘了园子里蚊虫最多。”
“多谢哥哥关心。”
她目送深哥哥走远了,便往庆园走去。守园门的沈五和赵六见了她,客客气气地向她问了安。她对他们并无反感,只是宁愿他们仍像早前初识那样,把正在进出庆园的她当是空气,那感觉还更好些。到底是自何时开始,他们待她的态度起了变化呢?
不想这个了。花茶那件事才是大问题。
原以为茶商直接从茶农手中购买茶叶,所以拜托茶农特制一些花茶应该不难,只是不方便而已。如今看来,茶商进茶的正常渠道是官府,并不会和茶农去打交道。官府应是存心不让茶商和茶农有接触的机会。这样的环境下要特制花茶,风险显而易见,搞不好还会触犯刑律。
那么,那个叫李道非的,这样做是为了什么?是为了姐姐吗?为什么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可是,她从未见过他,又怎能知道他是个怎样的人呢?
得到姐姐的许可后,她进了屋。
“妹妹来得可真晚。再迟些天都黑了。”
“一时未曾留意——姐姐在做什么?”她含糊应着,不好意思提起是和深哥哥在一起竟忘了时间。
眼前递来一张折叠齐整的纸笺。她打开一看:“林长宁,太平兴国甲申年五月初九……”
咦,这是……
“这是你的名字和生辰啊。你现在可是山白哥哥的小妹呢。”姐姐含笑望她。
“我的……”她了悟:这么说,是我的新身份了?难道……
“只怪妹妹模样儿稚气,姐姐才不曾细想你的年岁,总觉得你还小。如今一算竟也二十一了。”
五月九日本来是她的公历生日,姐姐问她时她随口应的,没有多想。好在这边算来,属猴只有二十一岁,倒也与原先的岁数一样……
只是,山白哥哥是谁?是红豆串珠的真正主人吗?
仿佛看出她的疑惑,淑人轻声作答:“有些事也应叫你知道。毕竟他今后的身份就是你的二哥了。他……名林景殊,字山白,清远之母和他父亲是姐弟。他原与我有婚约,后来因为一件冤事蒙难,而我也……嫁了人,从此失了他的音信,如今终于得了他的消息……他原有个小妹,叫长宁,和他相差五岁,与你是同一天生日。上面本还有个哥哥,过继给了一位远亲。母亲生长宁时难产而逝,他父亲就带着他们兄妹,跟在四处行医的袓父身边学习医理。雍熙三年时,他父亲死于岐沟关一战,三岁的妹妹也不幸失了踪迹……”
“后来……找着了么?”
姐姐摇了摇头:“依当时时局,恐怕已无生机。只是山白心里未免仍存一丝希望,所以一直把她当作失踪来处置……如今既认了你作妹子,想必,他已看开了。”
明明该为有了正式身份而欢喜雀跃的,可是那些往事,令她感觉好沉重,她的心不由微微抽疼起来。姐姐和哥哥们的事,到底还有多少悲伤和心碎在其中埋藏着?而不曾经历过这一切的她,又怎么能够如此轻易地取代他人,而介入到他们的人生之中?
只因为要容下她,曾经也活在这世上、真正拥有“林长宁”这个身份的另一名女子,却要从此真正消失,从此只存于亲人们的往事中,随着记忆日渐淡去。
谢谢你,长宁……
姐姐又取出一封信来,递给她,“这是他写给你的信,要看么?”
信?来到这里以后,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写信给她。
她的心情说不出的紧张,不知道信里究竟会写些什么。既有些害怕面对写信人的情感,又难以克制自己的好奇心。
她瞪着信封许久,终于一鼓作气拆开,小心抽出信纸来。然后停下来深吸一口气,毫不犹豫地把信展开。只觉眼前一亮,好利落的书法!原来二哥是个书法很好的人啊。
信中只有短短数语:“长宁,分别日久,杳无音信,甚为惦念。近来可安好?盼早日重聚。二哥。”
她的眼前立时浮现出一个长年寻找妹妹执念不忘,最后却不得不抱憾终身的男人身影。他明明是,明明是这样的想念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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