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压见了那蛇,若有所思,忽道:“娘娘,我亦前往大荒一游。”
女娲娘娘笑道:“你怎地如此不耐?”
陆压道:“我另有事要做。娘娘可自便。”
娲皇听了笑道:“这话却说得好笑。我此去为谁?”
道人也笑,自化道长虹而去。女娲足踏红蛇长舌,步入巨蛇口中。那蛇轰然合拢双腭,低吟一声,缓缓缩回妖云深去去了。
话说伏羲在云洞中静立未久,洞口只闻香风滚滚而来,女娲娘娘不施粉黛,素面朝天,款款而来,见了圣皇,笑吟吟道个万福,轻启朱唇,微开檀口:“皇兄多时未见,风采更胜往昔。”
伏羲冷冷道:“娲妹,你何必如此。吾精研卦相,怎不知你意?宓妃这孩子为情所困,甚是可怜。吾如何肯叫她深陷其中!我已将忘情丹与宓妃服食,教她忘却前缘………此事再也休提。”
女娲闻言,收了面上娇媚笑意,面色冷然,看了伏羲半晌,微微叹息一声,低声道:“皇兄,你真个不肯助我?”
伏羲叹道:“此番陆压行此事,乃是定数如此,我也不怪他。然则你我何苦自寻烦恼?”
女娲听了,亦不答言,只是素手轻挥,周围景物已然变幻。
只见伏羲,女娲兄妹并肩立在大荒之巅那条红鳞巨蛇头顶,眺望洪荒大地,良久无语。
一阵亘古洪荒之风吹过,将女娲满头紫发吹起。她向前行了数步,重又立住。
伏羲望着她略显纤弱的背影,仿佛又看到了昔时那个娇纵天真的女子。无尽往事如昔日重来,一齐涌上心头,不觉痴了。
也不知过了几时,女娲忽地低声道:“皇兄,你看这大荒之境,广阔无垠,却尽是不毛之地,终日青云笼罩,暗无天日。你纵然有通天彻地之能,又怎造得出那当空烈阳,普照万物。”
伏羲默然半晌,又叹道:“非是吾不肯助你。强与天争,终无善果。你不见这等惨状么?”
说罢亦将双手微抬,指点江山处,那大荒境内赤地无边,渐渐变化,片刻间尽化作血色琉璃一般,隐约可见地中密密麻麻,无数奇形怪状之物,皆身长不知几千里,形态古怪,浸在熔岩地火之中,一动不动,或人面犬耳兽身,耳珥双蛇,或折颈披发而无一手,或人面独目蛇身彼此纠结盘绕,或方齿虎尾,或马状无首,全身赤红;或无首操戈盾而立。其数不知几千几万,几乎遍布大荒之境地下各处。
女娲冷笑道:“你且看仔细了,那人是谁?”
伏羲闻言张开神目看时,就见一道白虹穿行地底群尸之间,一去万里之遥,蓦地停住,化为一个道人,大红道袍,修眉凤目,神情极是潇洒不羁。原来两位上古圣人看去,那陆压背后隐约两道黑翼,火焰纷飞,若有若无,轻轻穿过一头满身青鳞,无首无足的巨尸,径至一块白玉祭坛之前,坛中一具青衣女尸横卧在地,以袂蔽面,四周地火滚滚,热浪升腾。
陆压越长精神,便将腰间红葫芦解下,开了盖儿,一道白光飞起三丈有余,现出一物,有眉有眼,双翅嗡嗡有声,放出一道白芒射入青衣女尸头顶泥丸宫之中,须臾手足齐动,直挺挺立将起来,展开衣袖露出一张枯如腊人的死脸来,张口发出一声尖啸,凄厉无比,周围群尸被它一叫之下,纷纷蠕动,低吼之声此起彼伏,一时间陆压道人犹如身陷无间地狱。
那女尸又把口张开,喷出团团青火,将道人围困其中。陆压笑道:“这蠢物不知感恩。若非吾兄弟以真火练汝,汝不过一凡人耳,如何号令群尸!只可惜功败垂成,故教你在此地蛰伏。如今你可记得了么?”
青衣女尸虽见陆压在火中逾长精神,只是灵智未开,哪里省得,咆哮连声,不住将栲栳大小的青炎喷来,却近不得道人身边,团团轰碎,一根根青色火柱相继升起,竟直透地表,从大荒地下穿出,根根耸立云霄。
陆压摇头道:“区区尸火,怎近得吾身?真乃冥顽不灵之物。”收了葫芦,背后双翅展开,太阳真火中隐隐有三足金乌之形,将地底映得红了。群尸多有当不得的,纷纷化为灰烬。青衣女尸当不得那热,复以袖遮面,伏地哀号不已。陆压道:“如今你可认得吾否?”原来此尸被这真火炙烤,灵智忽开,记起无数前缘来,当下拜倒在地,口称:“太子救我!”
陆压笑道:“世事沉浮,白云苍狗。如今虽然事过境迁,依旧有用你处。只是你效法旱魃修炼不成,魂魄消散,须得个替身方能脱离此地。这也不难,待我从长计议。你可在此凝练身上尸气,方可将群尸号令自如:早晚有出头之日也。”
女尸听了拜谢道人,目送陆压依旧化长虹去了。那洪荒之景随即消逝,二人依旧身处石洞之中。
伏羲微微叹息,连道:“这又是何苦来哉?”
女娲又道:“如今事已至此,你待如何?况且你我兄妹皆是一体,当初造化生灵,始有人间万象。你难道一再坐视,任凭那阐教禄蠹,西方佛门蠢物将来彼此争斗,误尽天下苍生!”
伏羲双目微闭,良久方张开眼来,两道金光直射头顶青云之中,将那数十万亩云蔼俱映得金黄,忽地昂然道:“也罢。既是定数,避之不及。吾便再助你一回,也教他们知道吾等上古正神,并非受人摆布之辈。”
女娲道:“皇兄说得是了。既是如此,小妹暂且告退。”将龙马留下,转身便行。伏羲又道:“那陆压之事,你却是不该。此事再也莫提。”
女娲微微一笑:“小妹知错了,皇兄千万休怪,休怪。”说罢脚下妖云四起,头顶八卦之形复现,红舌落下,女娲去了。
却说陆压早在不周山妖宫前接着娲皇圣驾,大笑道:“娘娘此去,大事成矣。”
女娲笑道:“你却不曾讨得老婆。岂非空费心机?”
道人呵呵大笑:“陆压却是浪荡惯了的,巴不得此事不成。如今娘娘之事已定,我又落得一身轻松,岂非两全齐美?”
一旁彩凤仙子听了,微微冷笑:“似你这薄幸之人,原该一世无妻。”
陆压哈哈大笑,又道:“这情欲爱恋之事,原是讲个缘分的。我与洛神仙子有缘无分,这也无可奈何。只是不久之后,又有人神一对儿,缘分将至,少不得贫道前去撮合一番,以应天数。”说罢复化道白虹,径回西昆仑去了。
不觉光阴似箭,岁月如梭。转眼人间又是一十七个春秋冬夏。
且说当年周昭王连那百万大军尽数没于汉水,天下震动,诸侯多有幸灾乐祸者。昭王既崩,其子姬满即位,称穆王,其时年已五十矣。穆王自幼好道,遍求明师而不得。如今继了帝位,也不急报仇,只是修养生息,十年之间,周室再兴。遂用兵四夷,南征北战,楚人惊恐,莫不臣服。天下既定,穆王志得意满,遂又生求道长生之心。
如今却是穆王十七年。忽一日,西极之国有幻人来洛邑,身高八尺有余,皮肤漆黑如墨,须发卷曲,形容古怪。当街卖艺,能赴汤蹈火,贯金穿石,更兼穿墙入壁,悬空不坠。穆王宣其入朝,见了天子亦不下拜,口里作歌道:
昆仑家住海中州,蛮客将来汉地游。
言语解教秦吉了,波涛初过郁林洲。
金环欲落曾穿耳,螺髻长卷不裹头。
自爱肌肤黑如漆,行时半脱木绵裘。
毕竟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桃红粉黛争奇艳 阴阳颠倒因果乱
书接上回。话说西昆仑有异人,自称幻先生,前来觐见周天子穆王,昂然不拜。穆王不以为忤,令其当朝演之,果然诡幻绝伦。
那穆王深慕道法,当下大喜,即叫后殿设宴款待。少顷席就,怎见得好席?
琼香缭绕,瑞霭缤纷。瑶台铺彩结,宝阁散氤氲。凤翥鸾翔形缥缈,金花玉萼影浮沉。上排着九凤丹霞絜,八宝紫霓墩。五彩描金桌,千花碧玉盆。桌上有龙肝和凤髓,熊掌与猩唇。珍馐百味般般美,异果嘉肴色色新。
当下穆王请先生坐了,酒过三巡,天子问先生道:“汝法甚奇,乃从何处学得?”
幻先生微微笑道:“吾乃野人也。自幼游历天下,不得明师传授。后闻西海之南,流沙之滨,赤水之后,黑水之前,有大山,名曰昆仑之丘。吾百年前至西昆仑脚下,得遇异人,教了一身本事。今闻天子好道,不辞万里山水之遥,特来献艺,以悦天颜。”
话音甫落,就听得殿外哈哈大笑,一人大踏步走上朝堂,穆王天子慌忙起身迎接,口称“国师”。那国师大模大样坐了,手指幻奴道:“此是何人?”
穆王笑道:“这位乃是西昆仑幻先生,道法精奇,先生可与他亲近则个。”
幻先生看国师时,只见一身黑袍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碧火冉冉的眼睛来,当下起身拜了一拜。
那国师傲然不礼,谓穆王道:“陛下今日为何厚待蛮人?”
周天子道:“这位非比其他,乃是西昆仑高士,先生如何轻慢。”
国师冷笑道:“陛下只因好习道法,往往流浪艺者之流都来倚草附木,皆道:‘我是深通道法’,来投奔朝廷图个小小富贵。陛下如何忒认真!”
幻先生听了只是微笑,也不言语。
穆王天子便道:“凡人不可貌相,休小覰他。”
原来这国师怪穆王说“休小覰他”,便起身道:“我却不信他。,我与他各显本事比上一比,我便道他是真本事。”
穆王大笑道:“也好,也好。幻先生,你心下如何?”
幻先生摆手道:“咱却是不敢。”那国师越发来惹他比试。穆王见幻先生踌躇,便道:“这位国师也是新参不久,朝野内外并无对手。二位仙家便各展神通,叫寡人一饱眼福,有何不可?”
幻先生笑道:“既然陛下如此说时,咱家就向国师讨教一二。”
当下也不见他起身,足底生云,乃是一团火气,形如红莲,轻轻托着先生飘落席前。那国师看了冷笑,自怀中取出一个三尺长,二尺宽的箱子,起身立在匣上,口中念念有词,只听砰的一声,早将国师高高弹起,几乎碰着大梁,须臾也落在席前,与幻先生相对而立。
国师冷笑道:“今日陛下面前,动不得武。我与你各显本事,教天子看了,便见高下。”
幻先生手捻虬髯,呵呵笑道:“吾方才早已献丑,国师怎地不知?”
国师不明所以,穆王亦笑道:“幻先生所言不假,这满席佳肴,玉液琼浆,异样仙果,皆是先生变出来的。国师不信时,只叫他再变出几样与你尝鲜。”
幻先生听了也不推辞,便自腰间取下一只朱红葫芦来,开了盖子只一倒,顿时山珍海味,龙肝凤髓,时新果子层出不穷,须臾几乎将殿前堆满了。喜得穆王拍手大笑。
国师看了微微变色,兀自冷笑道:“此乃雕虫小技,何足为奇。待吾变与你看!”
自袖中取出一物,状如莲花,分赤,青,黑,白,黄五色,大不过尺余,当空抛起,迎风化作十丈方圆,凌空旋转不休,轰然有声。那国师双手对着玉莲,十指连弹,早有数道光明射入莲芯。幻先生看得分明,原来五行之物,无非金木水火土,其中至纯者,莫过于定海神针铁,先天人参木,三千弱水深,太阳金乌火,补天五色壤。此时这貌不惊人的国师十个修长指头不住弹射,竟将点点铁渣,木屑,水滴,尘埃纷纷射入玉莲之中。穆王虽是天子,肉眼凡胎看不分明。幻先生看时,却见那莲花异彩缤纷,变幻莫测,只觉心荡神弛,暗叫不好,急以真火稳住元神时,忽然耳边一声轻笑,胸口微微一疼,就听得国师笑道:“借太阳真火一用。”
刹那间五色莲花怒放,无数天地灵气倒吸入其中,就听得四下里鬼哭神号,阴风怒吼,阴阳颠倒,五行逆转,自那当空莲花间徐徐落下五位美人来。怎见得倾城倾国模样?
有一女,良夜颐宫奏管簧,无端烽火烛穹苍。可怜列国奔驰苦,止博褒妃笑一场!
又有一女,群山万壑赴荆门,生长明妃尚有村。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画图省识春风面,环佩空归夜月魂。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
又一女,原是昭阳宫里人,惊鸿宛转掌中身,只疑飞过洞庭春。按彻《梁州》莲步稳,好花风袅一枝新,画堂香暖不胜春。
又一女,浅酒人前共,软玉灯边拥,回眸入抱总含情。痛痛痛,轻把郎推,渐闻声颤,微惊红涌。试与更番纵,全没些儿缝,这回风味忒颠犯,动动动,臂儿相兜,唇儿相凑,舌儿相弄。
当中一女: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就见绿肥红瘦,*满堂,莺声燕语,五女见了幻先生,或惊或怒,或悲或怕,一齐变了颜色,各上前扯住,就听得七嘴八舌,其中一女怒道:“好个延寿小人,几乎误我一世,却在这里快活!”又有一女扯住幻先生衣袖,手指穆王道:“虢大人,这天子是谁?”又一女把尖尖玉手轻抚幻先生肩头,笑道:“小乙哥,你又大不过我几日,如何便认我做姊姊?”当中那美妇人怪道:“只道学士不知在哪里醉卧花荫,如何却在此处?虽然有几分气象,只是好生简陋!”
幻先生心中大惊,看那周天子时,如痴如醉,魂不守舍。又见那国师立在一旁,嘿嘿冷笑,先生暗道:“不想竟着了这厮道儿。”欲以真火烧时,却不敢下手,“却如何是好?”渐渐心神迷乱,恍然不知身处何方,又见众女左右环绕,咒骂不休,正抵挡不住,忽然早见那莲芯里走出一位仙子来,蹁跹袅娜,端的与众女不同。有赋为证:
方离柳坞,乍出花房。但行处,鸟惊庭树,将到时,影度回廊。仙袂乍飘兮,闻麝兰之馥郁,荷衣欲动兮,听环佩之铿锵。靥笑春桃兮,云堆翠髻;唇绽樱颗兮,榴齿含香。纤腰之楚楚兮,回风舞雪;珠翠之辉辉兮,满额鹅黄。出没花间兮,宜嗔宜喜;徘徊池上兮,若飞若扬。蛾眉颦笑兮,将言而未语,莲步乍移兮待止而欲行。羡彼之良质兮,冰清玉润;羡彼之华服兮,闪灼文章。爱彼之貌容兮,香培玉琢;美彼之态度兮,凤翥龙翔。其素若何,春梅绽雪。其洁若何,秋菊被霜。其静若何,松生空谷。其艳若何,霞映澄塘。其文若何,龙游曲沼。其神若何,月射寒江。应惭西子,实愧王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