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小姐以后就住这里,东厢房是四小姐住着的。”
四小姐清娘是三姨娘的亲生女儿。
阿离便欠了身向莲心微笑道:“多谢莲心姐姐。”
莲心抿唇一笑,见已从耳房里急匆匆走出来两个丫头,便冲她们说道:“这是六小姐,太太让我过来吩咐你们一声:这院里的西厢房以后就给六小姐住了,你们看看屋里缺什么东西快去添了来。”
那两个丫头惊讶地对视一眼,有些不情不愿地上前跟阿离见了礼,方答应着去了。
房中倒是桌椅床柜俱全,只是床帐窗帘都需要换新的。莲心里里外外看了一圈,笑道:“六小姐稍坐,我去去就回来。那些个管库房的大娘子们,见没有管事的人在跟前,恐怕随手拿两件不合适的东西过来应付差事,需得我亲自去瞧瞧才好。”
阿离忙道:“有劳姐姐了。”
莲心抿嘴一笑,便冲阿离福了福,转身而去。
这里只剩下阿离和金环,玉凤两个小丫头。
玉凤使劲吸溜了一下鼻子,满屋子打量了一番,畏畏缩缩地摸了摸那黄花梨的梳妆台,满脸羡慕地小声说道:“哎……哎呀,这……这梳妆台可真……真漂亮……”
金环便推了她一把,笑骂道:“行了,这里又没外人,你还装结巴给谁看?还不趁早把舌头给我捋直喽呢”
玉凤向她扮了个鬼脸,立刻满面春风地恢复如常,嘻嘻笑道:“你说,我那会在大太太屋里跪着发抖的样子象不象?还有我那故意流出来的两道清鼻涕……哎呀我可真能**说我咋就这么能干呢?”
“别臭不要脸了,要不是六姑娘提前嘱咐好的,咱俩还指不定派到哪位小姐房里去呢。”金环只大着一岁,倒比玉凤看着成熟了许多。
阿离正站在屋子正中,隔着窗子出神地看院子里的几株梅树,听见她俩的话就摇头笑了笑:
“其实你们何必非要跟着我呢?跟着别的姐姐妹妹们,比跟着我强。我初来乍到的,无依无靠,以后还不知要受多少白眼呢,你们跟着我,连带着也难出头了。”
玉凤立刻瞪大了眼睛,不服气地大声说道:“姑娘这是说的哪里话?咱们从小一起长大的情份比什么不强?虽说咱是乡下丫头,可也不是那等有奶就是娘的势利人再说,您瞧瞧那几位小姐,我瞧着个个厉害,哪有一个好说话的?尤其那位五姑娘……”
金环忙上前一指头戳在了她的额头上,咬着牙低骂道:“快闭上你这张破嘴瞎嚷嚷什么?这是什么地方,深宅大院的到处都是眼睛耳朵,你当还是咱们乡下吗?别给姑娘惹祸”
玉凤连忙吐了吐舌头,一把捂住了嘴。
阿离抿唇一笑,也就不再说什么,只在玉凤手背上轻轻拍了拍。
金环笑嘻嘻地说:“我帮姑娘安置东西。”
其实根本也没什么东西好安置的。阿离随身带来的不过是一个小蓝布包袱,里头是两件换洗衣裳,三两本书和几样杂物。衣裳都是四姨娘在庄上自己织的土布做的,如今在曾府里自然不能再穿了。
此时,三姨娘这西偏院里那叫春喜,冬喜的两个丫头已走了回来,怀里抱着铜菱镜子,白布手巾,小牙梳和头油脂粉等物,进了西厢房便将东西往桌上一放,转身就走。
玉凤连忙上前扯住春喜的袖子,笑嘻嘻地叫了一声“姐姐”,搭讪着说道:“六小姐坐了一天的车,得洗把脸。我看那廊下小风炉上坐着热水呢,能拿过来用用不?”
春喜皱着眉横了她一眼,冷声道:“那是姨娘喝茶的水你说能用不能用?洗漱的水得自己到大厨房去拎,这还用问么?”
玉凤碰了个钉子,却一点也不气馁,继续笑嘻嘻地说道:“那大厨房怎么走?姐姐指点指点我嘛。”
春喜一挣胳膊,不耐烦地说道:“出了门往西,顺着那石子路走到头,穿过一个月亮门也就是了。”
另一个丫头冬喜干脆直接说:“只怕姨娘就要回来了,咱们可没工夫在这屋里耽搁,得赶紧回屋把茶沏出来”,说着,拉了春喜直接转身出门去了,连礼也没行一个。
“这狗眼看人低的东西”金环恨恨地低骂了一声,冲玉凤道:“你先帮姑娘换身衣裳,我到大厨房拎水去”
第五章 下马威
第五章 下马威
阿离也不在意那两个小丫头的无礼,自己坐在椅上把鞋袜脱了下来。一路走过来,脚上的青布鞋沾泥带水,已经湿了大半,两只脚已冻得没了知觉。
玉凤正拿了一只木盆进来,看这情景慌忙两步赶过来,半弯着腰帮她脱鞋,嘴里忙不迭地说道:“哎呀姑娘,您怎么倒自己动上手了?这可不是咱们乡下,您从今儿起就是真真正正的千金大小姐了这些个事儿以后都等奴婢们来做,您就大摇大摆地坐着待会儿您拿热水好好泡泡脚就舒服了”
“这就自称起奴婢来了?改口倒改得快”阿离嘴角向上一勾,眼底就带了笑,顺手在玉凤鼻子上刮了一下,刚要说话,便听背后一阵衣裙悉索,紧接着便传来阎妈妈那威严的低喝声:
“规矩都白教了?伺候姑娘脱鞋袜,怎么不跪下?姑娘这里坐着,你这小蹄子竟敢大模大样站得比姑娘还高,没了上下尊卑了”
话音未落,便见阎妈妈带着几个婆子径直走了进来。阎妈妈一双眼睛直盯着玉凤,面沉似水。
玉凤吓得浑身一抖,连忙双膝跪倒,小心翼翼地轻声道:“奴婢错了,下次一定改,求妈妈饶了奴婢这一回吧……”
阎妈妈瞅着她淡淡道:“你说话这不是挺机灵的么?怎么刚才在太太那里倒象个傻子似的?净给我丢人。”说着,便放下脸来,冲身后的婆子努了努嘴,“鲁嬷嬷,照着规矩来吧。”
身后一个刮骨脸儿,薄嘴唇,身材瘦削高挑的中年妇人应声走了出来,向阎妈妈微微敛衽一礼,又冲阿离屈膝行礼,傲然道:“姑娘,奴婢是府里的教习嬷嬷,所有才进府的丫头们先在奴婢手里学些伺候主子的规矩;犯了错的小蹄子们也由奴婢来处置。刚才这个丫头不知眉眼高低,冒犯了姑娘,理应受些惩戒。”边说,边从袖中摸出一柄戒尺。
那戒尺乃是经年的老竹片制成,长约尺许,厚足有五分,握在鲁嬷嬷手中显得杀气腾腾。玉凤立刻白了脸,惊恐地抬头望着阿离,叫了一声“姑娘”,声调都发了颤。
阿离也吃了一惊,光着脚就站了起来,瞅了瞅那戒尺,再瞅了瞅阎妈妈,缓声道:
“妈妈,她年纪小,在乡下向来是散漫惯了的,不知大宅门里的礼数;况且今天才刚进府,也还没正式在鲁嬷嬷手里开始学规矩呢。不如这次就饶了她,下次再犯的话,加倍严惩如何?”
阎妈妈微微一笑,恭敬地垂眸道:“虽如此说,可老奴在路上时也都提醒过一些的,这丫头这样不长记性,如何使得?一进府就让她们知道些厉害,以后才会小心伺候,不至于再犯大错。咱们这样的世代簪缨大族,上下规矩礼法是最重要的,半步都错不得。况且,不过是小惩一下,姑娘是尊贵人,就无需过问这等小事了”,说着,便努嘴儿示意鲁嬷嬷,“带到外头去,别在姑娘面前把人打得鬼哭狼嚎的。”
不由分说,后头便上来两个五大三粗的婆子,推搡着玉凤往屋外走。阿离的话没法再说下去,只能咬着嘴唇,眼睁睁地看着玉凤小脸煞白地被她们推得脚下站不住,一路踉跄着出去了。
“妈妈……”阿离转头瞅着阎妈妈,脸上带出不忍之色。才刚要说话,便被阎妈妈打断了。
“姑娘一路车马劳顿,洗个澡换换衣裳,也就该用晚饭了。至于那丫头——老奴一会自会让人送红花油过来”,她和颜悦色地说着,轻描淡写地便把刚才的事儿岔了过去。
阿离早就看见另还有两个婆子一个担着一大桶热水,另一个端着火盆在那里站着,只得向阎妈妈欠身行礼,说了声“多谢妈妈想得周到。”
因阿离跟前一个伺候的丫环也没有,那两个婆子便殷勤地将热水倒进大木盆中,又兑好冷热,拨旺了火盆,这才恭恭敬敬地垂手站在一旁,笑嘻嘻地看着阿离,齐声道:“姑娘,都弄好了。”
都弄好了,却纹丝不动地站在这里,完全没有退出去的意思……阿离心知肚明,才刚进府,旁的下人们替她做了事,理应打赏的,这是规矩,也是主子姑娘的身份。
然而,阿离除了一个旧衣包袱,身上一个钱也没有,可谓是捉襟见肘……
四姨娘临终时留给她的全部家当就只有几本书,几件粗布衣裳和一只翠玉镯子。那只镯子是四姨娘的心爱之物,阿离绝不可能拿出来;退一万步讲,就算她肯拿出来,拿个镯子去赏两个下人,又象什么话?
说不得,只能硬着头皮假装不懂了。阿离抿着唇微微一笑,轻声细语道:“多谢两位大娘,出去的时候帮我带上门。”
那两个婆子挑了挑眉,暗暗交换了一个惊诧而不屑的眼神,也只得悻悻地屈膝应了一个“是”。
才刚要退出去,阎妈妈却将手一伸,掌心里托着一把钱,闲闲说道:“这是六姑娘赏你们的,拿去吧。”
两个婆子登时眼睛一亮,连忙恭恭敬敬地上前接了,同声笑道:“谢谢六姑娘”
婆子们躬身退了出去,顺手掩上了房门。阿离向阎妈妈含笑欠了欠身,轻声道:“多谢妈妈为静娘解困。”
阎妈妈躬身还礼,淡淡道:“姑娘无需客气”,便转身用手试了试盆中的水,抬头望着阿离,若无其事地微笑道:“火盆也烧旺了,水温正好,姑娘这里既没人,就由老奴伺候姑娘沐浴吧。”
阿离一惊,眼中露出局促不安的神气,勉强笑道:“怎么敢劳动妈妈呢?这些事等金环回来让她做就行了。”
“老奴让她在大厨房等着热水呢,预备给姑娘添换的,只怕一时还回不来。姑娘不用跟老奴客气。”,阎妈妈自顾自将阿离放在床上的蓝布包袱打开,将里面的东西从上到下,从里到外仔细翻捡了一遍,顺手拿出一套半旧的裙子袄,转过头瞅着阿离笑道:“水快冷了,老奴这就伺候姑娘脱衣吧。”
第六章 秘信
第六章 秘信
阿离不由自主便后退了半步,低了头几不可闻地细声道:“不敢劳烦妈妈,我还是自己来……”
她慢吞吞地将外面的褙子解开,微微抬起头瞥了一眼阎妈妈,后者正含着笑不错眼珠地望着她,见阿离忽然停了手,便淡淡笑着催促道:“姑娘,水冷了。”
阿离踌躇了半晌,终于一咬牙从贴身小衣里摸出一封信,咬着嘴唇吃力地低语道:“妈妈,并非我有意隐瞒……只是四姨娘她临终时……留了这封信……说是让我亲手交给父亲……”
阎妈妈含笑不语,只是笃定地瞅着阿离。从容地向她伸出了一只手。
“姨娘她……交待了让我亲自交给父亲的……”阿离眼睁睁瞅着阎妈妈从她手中将信接了过去,不甘心地又低声重复了一遍。
“让太太代姑娘转交给老爷,不是一样的吗?老爷政务繁忙,不一定有工夫见姑娘们的。”阎妈妈从容地将那封信塞进袖子,冲阿离一笑,道:“姑娘既然拘束,老奴就先告退了。老奴让人去把金环叫回来伺候姑娘”。她向阿离微微欠了欠身子,恭声道:“姑娘请自便”,便昂首出了屋子。
阿离在床沿上默默地静坐了一会,听着阎妈**脚步声已经渐渐远去了,满院中寂无人声,这才缓缓伸手从床褥下面另摸出一封信来,拿在手中在那封口处反复摩挲了半晌,方叹了口气,摇头自语道:
“娘说的不错,这曾家果然险恶……可是娘你到底要跟父亲说些什么呢?竟然连女儿也不肯告诉,非得巴巴地写封信不可……”
她想起四姨娘临终时,吃力地从枕头底下摸出这封信,抖抖索索却又无比郑重地交到她手上时的情景,鼻子忽然一酸,连忙使劲眨了眨眼睛。
……
大太太葛氏盘膝坐在炕桌前,面前摊着一部《金刚经》,她微闭双目,缓缓数着手上的枷楠念珠,过了好半晌才哼了一声,沉声道:“我就知道那女人不可能甘心就这么一蹬腿儿去了,必会在老爷面前搬弄一番事非,果然料得不错。”
阎妈妈站在脚地上,垂手恭声道:“六姑娘到底还是个小孩子,再聪明又岂能瞒得过太太去。”一边说,便将袖中的信双手呈了过去。
葛氏缓缓睁开眼,将信接了过来,抽出信纸抖开,细细看了两遍,惊诧地笑道:“咦?那女人倒是满篇儿地全都在跟老爷夸赞我?又是贤良淑德,又是温厚恤下的……这倒奇了。秀莲你来看看。”
阎妈妈连忙走上前,双手接了信,迅速浏览了一番,点头道:“这笔迹……应该就是四姨娘的没错……”她抬眼望着葛氏,小心翼翼地笑道:“也是当娘的一片苦心吧?还巴望着太太照顾她那丫头呢,岂敢在老爷面前说太太的不是?”
葛氏点了点头,复又合上眼,继续数着手里的念珠,脸上的肌肉却明显松驰了下来,轻描淡写道:“总算她还不傻。”
阎妈妈便探询地低声道:“那这信……”
“自然要交给老爷的。难道连人家的绝笔信也要苛扣下来?那也未免太不尽人情了嘛。”葛氏慢条斯理地说。
……
玉凤回到西偏院的时候,小脸上糊满了鼻涕眼泪,两只手肿得象发面馒头一样,看上去很是惊心。阿离两步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托起她的手看了又看,垂了眼眸黯然低声道:“我就说你们跟着我不会有好日子过的,没想到第一天进府你就挨了打……”
玉凤连忙将手藏到身后,笑嘻嘻地说道:“又不是啥金贵人,哪个做下人的不挨打?不过拿竹片子打两下手心,这算什么呀,跟挠痒痒似的。我在家里的时候,哪天不挨我爹的打?他火起来还拿门闩揍我呢,哈哈,跟那个比起来,这算个屁呀……”
她话说到一半,连忙用手捂住嘴,将剩下的话生生咽了回去,皱了眉恨恨地骂了自己一声:“我又当着姑娘说粗话了,怎么就狗改不了吃屎呢?活该挨打呸”
“该死的,爪子都肿成这样了,还嘴硬呢”,金环红了眼圈,扭过脸去不住地揉着眼睛。
阿离叹了口气,按着玉凤坐在小杌子上,从金环手里接过红花油,轻轻地替她涂在红肿的手心上,缓缓道:
“如今既已入了这大宅门,也没别的想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