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弄玉微微低了头,双手摩挲着裙子的褶皱,轻声道:“只是我是个外姓人,姑妈又不在了,平白地住在这里,怕你们厌烦……”
“姐姐瞧你这是说的什么话?”阿离越发不安起来,拉着弄玉的手,急声道:“怎么会厌烦,这是从何说起?咱们家里上上下下哪有不喜欢你的?我只是觉得,姐姐自小锦衣玉食的长大,如今我家里零落成这样子,明儿回了庄上还不知那日子怎么过呢,怎么好意思倒让姐姐跟着我们受罪去?姐姐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这太说不过去了,我万万不敢……”
弄玉笑了:“妹妹若只是觉得过意不去,那大可不必既然是亲戚,理应互相扶持,要是我这个无用之人,在这样的时候能尽一点点绵薄之力,我会非常高兴的。好,就这么说定了,我留下来。什么时候大表哥从京里回来了,我再回家去”
“可是这……”
“好了,就这么定了,你们兄妹俩说话吧,我到五姨娘那边看看去。”弄玉冲阿离展颜一笑,起身又向品南福了福,便步履轻盈地走了出去。
品南冲着她的背影行了个揖礼,朗声道:“那就多谢表妹了”
弄玉脚步略顿了顿,也没转身,嘴里只低低说了声“表哥不用那么客气”,便一径去了。
阿离待弄玉的身影消失在另一个草棚里,便收敛了笑意,向品南皱眉道:“哥哥明知道弄玉姐姐心地善良,不可能拒绝的,还跟人家提这样无理的要求,真是过份我们和人家有什么关系,凭什么让人家跟着受苦啊?”
品南抱膝站着,眼睛望着草棚外无边的夜色,淡淡道:“我心里记着呢,将来总会报答她就是。”
“人家家境又不差,衣食不缺,我们有什么好报答的?能报答什么?”阿离睇了品南一眼,轻描淡写道:“况且,弄玉姐姐就算是出于好意,留在咱们家里帮忙,说到底也是有些名不正言不顺。哥哥既然想让人家留下来,何不让人家安心些呢?”
品南侧过头来瞟了她一眼,哼了一声,复又将头调了过去。
阿离见状,索性放下手里的活计,走到品南面前,低声道:“按理,这些话不该我这做妹妹的说,可是母亲已经不在了,父亲身体又不成了,家里没有主事的人,说不得妹妹只好越礼多嘴了。来,哥哥这边坐。”
品南有些不耐地走过去,一撩袍子在椅上坐了,皱眉道:“你想说什么?”
阿离笑了笑,在他对面坐了,低头寻思了片刻,方正色道:“哥哥就没瞧出来,弄玉姐姐对哥哥特别好么?从前太太原本就想着作成这门亲事,父亲也同意去辽东葛家提亲了,后来太太被幽禁,这事也就搁置下来了。那时候别说哥哥,就连我对这门亲事都很反感。”
她顿了顿,目光清清亮亮地望着品南,缓缓道:“可是此一时彼一时,经历了这场大灾,谁是什么样的人,我更看得明白。我真的不希望哥哥因为心中的仇恨,而错过这样一位好姑娘。”
品南定睛瞅了她一眼,眉头轻皱,却依旧没言语。
阿离趁势道:“虽然咱们家尚未去提亲,但想来弄玉姐姐也已经知道这件事了,哥哥如果不给一个答复,让姐姐情何以堪呢?她对哥哥的好,哥哥不会不明白吧?再说句不合适的重话,若没有弄玉姐,恐怕哥哥未必能得救呢……”
品南扭头望着外面无边的夜色,淡淡道:“她的确不错,我也知道她救了我的命,所以我才说将来我一定会报答她。但我不可能因为她是我的恩人就娶了她,这和我们两家的恩怨无关。不,这是两回事。”
“那……”阿离有些结舌,“这又是为了什么?哥哥不也觉得弄玉姐姐不错吗?”
品南叹了口气,背着两手闲闲踱了两步,抬头瞅着阿离,似笑非笑道:“只许你和慕容家那傻小子两情相悦,哥哥我就不能娶一个心心相印的么?”
阿离蓦地红了脸,作势啐了一口,低声嘟哝道:“哥哥说话也没个正形,讨厌看你往京城里娶个心心相印的去,哼”
一边说,便低头走了回去继续收拾行李,不再说话了。
品南微微一笑,也不再打趣她,继续闲看外面的月色,兄妹俩就此收住话题。
……
两日后,阿离派到自家几个田庄上打探情况的家丁护院们都纷纷返了回来。
庄上的情形比想象中还要糟。
曾家的四个田庄里有三个损毁严重,房屋倒塌殆尽,连人带牲口死伤过半;只有一个离江宁城较远的庄子情况稍好些,至少还有些幸存的房子可以勉强容身。
“小的按照大爷的吩咐,往李府上去探问了一回……”长青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小心翼翼地抬眼望着品南,嗫嚅道:“李家的情况跟咱们府里一样的惨,李家大少爷,二少爷,还有李夫人已经……都不在了,只剩下李老爷,还有三爷四爷并几位少奶奶还在……”
长青说到这里,便讳莫如深地住了口,回过头去紧张地向远处贞娘清娘几个住的那个棚子望了一眼,方轻声道:“您猜怎么着?李家几位主子昨天已经动身到庄上去了,府里只留了两个管家看着家呢。”
“他们自己走了?倒把我五姐扔下了?”阿离有些难以置信。
“也不是,李家三少爷说乡下日子苦,怕咱们五姑娘受不了,想让五姑娘在娘家多住些时日。等他们在庄上安顿清楚了,就来接五姑娘。”
阿离听了,半晌没言语,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
把明媒正娶的媳妇丢给了娘家,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走了?虽然贞娘当初用的手段不能见人,可李延这么做,是否也同样阴暗了些?
“李家三爷就没问五姑娘一声么?没问问我五姐是活着还是死了?有东西吃有地方睡没有?”阿离不甘心地又追问了一句。
“好象没问……”长青摇了摇头,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忍和尴尬,想了想,又道:“三爷只是说,五姑娘在娘家住着,比跟着他强……别的就没说什么了。”
“住娘家比跟着他强?这叫什么话?”阿离实在有些气愤了:“那我五姐现在算什么?是被休了,还是算弃妇?这……这也太糟蹋人了当五姐的娘家没人了么?”
想起李家跟曾家的田庄毗邻而居,紧挨在一起,不禁冲口而出道:“出了这么大的事,连我五姐的生死都不问一声,好冷酷的一个人不行,等我们到了庄上,大哥一定要去问问李家,这到底算怎么回事”
话说到这里,脑中电光火石地一闪,忽然想到贞娘的这门亲事,其实也算是品南暗中设计的;而品南当初那么做,也是为了自己。
阿离不由得呆怔住了,抬眼望着品南,喃喃道:“大哥……我们……”
“不要去问了,你们不知道,三哥心里根本没有我,他……”不知何时,贞娘已如游魂一般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呆呆地望着阿离,满面泪痕,木然道:“他都不想要我了,你们还去问他,这不是自讨没趣么?要是那样,我还不如一头碰死了干净,也不想讨臊去”
“可五姐你是李家明媒正娶的少奶奶,怎么可能就被他这样不明不白地丢到一边?这万万不行的”
第二十九章 庄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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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庄上
贞娘面色灰暗,神情委顿,只管把两只手下意识地狠狠攥着,喃喃道:“我知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没道理赖在娘家不走;如今家里的日子这么难过,我还在这里赖着,我知道你们一定早烦死我了……”
她一边说着,脸上就滚滚地淌下泪来。想到母亲已经没了,父亲的境况更是凄凉,夫君那样冷漠,夫家的人对自己也不闻不问,茫茫乾坤,竟似没有自己的立足之地了。想到这里,眼泪便成串地滚落下来,她也不去擦,只觉得两腿虚软,顺着木头柱子就慢慢坐在了地上。
“你们都走吧,我不会赖着你们的……我……我自己留在这棚子里住好了……”
这一次,贞娘没有象从前一样掩面痛哭,只是把头深深地低着,微不可闻地喃喃自语,倒越发显得凄惨了。
阿离默默地望着她,蹲身下去,在她肩上轻轻地拍了拍,温声道:“五姐这是说的什么话,便是他们当真这样冷漠了,你就尽管安心在家里住着就是了,千万不要有什么负担。”
贞娘听她这样说,心中感动之余,却有几句话说不出口——就算阿离待人宽厚,不会对她冷语相向,可她将来也总会嫁人的,等她出了阁,品南娶了新妇进门,自己在娘家的日子还能过得下去么?到那时,自己空有一个“嫡女”的名头,其实半点用处也没有,父亲也指望不上了,这个家里还不是品南说了算?想到品南,贞娘由不得心里发冷,顿时发觉自己的未来一片黑暗,已经完全看不到一点希望了。
她瞪着一双干涩的眼睛,茫然坐在那里,耳边依稀听见阿离在说:“如果在他们家实在过得委屈,五姐不如和离吧,想法子把嫁妆要回来,有自己的庄子和产业,下半生至少可以衣食不愁,比这样堵心强……”
嫁妆……
贞娘深深地垂下头去。
她能说她的嫁妆已经没有了么?她不能说。
她能说所有的嫁妆已经让公爹拿去变卖一空,去填差使上的窟窿了么?说不出口。
她能说根本没人逼她,是她主动去找公爹,热血沸腾慷慨激昂地说“希望为家里分忧”么?更加无法启齿。
她以为有了爱就有了一切,其他的都是身外之物,现在才发现自己是多么傻。她那可笑而又可怜的爱,除了自己,没人拿它当回事。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阿离见她只是流泪而不言语,便问:“难道五姐还舍不得李家?要是你愿意,等大哥从京里回来,就让他出面去跟李家交涉和离的事……”
品南转过身,瞥一眼贞娘,淡淡道:“当初可是你哭着喊着要嫁给人家的,还弄了一出霸王硬上弓,让人家非娶你不可。现在过得不好,也是自找,怨不得别人。哦,对了,这桩婚事还是你从阿离手里抢过来的,我不跟你计较就算了,还让我帮着出头?想都不要想。”
“没错,都是我自找的,我真下溅……”贞娘曲膝坐在地上,将脸埋在掌心里,努力将那嚎啕痛哭压抑下去,那哭声在喉咙里就被挤成支离破碎的一声声饮泣,让人听着连心脏都忍不住跟着一抽一抽的。
阿离有些不忍,悄悄拉了拉品南的袖子,冲他使了个眼色。
品南不为所动,继续好整以暇地说:“刚说到要回嫁妆?那只怕是难了。我听说李老爷差使上偌大一大笔亏空已经料理清楚了,圣上也没再追究,我猜这里头有五妹妹的功劳吧?五妹妹素来性子豪迈,断没有眼瞅着公爹要获罪而袖手旁观的道理,估计是一掷千金,舍小利而谋大义,宁肯自己落个两手空空,也会帮李老爷度过这场难关,我猜的对不对?”
贞娘面容憔悴,惨笑道:“没错,我就是一个蠢人,现在你们可以尽情地笑话我了。”
品南不屑地扫了她一眼,负着手冷哼道:“笑话你?我没那闲工夫。不过有一句话得提前跟你说下——住娘家也可以,但此一时彼一时,你现在摆不起过去那总督嫡女的架子了,明白不?如今家计艰难,阿离要一个人撑着,实在不易,不指望你能为她分忧,至少别再时不时地恶心她就成了。”
他这番话说得很是心平气和,连阿离都微感诧异。贞娘抖抖索索地站起身,擦了一把脸上的泪水,也没说什么,只是垂了眼帘轻声道:“我去看看父亲”,便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
阿离看着她孤零零的背影,心里颇有些不忍,转头沉声向品南道:“没想到李家三公子跟他父亲一样无耻,利用五姐对他的感情,这样欺负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拿光了她的钱,又把她赶回了娘家便是五姐先前有做的不对的地方,在三公子面前,也是小巫见大巫了
品南顿了顿,方慢吞吞道:“和李延有什么关系?他又不知情。他为了躲她,避到京城里去,一去几个月,再回来时,你那傻五姐早把自己的嫁妆折成了现银都交给她公爹了。你也别说李老爷贪得无厌,谁不见钱眼开?既然有人心甘情愿地大笔银子送上来替他还债,傻子才不要呢
他停了一下,又道:“至于说把贞娘扔回娘家不理,我反倒觉得李延完全是出于一片恻隐之心之罢了。他希望贞娘能提出和离,因为他觉得这样过下去对她不公平,他给不了她什么,却又把她捆在身边,觉得很残忍。”
阿离越发无语了,良久,只是徐徐地呼了口气。
……
几日后,曾家上下二十余口人坐上了董自忠为他们准备的几辆马车,离开江宁城,前往了八十里以外的田庄。
从瓦砾堆里翻找出来的箱笼细软不足十一,不过装了两辆车;所剩下的家仆下人更是折损了大半,这一支老弱病残的队伍分乘了五辆四壁透风的破车,咣咣当当地延着龟裂的黄土路,一路向乡下行去。
一路上,但见数不清的断壁残垣,房倒屋塌,一片凄凉的景象。出了城,越发觉得荒芜了,已是春耕时节,两旁大片的农田里却鲜少有农人在忙碌劳作,偶尔在田间看到几个拿着锄头的人,也个个都是一幅麻木呆滞的模样,耪两下地便坐在田埂上发一会呆。阴霾的天空下笼罩着一种颓唐而衰败的气息,经久不散。
品南在两天前已经拜别了父亲,前往京城去了。
他原本想亲自护送着家小先往田庄上安顿好了再走的,但皇帝只轻描淡写地说了句“百姓为大”,便绝了他这念头,只得在一队绿营兵的护送下,即刻便启程进京了。
长青和长白头一天便被派往庄上打前站,曾家的车马第二日傍黑时总算才到了。
据长青说,这是曾家四个庄子里受灾最轻的一个,但眼前的景象还是令阿离等人心中一紧。
一眼望不到头的田地里,如同在江宁城外看到的一样,没有几个人在耕种,显得广袤而荒凉。马车走在寂静的乡间小路上,那得得的马蹄声听起来分外真切。阿离掀起车帘,向两旁田野里望去,越看心里越沉,眉头渐渐地拧在了一起。
玉凤在旁边忧心忡忡地轻声道:“都这时候了,还没开始犁地撒种呢,错过了时节,来年吃什么呀?不会是……人都死绝了吧……”
阿离咬着唇不语,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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