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离想到这里,只觉得心中似乎忽然压上了一只巨大的磨盘,沉重得令人喘不过气来。
地要交税,人头也要交税,以后,只怕是养不起这么多人了……
她定了定神,抬头问曾三福:“能想法子先雇些短工不?这样的大灾过后,家家都损失惨重,人人都缺钱,没钱又没地的人也多。我们把价钱出高些,雇些短工过来,好歹先把春播支应过去再说。”
曾三福笑了笑,道:“小的原本就想着,明日天一亮就叫我三小子到前面镇上去雇十个八个人先拉回来,管吃管住,一百钱一天,姑娘觉得成吗?”
想了想,又小心翼翼道:“现在缺劳力,钱不能给的太少……”
“成,田里的活,我不是太懂,老庄头看着办吧。若是种田的老把式,额外再多加些钱也是可以的。”阿离痛快地应道。
“哎”曾三福显得有了些底气,立刻恭恭敬敬地垂手向阿离道:“那姑娘回去好好歇一宿吧,今儿可是累着啦”
……
阿离走回院内,轻手轻脚地推开房门,见桌上一灯如豆,大通铺上有轻微而均匀的鼻息声传来,灯影里见姐妹几个都已沉沉睡去,唯有贞娘坐在炕上,就着昏黄的灯光似乎在缝制着什么。
“五姐怎么还不睡?这油灯熏眼睛,明儿再做吧。”阿离一边轻声说着,一边走了过去,同时心里颇有几分诧异:曾家虽有针线上的人,但姑娘们从小也是学着做针线的,唯有贞娘一年到头横针不拿,竖线不动,今天竟然点灯熬油地做起了针线,这还真是稀奇了。
“五姐这是做什么呢?”阿离心里好奇,由不得就凑了过去。
“庸儿那会在场院里玩,让树杈子挂了一下,衣裳刮破了,我给他缝缝……”
贞娘没想到阿离会突然进来,吃了一惊,下意识地想把手里的小袍子往身后藏,又觉得这动作未免更加怪异,硬生生地又把手缩了回来,脸上倒跟着“腾”地一下子红了,神色也忸怩起来。
曾经的贞娘,对庶出的兄弟姐妹向来不放在眼里,尤其是五姨娘所出的幼弟庸儿,根本就是视而不见,从小到大连抱都没抱过一下。今天竟然给他缝起衣裳来了?
贞娘也察觉出自己这种态度上的前后差异了,看着阿离吃惊的样子,越发讪讪起来。她又不是个圆滑的人,顿时有些手足无措,面红耳赤,讷讷道:
“我就是择席……翻来覆去睡不着,又没什么事干,所以……”
阿离笑了,将庸儿的小袍子接了过来,就着灯认真地看了看,点头赞道:“五线的针线相当不错啊?针脚好细密。”
贞娘脸上越发红涨了,“别笑话我了我一年不拿针的人,能细密什么?”虽然这么说着,自己又拿着衣裳反复看了看,目光里也有几分得意。
阿离便轻描淡写地微笑道:“那咱们姐妹几个明儿开始要做些活计了,五姐愿不愿意和我们一起干?”
贞娘眼中一闪,目光里有惊讶,又有些迷茫,喃喃道:“我?可是……我会干什么?”
阿离见她没有拒绝,心里挺高兴,便笑道:“五姐也看见了,现在咱们家里就是这么个情形,人手太不够了,那地里也瞅着就要荒了。要是收成不好,庄上这么多口人,老的老,小的小,伤的伤,兴许就要挨饿了。所以我想……”
贞娘脸色陡然一变,瞪大了眼睛,抖战战地说:“你不会……是想让我去下地干活吧?”
阿离“哈”地笑了一声,继而一本正经地说:“可以吗?”
贞娘脸色煞白,嘴唇张了几张,方绝望地说道:“我知道家里艰难,也知道人手不够……可是……可是我真的……”
她捏着针的手指微微有些发抖,低了半日头,终于将牙一咬,大声道:“好没什么大不了的,下田就下田你说,让我干点什么?”
阿离看着她一脸“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越发忍俊不禁,道:
“就是你真要下田去干活,我还心疼我那些籽种呢,没的都得让你糟蹋完了……不是不是,我是说,现在人手太紧张,明儿庄头让他儿子到镇上去雇人,能不能雇到还不敢说呢,可是田里却一天都耽误不得。现在这样的情形,也顾不得了。我想着我们带过来的人里头,有一半都是庄户出身,那几个老妈妈就不用说了,便是玉凤和青云,小时候也是下过田的。所以,明儿我准备把这些人都送到田里去;还有庄上那些女人,懂农活的一个不留,全派到田里去……”
“什么什么?所有的女人也都下田么?”贞娘惊得嘴都合不拢了,磕磕巴巴道:“可是那……那……”
“当然不是所有的,我们肯定就不行。我们去了只会添乱。”阿离笃定地望着贞娘,沉声道:“所以,我们只能代替她们,留在家里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力所能及的又是什么?”贞娘神情紧张,目不转睛地瞅着阿离。
“比如做饭……做几十人的饭。”阿离明显感觉到贞娘的身子猛然僵硬在了那里,却丝毫也不在意,甚至还故意带着点邪气的笑意,直直盯着贞娘,压低了声音道:“还有喂鸡,喂猪……”
“喂什么,喂……喂猪?”贞娘差点一跤跌落到炕下,强自用一只手撑住床板,慌乱而恐惧地颤声道:“阿离,你是在开玩笑的吧?我们去喂猪?我们?”
“当然不是开玩笑”阿离给雅娘和庸儿把被子掖好,方转过头来平静地说道:“庄上所有的人,不管是男的,女的,老的,小的,只要能动的,明天起全都要下田去那家里的事怎么办?饭总得有人做,猪总得要人喂,我们既下不了田,就只好做这些事了。”
第三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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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当然不是开玩笑”阿离给雅娘和庸儿把被子掖好,方转过头来平静地说道:“庄上所有的人,不管是男的,女的,老的,小的,只要能动的,明天起全都要下田去那家里的事怎么办?饭总得做,猪总要喂,我们既下不了田,就只好做这些事了。”
昏黄的灯影里,贞娘和阿离姐妹两个咫尺相对,一眨不眨地对视着。
贞娘用力睁大眼睛,直勾勾地瞅着阿离,试图从她脸上搜寻出一点开玩笑的迹象。然而阿离面色不改,望向贞娘的目光沉着,笃定,不容置疑。
贞娘费了好大劲才终于明白过来,阿离没有开玩笑,她说的什么“做几十人的饭,喂鸡,喂猪”这些可怕的事情,全都是真的。
贞娘脸上的神色由惊愕,到骇然,到绝望,最后,她的声音里终于带出了颤抖的哭腔。
“阿离,我看你还是杀了我算了我……我真是受够了,我……实在撑不下去了……”
短短半个来月,经历了一场如此惨烈的巨变,母亲惨死,父亲瘫在了床上,自己被夫家抛弃,两手空空不得不厚颜捱在了娘家……这一桩桩,一件件,接二连三而来,将从小养尊处优的贞娘已经打击得体无完肤,但她还是跌跌撞撞把这些委屈强挣扎着狠命咽进了肚子里。
甚至,坐在瓦砾堆上,连着喝了好多天稀粥这样的事,她都咬牙忍了下来。
可眼下,阿离竟然要她去喂鸡,喂猪,做饭……给那些肮脏的,浑身臭哄哄的家生泥腿子们做饭去……她感觉到自己内心深处某种东西轰的一下倒塌了。
贞娘低头呆呆看着自己的一双手,曾经十指不沾阳春水,作为高贵的总督嫡女,她的一双手一向白皙而丰腴,如今却是遍布着细小的伤口,皮肤干涩无光,指甲缝里甚至还有顽固的难以洗掉的黑泥了……
而且这双手,明天起就要端着猪食槽到猪圈去喂猪了……
贞娘痛苦地将头抵在墙上,哽咽着喃喃道:“我是……千金贵女……我不能去干这个……”
“如果贵女不用吃饭,你可以不去”,阿离叹了口气,缓声道:“弄玉姐姐不用去,因为她是咱们家的客人,可你不行。你既然是曾家的一分子,理所当然要为曾家分忧解难,尽一分力,你推卸不掉的。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千金大小姐了,大家都得干活。”
贞娘不言语了,只是呆呆瞅着桌上那盏微微跳动着的灯火,面色黯败,容颜憔悴。
床上忽然一陈悉悉索索的轻响,弄玉轻手轻脚地起了身,披衣挪到床沿上坐着,沉声道:
“我可是来帮忙的,如果让我坐在屋子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象个菩萨似的供在那里,我又何必跟过来呢?”弄玉微微皱着眉头,不满地瞅着阿离,不容置疑地说:“别的姐妹们干什么,我也要干什么,千万别拿我当外人”
继而又抬起手臂环住贞娘的肩膀,温言软语地安慰她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淹,五妹妹别怕,咱们家这么多兄弟姐妹呢,互相帮扶着,总能挺过去的。万事开头难,其实想开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别多寻思了,早点睡吧,明儿一早我起来叫你。”
贞娘嘴里叫了声“表姐”,忍不住一头扑进弄玉怀里,抱着她的脖子抽泣起来。
弄玉连忙“嘘”了一声,指着庸儿和雅娘悄悄笑道:“别吵着小弟。来,五妹妹躺我旁边,我拍着你睡。”
贞娘呸了一声,忍不住咧嘴笑了出来,又立刻绷住脸,揉着眼睛嘟哝道:“还拍着我睡……你当我也四岁呀。”
阿离便也笑道:“好了,快点睡吧,明儿天不亮可就得起啦。”
姐儿几个脱衣上床,阿离和弄玉很快便睡着了;贞娘又在枕上翻来覆去折腾了半天,方才慢慢阖上了眼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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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大亮之时,那间临时搭建起来的充作大厨房的草棚内已是炊烟袅袅,水汽蒸腾。大灶上的的三层笼屉“嘶嘶”地冒着白色的蒸汽,诱人的米饭香味已经四散了出来。
雅娘坐在一只小板凳上,正一板一眼地向灶膛内填着柴火,小脸红扑扑的,象只熟透的苹果。
弄玉蹲在雅娘旁边,在大盆里洗着萝卜和白菜,时不时抬起头来关切地问她:“九妹累不累?”
八岁的雅娘永远都会仰起汗津津的小脸,笑嘻嘻地说:“我不累啊,和姐姐们比起来,我干这点活算什么啊。”
每到这时,弄玉便会和灶台旁忙着在大铁锅里炒菜的阿离交换一个欣慰的微笑。
阿离用粗蓝布帕子蒙着头,站在大灶旁,双手握着一把硕大的铁铲,不停地用力翻动着铁锅里的菜,汗珠子顺着面颊噼呖啪啦不住地往下掉,额前的发丝已经汗湿得打了绺。
几十人的大锅菜是满满的两大锅,翻动起来十分费劲。对于阿离来说,不使出浑身的力气,就不能翻炒得彻底,那底下的菜就会半生不熟。两大锅菜炒下来,阿离便觉得整个臂膀都是酸疼的。
地下摆着一只长条案子,清娘坐在那里,手持菜刀悠闲地切着菜,时不时抽一抽鼻子,向空气中闻一闻饭菜的香气,唇边便露出一丝笑意。
贞娘和念北两个负责将饭和菜分别装进提盒和瓦罐里,提着往田里送——天还不亮,庄上所有人,十岁以上的,不管男女,只要身上没有伤的,统统都下了田。
此时已是寸金寸光阴,每个人都咬着牙在田里挣命,不敢有丝毫懈怠,连晌饭都是由念北姐弟几个送到地头上。众人或蹲或坐在田埂上,风卷残云般三两口扒完了饭,碗筷一放,便继续下田劳作去了。
念北原也执意要跟着曾三福去的,阿离拦住他,温声道:“倒不是姐姐舍不得让你受苦去,只是现在连赵妈妈和青云玉凤她们都下田去了,父亲身边没人可不行。你是男孩子,伺候着也更方便些。你就守着父亲去,顺便把你的书拿出来温一温,准备明年再考。”
念北咬着唇,闷声道:“大家都在拼命,就我在屋里看书躲清闲?我看不下去。”
阿离笑了,道:“你要真能把书读出来,就算对得起姐姐们了。再说你也没闲着啊,你还伺候父亲了呢你要实在觉得心里不得劲,等会饭菜熟了,你帮着往地里送一送就是了。”
念北这才心下稍安,依言往曾雪槐屋里去了。
好容易将一顿晌饭忙完,姐妹几个已是累得连胳膊都抬不起来了。阿离将厨房里收拾了收拾,匆忙吃了两口饭,便叫弄玉带着雅娘她们回屋去歇着;自己不放心田里,也不知出去雇人的回来了没有,随手将蒙头帕子取了下来,略洗了把脸,便急匆匆往田里走去。
广阔的田地一望无际,仿佛与天边相接,此时一片静寂。
二十来人散在田间各处,头上都戴着斗笠,弯着腰在那里犁地,每个人都忙得两脚朝天,根本无暇与别人闲谈。
阿离站在地头,手搭凉棚极目向田里望去,心下细细地数了一遍,便知往镇上去雇人的老庄头那三儿子还没回来,不禁暗暗焦急起来。
正眯着眼睛细辨田间的那些身影,忽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一辆马车风驰电掣般驶了过来,转瞬间便飞驰到近眼。
阿离定睛一望,见赶车的正是曾三福的三儿子曾桂宝。此时他跳下地来,先上前行礼,恭敬地叫了声“六姑娘”,继而有些气急败坏地说:“本来谈了八个人,价钱也觉得合适,愿意来,都已经上了车了,不知道从哪里突然跑出来一个浑小子,乱嚷着把价钱涨了一倍,那些人一下子都跟着他跑了。”
阿离的心往下一沉,忽见车上又跳下五个壮汉,忙道:“那这几位……”
“没法子,我又往东关走了一趟,又多出了二十个钱一天,好不容易才又找来他们五个。”
曾桂宝满脸的愧疚和惶恐,垂着手站在那里,不安地轻声道:“现在实在找不到什么人手了,附近几个庄子一早就派了人在那里盯着,有差不多的都给抢走了。这五个要价高,不过小的瞧着都还算好把式,所以也顾不上和主子商量,就擅作主张把他们领回来了……”
阿离点了点头,道:“现在这个时势,能雇到人就不错了,何况他们还是老把式呢。你没耽误了工夫,这很好,快带着他们这就下地去吧。”
曾桂宝连忙答应着,带着那几个壮汉就往田下走。
阿离站在田埂上,远远望着那几个人手里的锄头抡得虎虎生风,一看便是干农活的行家里手,这才略放下心来。
因心里挂念着父亲,阿离不敢在这里多耽搁,赶紧又急匆匆地往回走去。
第三十三章 糖核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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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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