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心,终于提步走了进去。
大殿里四处空漠,一列列木柜如同鬼魅般静静伫立在殿里,沉香点上角落的通臂巨烛,明亮的光线乍一亮起,我脚下的步子轻轻向前前走去,大殿里极为安静,只有我曳地的白色绣金长裙在光滑如镜的地板上摇曳细碎作响的声音,面前一列储物柜子是置放父皇书画字简的地方。那幅装裱极其精致的画卷也静静的躺在一堆画卷中,格外的显眼,我心头忽地生出一股莫名的恐惧,仿佛拿起那幅画就会发生极其恐怖的事情,一股凉意自脚底蔓延至全身,我双腿虚浮着走上前,颤抖着抬手拿起,轻轻解开上面的细绳,徐徐打开,上面所书的正是陶渊明的《归去来》: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湖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
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怀良辰以孤往,或执杖而耘耔。登东坳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
正是那笔迹,下面的印章署名是生涩难懂的古纂体字,我努力的辩认着,欧……阳……永……琰……
欧阳永琰!天下姓欧阳的只有皇族,还是和父皇同是“永”字辈?既是皇族,记忆中怎么从未有过这个人?就连祖宗家谱上我也从未见过!巨大的疑问在心头缠绕,我收起画卷,只觉得心头慌乱,欧阳永琰,欧阳永琰……你是谁?
夜色下,我低头走出了含樟殿,外面的寒风刮在脸上,我却感觉不到丝毫寒意,我收紧斗篷的外沿,只是一步一步向前走着,父皇的梓棺安放在奉先殿里,奉先殿前,我驻足在门口,却不知道要不要进去,欧阳永琰和我母妃又是怎样的关系?为何皇族家谱上没有他的名字,这个被除名的人究竟是什么身份,为何从小到大我都未听宫人提起?
我挥手示意沉香先行回去,自顾自推开了殿门,里面的元庆一身素服背对着我正在为父皇守灵,随侍的宫人见我进来,弯身向我裣衽施了一礼,我走上前捻起香烛对着父皇的灵位恭恭敬敬的拜了三拜,这才徐徐转过身。
“你们都下去罢!朕和王妃有事要谈。”元庆仍旧跪在原地,声音平静的不带一丝波澜。
宫人们垂首退出,大殿里只剩下我与元庆两人,明晃晃的烛火光芒在元庆的眉间轻轻拂动着,流转着异样沉郁的光华,异样的熟悉,我恍惚了许久,昔日母妃也是这样的眉眼啊!我只是无声的向着他展开了手中的画卷,元庆面不改色的看着我那上面飘逸的字体,只是站起身走至我身前,一把拿过我手中的画卷,郑重的收了起来,许久他终于淡淡开口,“我知道你现在心中一定在怪我——”他抬起头,深邃的眼眸直直看着我,“恨我杀了他!”元庆的手指直直指着父皇的寿棺。
我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那暗沉的棺木在昏暗的光线下散发着幽暗的光泽,异样的诡异!
我转过身看着元庆,只是幽幽道:“你所说的他——是我们的父亲。”
元庆面上升起一股异样怪异的表情,竟然笑了起来,那笑意无比的苍凉嘲讽,“父亲,是父亲么?我们的母亲的含冤死去就是拜他所赐,我们真正的父亲在九泉之下又何曾安心过!”
最后几个字异常清晰的映我的脑海里,真正的父亲,真正的父亲……我只是茫然的抬起头看着他,“哥哥,你说什么?”
元庆嗤笑着??,“我们的父亲是大秦高宗一朝的太子欧阳永琰!是他欧阳永新的异母弟弟!”
心底那一霎那间似乎被什么东西狠狠的戳了一个窟窿,有冰凉的东西顺着那个无底的窟窿涌了出来,一瞬间在脑海中飞快的翻卷,欧阳永琰,前朝太子,我的父亲……几个零碎的字眼在心底缠绕、纠结,我几近呆滞的看着元庆,声音虚无而颤抖,“是吗?”
元庆咻地站起身,上前一把抓住我的双肩,幽暗的眼底涌动着狠厉嗜血的狰狞恨意,一字一句从牙关里咬出:“我要你记住,欧阳永新不是我们所谓的父亲,他是我们的杀父杀母仇人!是他毁了我们的一切!是他!”
我的身子被他摇晃的几乎快要晕厥,满脸都是湿热的泪,只是怔怔的看着元庆眼底熊熊燃烧的两簇火焰,那刻骨的恨意几乎要将我吞噬!
元庆蓦地松开手指,只是站起身狠狠挥袖道:“我们的父亲是前朝的太子,我们的母亲,是先帝指给他的太子妃,当年父亲和母妃早已暗生情意,母妃更是满含期待的备好了嫁衣等着做父亲的太子妃。”元庆的语声颤抖,猛地凌厉了几分,狠狠一拳砸在寿棺上,“可是这里面的这个人,妒忌父亲所拥有的一切,他和王青雅、王晋这两个人狼狈为奸,指使人在先帝的药汤里下药,让先帝每夜噩梦频频,更在东宫埋下诅咒高宗的巫蛊,挑拨宫人告发,先帝一怒之下将父亲囚禁在皇陵,母妃偷偷连夜去皇陵探视父亲才有了我们,随后,先帝病重,加上宫人的挑拨,愈加对巫蛊一事深信不疑,临终前下的最后一道旨意便是赐下剧毒牵机给我们的父亲,将父亲在宗谱里除名,贬为庶人,即便死了也不能葬在皇陵,先帝驾崩后,他欧阳永新就在王晋的支持下顺利登上皇位,竟然强行霸占了自己的弟妻——我们的母妃。”
我轻声道:“可是母妃明明是喜欢父皇的,怎么会……”
元庆嘿嘿的冷笑着,“母妃怎会爱他?母妃恨他,至死都恨着他,所以才会有母妃偷偷写信给我们的外公——当时的太傅大人暗中查证巫蛊一案,岂知被他察觉,一怒之下赐了鸩酒给外公,外公含冤而死,随后,母亲知晓了外公的死讯,怒而行刺,激怒了他,他便下了密旨给皇后,毒杀了我们的母妃。他一继位就假借先帝的名义将这一段历史抹去,所有记载过此事的人皆被大兴文字狱处死,他瞒的这样好,瞒过了天下人,瞒了我十八年!如若不是那年王叔告诉我,我至今定还被他蒙在鼓里,还会承欢杀父仇人的膝下,口口声声叫他一声父皇!”
我的心中早已经冰凉一片,只是呆滞的看着元庆那一张一合的嘴唇,声音空洞苍凉,“那么,皇陵外荒坟,还有王府里的那块灵牌都是父亲的吧?”
元庆看着我,郑重的点了头,“是……”
我的脑海中嗡嗡一片,元庆那些狂乱的、零碎的话语盘旋在耳间,如同嗜血的魔咒般,狠狠击碎了我这二十多年来潋滟华丽的梦境,那么的狠厉,那般的强硬,直至不留一丝余地的将我逼至那万丈悬崖!
父皇,原来我不是你的亲生女儿,你亦不是我的亲生父亲,难道昔日那些慈爱的笑容,那此宠溺的温情全部都是假的?全部都是假的……眼泪无声滑落,母妃,原来这么多年来,我自以为心思剔透,自以为万事了然在胸,原来自始自终,我都是被蒙在鼓里的那一个,所有人都知道,只有我不明了,一直以来我引以为傲的父爱亲情在那一刹那轰然倒塌,灰飞烟灭!
心中一阵绞痛,我痛苦的捂住胸口,趴在地上急急的喘息,耳边元庆的呼唤声渐渐模糊,我紧紧的闭上了眼睛,这样多好,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不曾听见,什么也不曾发生……
淡淡的杜若香气轻拂在鼻尖,全身都有好似躺在一个温馨馥郁的香甜的梦境里,手指被人紧紧的攥住,指尖那微微的压迫感袭来,我轻轻的睁开了眼睛,眼前是殷祁心疼而怜惜的眼神,我只是直直的看着他,眼角滑出很大滴的泪,他抬手轻轻为我拭去,语声轻柔:“都忘了吧!都忘了!”
我只是不停流泪,他怎么擦也擦不尽,终于叹息着将我紧紧搂在怀中,我终于很大声的哭了出来,声音是我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凄厉悲凉……
几日后,突厥的忽律可汗护送汗妃新平公主的灵柩来到京城,二姐是在半个月前病逝的,这次赫都亲自护送着她的灵柩回到故国,由于正在国丧期间,元庆只是在乾元殿接见了赫都一行,下旨将二姐安葬在皇陵,钦天监当即定下日子为腊月十五。
十五这一日黄昏,我一身素服,鬓上未着半点珠翠钗环,今日二姐的灵柩被安葬在皇陵,现在这个时辰前去吊唁的人大多都已离去,二姐的陵墓旁,赫都一人负手而立,我轻轻走上前,已有内监通报道:“祁王妃前来吊唁汗妃!”
我轻叹一声,转身接过沉香递来的香烛,郑重在二姐灵前拜下,二姐,那个当年与我一起嬉笑怒骂的二姐,那个与我一起偷偷溜出宫玩耍的烂漫的二姐,那个对我苦涩的笑着说一直嫉妒我的二姐,当年怀着对热爱的迷恋,对自由的向往毅然代替我远嫁突厥的二姐,现在也匆匆走了,兴许,现在的她去的很是安详,至少她是在突厥那片澄蓝明净的天空下在自己喜欢的男子身边逝去,而不用回来面对这么多无情的纷争与杀戮!我深吸一口气向二姐的坟墓再次拜倒,眼角酸涩。
我悠悠的转过身,一旁站着的赫都对我微一欠身谢礼,几年未见,他已经蓄起胡须,眉间已是沧桑稳重,却依旧可见当年的英挺不羁,我安慰道:“汗妃的灵柩已回归故里,可汗还请节哀顺变!”
赫都闻言神色变了变,看着我的神情中带着一丝探究,“王妃的声音和我的一位故人很是想像。”
我笑了笑,“天下间声音相似的人有很多,不足为怪。”
赫都讪讪的笑着,负手看着远处天空迷蒙的晚霞,叹道:“也是,她已经去世几年了,怎么会还在世上?”
我笑了笑,“世事本就多变,人有悲欢离合,岂能事事尽如人意?”
赫都了然一笑,长长的叹着,“所言甚是,如今方才一别几年,我如今再次来这里却已经是物是人非,故人早已相继离世,当初那般兄友弟爱的场景早已不复存在,换来的是满目疮痍,只余下空叹一声!”
我不置可否,一笑,“世间万事本就瞬息万变,时光流逝,沧海桑田后,这世上还有什么能始终是如初的模样?”
赫都闻言怔了片刻,也自嘲道:“当年她还曾经天真的在我面前说自己的哥哥们不会这般追名逐利,永远都会和谐相处,我还笑话过她孩子气,如今她若是在世,也不知是该悲哀还是感慨。”
我心头忆起了那个突厥的王城,那个拼命保护我,不让我被刺客伤到的男子,那个灯下我为他包扎伤口,笑的格外满足真挚的男子,那已经是多么遥远的事情了啊。如今想来已经如同前世般恍惚而遥远,遥远的我几乎快要忘记!
有小厮上前对赫都恭敬叩首道:“可汗,那边的工匠已经将陵寝不适的地方修改好了,请可汗过去验视。”
赫都点头,旋即转身看着我,神情复杂,“王妃保重。”
我轻轻点了点头,赫都高大的身影渐渐走远,只余下一人站在原地,看着二姐的墓碑上赫都亲笔所书的“突厥汗妃大秦新平公主欧阳芷荞之位”几个无比苍劲凝重的大字独自失神……
山前灯火俗黄昏
皇陵外,我自顾自踏上了那一条幽径小道,正值严冬,道旁的草丛都已枯萎,远处那孤坟愈加显得凄凉,我一步一步走上前,这是我亲生父亲的坟墓,里面埋葬的是我的亲生父亲,是我亲生的爹爹!我瞬时跪倒在地,颤声道:“父亲,芷萱不孝,如今方才知道自己的身世,这么多年才来拜祭你,你和母妃朱下有知,会不会怪罪女儿?”
旷野寒凉刺骨的风阵阵袭来,吹起了耳畔的碎发,我低头涩声道:“父亲、母亲,女儿实在迷茫,时至今日,我却仍是无法说服自己去恨父皇,毕竟他养育了我十多年,给了人世间最好的一切,即便是后来的是是非非,在临终前他也忏悔过,也悔恨过,父亲、母妃,你们会原谅他吗?”
回答我的只有原野呼啸的风声,坟墓上的荒草被寒风吹的沙沙摇曳作响,我站起身走上前,挽起衣袖一根一根将那杂草拔去,肮脏的泥土嵌在指甲里,手心被粗糙的草茎勒出红痕,上面细细的小刺扎进肌肤,浸出了丝丝殷红的鲜血,手心火辣辣的疼痛,沉香见状在一旁心疼道:“公主要不这样了,让奴婢代劳吧!”
我轻轻挥开她的手,“让我为父亲尽一点孝心罢!”
沉香含泪退到一旁,我低头细细的将坟上的杂草清除干净,这才恭恭敬敬向着坟墓拜了三拜,抬头看着远处连绵山麓失神,衣袂发丝都被寒风吹起,乱发遮住我的视线,徐燔匆匆上前躬身禀报道:“王妃,宫里刚刚传来消息,太后娘娘今日晌午暴疾去世。”
我的身子一顿,沉默了许久方才问道:“那裕王呢?珠儿怎么样了?”
徐燔低声回道:“听说太后娘娘死的很是痛苦,听说是七窍流血,痛呼了几个时辰方才断气,珠儿姑娘因为太后去世一时悲痛失足落入太掖池溺毙,皇上下旨,裕王已经被教习所的嬷嬷抱走。”
喉间哑然,我笑了笑,只是笑着。
乾元殿前,我曳地的裙摆在玉阶上轻轻流动,脚下的步子一步一步走进了大殿,彼时元庆正在御案旁批阅奏章,素服的袖口露出明黄色张牙舞爪的绣金蟠龙,气宇间睥睨天下的气势收放自如,甚是威仪,宫人进殿向他通报后,元庆方才撂下笔,微笑着向我挥手,我淡笑着走进大殿,元庆从御座上起身走了下来,“今日怎么三妹忽然进宫了?”
我低下头,“三哥,我有个不情之请,望你能够成全。”
元庆浓眉一挑,“说来听听。”
我击掌示意,已经有嬷嬷将元澈抱上殿来,元澈的一张小脸此刻雪样苍白,一双黑黝黝的双眼无力的睁着,我看了一眼元庆微变的神色,小心道:“京城天寒地冻,元澈体弱多病,御医诊治也不见好转,我打听过了,江南苏州的气候怡人,那里有一户李姓人家,书香门庭,主人为人朴实,膝下又无子女,我想……”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简直是荒谬,元澈贵为裕王,怎能寄养平民之家?”
元庆冷声打断我的话,声音加了几分冷厉,“元澈是朕的亲弟,莫非你还以为朕会对他不利吗?”
我微扬起头,直直看着元庆,语声微嘲:“那元庆每日所饮的汤药又是被何人下了巴豆?敢问宫中何有这个胆子,敢在皇上的亲弟药中下巴豆这物事?”
元庆双目微闭,广袖袖口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