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旁人不在意,轻轻踢了周大太太的脚尖儿一下,“褚夫人远途劳顿,不若用罢了午膳再去看我那四侄女儿吧?”周大太太也回过神儿,忙附和着,“是呀,我这就叫人摆膳。”褚夫人笑着拉住了大太太,“周大太太并二姑太太的一番好意,我心领了。午膳就罢了,因这碧泉寺申时便开晚斋,如今巳时已过,待探罢了贵府中四姑娘,我们一众人等便要赶往碧泉寺。两位太太也知晓,这求神拜佛之事,要紧的便是心诚,还望两位太太见谅。”周大太太见褚夫人如此说,也无可奈何,只得强笑着做了个请的手势,“如此,真是怠慢了。还请夫人这边走。我那四丫头住在后园子里头的蔷薇馆,咱们坐了软轿过去。”
人心不足多计算
褚夫人并众人这边厢才刚起轿,蔷薇馆那里早有捧翠得了信儿,慌忙回报了进去。玉茹早让点翠叠翠给细细妆扮了。比着一月前江府里派的大掌柜娘子来看时脸上要有那么一丝儿颜色儿,猛地打眼瞧去,勉勉强强说得上是蜡黄罢了。待褚夫人的轿子到了蔷薇馆院门儿处时,一股若有似无的中药味道自里面飘将出来。虽是院内花木繁茂,满架的蔷薇开得也精神,偏和着这么股子中药味儿,让人心里头就犯着点儿郁闷之感。
褚夫人笑容得体,举止大方,后面的丫鬟们,便有一两个微蹙了眉。让褚夫人贴身儿的一个吊着眼角儿的丫头瞪了一眼,那俩丫鬟忙肃穆了神色,规规矩矩跟随上前。周大太太挨着褚夫人,瞧见了禇府丫头的眉眼儿官司,暗自笑了下。嘴里并没耽搁了话头儿,跟褚夫人说着都给玉茹服了什么药,却奈何总是反反复复,可怜那孩子也乖巧,那么苦的药汤子,一日两回地灌下去,还总安抚着家中父母兄妹莫要替她忧心云云。
褚夫人也安慰着大太太,不多一时众人便进了蔷薇馆正房,褚夫人打眼那么一瞧,只见宽堂大屋中悬着秋香色的锦幔纱帷。中间是一张紫檀书案,案上笔墨纸砚俱全。窗边有一汝窑青胎描白猫戏花图的大鱼缸,缸内悠哉游哉有一对儿大红的锦鲤。贴墙坐北朝南是一张楠木床,雨过天晴纱床帐,绣着锦鲤碧荷图。四个丫头两边站立,床帐半开。那丫头们见众人入内,齐齐大礼参拜。周大太太忙抢步上前,轻轻揭开床帐,“茹儿,褚夫人来瞧你了。快快拜见褚夫人。”那床榻之中传来几声细碎的咳嗽声,“点翠,扶我起来给褚夫人见礼。”褚夫人忙上前,“侄女儿莫要如此。这人在病中体虚力乏,轻易莫劳动。并不是外人,虚礼就免了。”边说着边向榻上一瞧,见一个身量颇高的女孩儿正挣扎着要起身。褚夫人未及多想,伸手便按住了玉茹,“快休要起身。来日方长,养好了身子才是正经。”说着话儿便自榻边儿坐下,手握着玉茹的素手。“病了这么些时日,瞧瞧这脸色儿,此番大好了,必要用心将养。可还觉着晕眩身热?”玉茹以另一手握帕掩口偏头咳了一下方喘息了一回,“多谢夫人亲来探望,实在是失礼了。还望夫人见谅。”说罢,眼中似是含了泪,强笑着看了褚夫人一眼,“倒是比照前一阵子强了许多。只是仍觉虚弱了些,有些气喘咳嗽。”
褚夫人听罢点点头,“是了,这热症一时半刻最不容易好的。两月前宫中的淑妃娘娘也些微感染了热症,传了我们入宫探看,足足闹腾了小一个月方才踏实了些。到底我又请了京里的‘姚圣手’为娘娘开了剂调养的方子吃着才见了舒坦。”褚夫人说着,将玉茹扶着躺下,起身到周大太太命人挨着床榻设的座椅上安坐了,周大太太就势坐于榻上,恰半遮着玉茹。跟褚夫人面对着面,“说起来,此番我到宁州礼佛,这一则也是想着为娘娘祈福,听闻这宁州灵光寺最是灵验不过的。”周大太太忙笑道,“是呀,灵州离着此地百里之遥,也听人们说起,那灵光寺最是灵验,尤其那签,再没有不应验的呢。”褚夫人的眼中就放了光,“可是真有此事?那果然好。”说罢了,又看了一眼玉茹,“说起来我给淑妃求的这个调养方子就是专门对着这热症的。回头让我身边儿的秋实给誊了一份出来,周大太太给玉茹侄女儿也调养一番,眼见着就到九月了……”周大太太自是千恩万谢。褚夫人也不好过多打扰玉茹,细细嘱咐了她好生养病,便告辞出了蔷薇馆。
周大太太并二姑太太又是一番苦留,固请褚夫人用罢了午膳再去碧泉寺,褚夫人只说是若回程得空再来府上叨扰,二位太太也不好十分相强,一时间唤人去请了老爷,褚夫人又到文贤院穿戴了,周府众人恭送了褚夫人车驾。再回到文贤院,先前二姑太太与周大太太那点子龌龊倒是烟消云散了。姑嫂俩并周大老爷在正厅坐下吃茶,闲话起来,“此番褚夫人前来,实在事出突然。幸而咱们茹儿自来就身量纤细苗条,叠翠那丫头手也是个巧的,一脸的病容倒半点儿不似作伪。吓得妾身是一身冷汗。”周大老爷撵须不语,眯着眼睛自顾想事儿。二姑太太见状,便跟自家嫂子说话,“褚夫人贵为国公夫人,又是淑妃娘娘的母亲,当今皇后娘娘的嫡亲姑母,此番降临咱们周府,可给这府门都增色不少。”周大太太就掩口笑起来,“谁说不是呢。咱们大宁朝也不过就三位国公夫人,这国公府可都是百年积淀的名门世家,除却天家并两位在京里的王爷,最尊贵也要数几位国公大人了。”说罢,又想起了什么似地,倒是微微皱了皱眉头。“只是今日,这位褚夫人独独赏了玉妍那么一只玉镯,却是颇费思量的。”大太太这边心下暗自为那么只玉镯辗转沉吟。
二姑太太见自家大嫂顾自闭口不言,面上又现了那阴晴不定的颜色,也觉得甚是无趣,这深宅之内的妇人,坦荡磊落的如凤毛麟角,多是此类心思九曲十八弯的主儿。自家的二嫂虽是相交不多,但嫡母病逝那年听闻二哥的话里话外之音儿,二嫂不愧是将军府的嫡女,爽直大气,心胸也开阔。奈何终究江北算是周府他们这一房的祖宅了。寡居依靠,也只能回江北依附长兄长嫂。虽说自己回来便给了大嫂一个下马威,如今人家的亲生女儿就要嫁入江家,如此显赫的高门,既是世家,又是当今皇后娘娘的娘家,自今儿一大早进了这府里,二姑太太冷眼瞧着,那玉茹侄女儿怕是个有心计的。待入得这江家之门……自家老爷在世时就曾提起过这江家二老爷,彼时他们还同在江南为官,自家老爷曾说过这江老爷乃是江老太爷的庶出子,难得的是此人脾性温和待人忠厚,在其同辈兄弟中颇得人缘儿。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当今皇后娘娘的父亲、人称‘当世大贤’的江太师多年来对这个庶出的二弟很是关照看顾。是以江家二老爷多年前致仕做了富贵皇商以后,那府里怕是已积下了泼天富贵。玉茹侄女儿嫁进那样的人家儿做长媳可不真是一门顶顶好的亲事,就是比着之前尚未没落的段家也不逞多让。
思及此处,二姑太太又看了看自家大嫂,忽然想起那沈府中的表小姐看着谦哥儿的神色中倒是有那么一点儿眼含秋水的意思。再想想自己那宝蝉丫头,,自小便娇生惯养不谙世事,自她父亲过世越发依赖母亲和兄长,是个最没有心机的孩子了,偏相貌传自她爹爹,竟比这府里的七丫头玉妍也不逊色多少。如此貌美纯善的宝蝉,又没了爹爹,只一寡母并个有举人功名在身的兄长。若是进了别家为媳……二姑太太不禁打了个寒战。再看向大太太的眼神中便有了些主动亲近的意思。“大嫂?”周大太太此时仍旧皱着眉头,以手指轻弹着那盖碗儿。
不如意事十八九
“大嫂!”二姑太太又唤了一声儿,周大太太回过神儿,看着自己这小姑竟笑得这般亲切,一时间也摸不着头脑。心下想着那玉镯,又烦恼着京里二老爷也没个回音儿,到底这二太太肯否写信帮着向三姨娘说项要了那玉鸾来,一时间只觉头晕目眩,真是千头万绪似一团乱麻。便在行动间难免带出些敷衍的意思对着二姑太太说道,“可是到了午膳时候,来人哪,传膳。请了几位小爷,姑娘们,沈家表姑娘并林家的表少爷、表姑娘入席。”说罢了,周大太太看了一眼大老爷,这位与自己年少结发,相伴多年的人,此时目露精光,踌躇满志坐于一边似老僧入定。又看了看二姑太太,那面儿上的笑,竟似有一些讨好的意思,这半日来,气急慌乱委屈心虚还担着惊怕的周大太太心里头没来由便升起一股万念俱灰般的颓然。到底没推开二姑太太上赶着来搀扶自己的手,顺势起身给周大老爷半施了一礼,“老爷,纵是千钧事体,还请先用过午膳吧。今日是二姑太太迁居江北的好日子。咱们也该给小姑庆贺庆贺才是。”
周府这边秉承着“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用罢了午膳,林太太带着公子林松年告辞回了周大老爷给他们置买的府邸不提。却说这林宝婵得玉茹盛情邀请入住了玉庭沁芳中的丁香园。谦哥儿自见了这个妹妹就心生出莫名的亲近之感,虽入了学,却也终究是孩子脾性,拉着宝蝉便进了那丁香园。虽说丁香已过了季,院中却也五彩缤纷煞是好看。四姑娘因褚夫人到访不得不又装了一回病,用罢了午膳倒真是觉着身上有些虚乏,便郑重托了玉妍带着宝蝉表妹到丁香园安置,玉芬因玉妍得了那镯子很是闷闷不乐。不理会众人,由着自己屋子里的四春簇拥着回了芍药斋。表姑娘沈筝本欲跟谦哥儿借本子书,见自己表弟见了个玉女般的表妹倒像是脚下生了风般拉着人跑了个没有踪影,心中甚不自在,怏怏地踱着步子回了静思居。
待玉妍跟听琴观棋边聊着家常边到了那丁香园,谦哥儿并宝蝉正头对着头趴在地上看一队蚂蚁往洞里运一条僵虫。两人也不嫌日头毒,竟看得津津有味儿。玉妍怔怔地立在院门前,看着这两小无猜的人儿,竟不舍得出言相扰。遂低声吩咐了观棋,让她到丁香园中找了文妈妈带人给表姑娘换了新帐缦和床褥被子枕头等。又命听琴去给两个小人儿冰了颗西瓜,端一壶菊花茶来。玉妍轻手轻脚进了丁香园,坐在梧桐树下的石桌旁。想着连日来的一整串变故,这些日子的焦灼不安,烦躁忧闷,真好似千回百转,惆怅满怀。
虽身在富贵温柔乡,这心里的不畅快,与前世的那种孤单之感竟有异曲同工之妙。玉妍这里心思婉转,去往碧泉寺的官道上,褚夫人于车驾之中正把玩着一个似玉似石的小钟儿,那钟儿里盛着碧绿的茶汤,桌上摆着各色点心,六个丫鬟在桌的另几侧坐了。其中最美艳的一个丫鬟紧挨着褚夫人,“夫人!那龙凤玉镯可是老夫人六十华诞之日当众赏与您的。这么些年您都戴在身上,再不离的,今儿可怎么就好端端赏了人呢?”另一个唤作秋实的嗔了这美艳丫鬟一眼,“嫣红!就你话多。夫人自有夫人的道理。”其余几个丫鬟见她们俩斗嘴,也只是眠着嘴儿,那眼睛却齐刷刷都盯着褚夫人。“唉!你们这六个猴儿!都怪我平日里纵得你们,越发没了规矩。”褚夫人终是放了那小钟儿于桌上,正色道,“那周府里的七姑娘貌美端方,那双妙目中透着一股子坚毅周正的光芒。虽是个寻常的大家闺秀,却又多了些灵气儿,多了些稳健的气派。不是我不知足啊,看着倒是比那府里的四姑娘要强些。”
说罢了,便又叹了口气。“听闻这周府里两个头大的嫡女早年间便订过亲了。一个就是那四姑娘定给了你们二舅老爷家里的大少爷,我那侄子恒哥儿,这另一个,我瞧着就是这七姑娘了,想来就是当年定给段家三公子的那位。甭说段家如今成了那个样儿,就说依旧是原来的模样,那段三公子自小孱弱,年十三上还在内宅厮混,最是喜好那脂粉堆里的情趣。可惜了这周府七姑娘的人品相貌了。那样的一个人儿就是进宫与你们大小姐做个姐妹也是够格儿的。”到底连连叹气,摇头惋惜。那六个丫鬟便也不言语了,各人都陷入了沉思。
“夫人将玉镯赏了给她,可是看着她可怜?”半晌,一个样貌端正的丫头瞪着大眼睛满是疑惑地问褚夫人。“倒不单单为着这可怜二字。世间可怜之人不知凡几。你家夫人也不是菩萨。那玉镯你们都晓得是老夫人赐予我的,却不晓得这其中的缘故。段家被流放之地已近苗疆,那玉镯正是当年的苗疆王妃赠与老夫人的结拜之物。说起来,这里头还有一段故事,是跟你们二爷相关的。”褚夫人说罢了,倒是笑将起来。众丫鬟听见褚夫人如此说,便都坐直了身子,瞪大了眼睛等着夫人开口,“那苗疆王妃与老夫人一见如故,那时候我刚刚嫁进府中不过三月,苗疆王妃的公主彼时已嫁入中原一年有余,就是当今圣上的三婶,五年前薨逝的吴越王妃。这吴越王妃恰身怀六甲,苗疆王妃便将这玉镯为证,一是与老夫人结拜姐妹,二是为着约定这吴越王妃腹中胎儿日后与我的头一个孩儿或结拜为兄弟姊妹之好,或者聘为夫妇。”说到此处,褚夫人的眉宇中露出了些哀伤的神色。“果真是造化弄人啊!”
众丫鬟知晓夫人这是又想到了至今不肯续娶的二爷,漂亮娇弱小小姐和已经逝去的二奶奶。那个叫做秋实的丫鬟瞪了那率先发问的丫鬟一眼,忙将那小钟子当中的水倒了进小痰盂儿,又斟了一杯送至褚夫人手中。“夫人,这碧泉寺就要到了。莫要忧心,纵是什么烦扰,与菩萨诉说一番便要好了呢。”马车驶进了碧泉山,褚夫人看着手中的茶水,耳边响起了儿媳韦氏的哀哀哭叫,心里头似是有钝刀磨割,不由得湿了眼眶。
桂花社上露端倪
褚夫人登门后的第二日,周府里便收到了二老爷的飞鸽传书。大太太见了那字条,可谓喜忧参半。这二太太肯帮忙说项,那玉鸾十之八九已是自己的囊中之物,可自己这个妯娌却要插手玉妍将来的婚事,还必是要亲身替她做主的,这却让大太太恼恨起来。想着月娘那婢生之女果然手段非常,那样身份尊贵的武义将军嫡女与她交好,二人如今甚至都罔顾了嫡庶之别。若是周家这位嫡出的二太太要亲自为月娘的女儿找婆家,却又将她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