匾额,天枢阁,几个主殿都是以北斗七星命名,北漠使团就下榻天枢阁。她心存疑虑,却不便询问。那阉人忽记起什么,拍着脑袋,由袖子里取出黄锻卷轴呈给洛妍:“沈妃娘娘,适才礼部弄错了。烦请娘娘将圣旨换过来。”
洛妍细看了圣旨的用墨、印鉴,没有异常,才将原先的还与他。只是,新的圣旨只写了汉文,东赤,唯有东赤与南炎一样,官方文字乃是汉文。只说他远道而来,怕是难见上一面,好些事,能当面细说也好。到了玉衡阁,内侍领路,洛妍方一入正殿,鼓乐齐鸣,南炎的礼部员外郎诵读祝词,东赤官员回礼致辞。礼毕,将行的远客才于内室而出还礼。洛妍屏气凝神瞧着那稳健的步伐,他素来沉稳过人,紫色,他天生就是匹配紫色的。
第一次见到他,是在东赤的天堑关——
万安二十一年,岁在甲申,她无助的望着白茫茫的一片中毫无生机的胡杨林,不远处南炎的城关却是遥不可及。咫尺天涯,她不是候鸟紫燕,待春暖花开之时就能飞越雄关,于南国寻找故人。五岁,有什么力量,她竭力呐喊,借着北风的力,声音也传不远。她只能傻傻的赤脚站在雪地中,绝望的去认知擦肩而过的事实。
“唯一能帮你的人是我!”他不知何时站到她身侧。
“是你害他离开的!”她多多少少了解这里,在她穿越之前发生的事,知道为何那人走了,他留下。
“信不信在你!我没有必要骗你。你还小,以后会明白的!”
无数人畏惧他,她却敢于挑衅他的权威。“太子殿下,请直言,我现在就能明白!”
他们的眼清亮如雨后黄昏,他不再说什么,只是将她僵硬的身体裹入他紫色的袍服中——
洛妍见礼后,依旧颔首,只一如既往,桀骜不逊的看着他。是他教她的,睡觉咬着唇,才不至于被梦里呓语出卖心底秘密,他是她最好的老师。琴棋书画、奇门遁甲、经史子集——还有很多,记得她曾戏言,他不去喂鸭子真是浪费,他不明白填鸭的戏语,只说那不是让堂堂太子屈才了。
姬鲲鹏眼里却有掩不住的惊讶与慌乱,他双手作揖还礼,不相信自己眼睛似的,诧异的看着洛妍。
他的不安情绪影响了洛妍,直到内侍摆了酒桌入室,她才如梦方醒,朗声道:“子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悦乎。今谨奉吾帝之意,薄酒敬谢远客之情。愿彼邦、吾邦永结兄弟之谊!”她将琼浆斟满犀尊,双手奉上。姬鲲鹏素来喜怒不着于色,可此际明显心不在焉,洛妍轻声提醒,“太子殿下”,他方才接过酒尊,一饮而尽。如此,二人席地对座,礼部员外郎本该在一旁侍立,却领着内侍退下,又说另备了酒席款待东赤随从。顷刻间,众人都出了正殿,只不合礼制的余他孤男寡女独对。
稍许的沉默,洛妍无奈的先开口:“你不说,我就看不出你眼里的古怪么?”
呼延磊的神色是流淌的溪水,亦琛是轻泛微波的湖水,亦璃,潮汐起伏的海水,任何波澜都能卷起惊涛骇浪。而姬鲲鹏,若冻结的寒冰,他的叹息不着痕迹:“你本不该在这里!你低估了很多人!”
洛妍只将犀尊斟满,并不追问。
“或者是你不曾防备轩亦琛,他知道的远不止你所认为的。”他略一顿,她抢着喝下酒。她的酒量,面前一壶不在话下。“轩亦璃亏待你了?酒都舍不得。”
“你不是多话的人!”洛妍淡淡一笑,“是有人刻意让我来见你的。是轩亦琛?”
“不会!北漠呼延磊想把你劫走,轩亦琛决定助他一臂之力。否则,单凭北漠人的势力,出得了上京,也无法走远。”他端起酒壶反为她斟酒,“轩亦琛觉着你不宜久留,想借呼延磊之力而已。”
“这样的意思他提过几次——只是,他绝不会容忍我孤身去北漠。”洛妍心中多少有些忐忑,亦琛,亦琛如果洞悉了磊磊的心思,怎么可能轻易相让。那酒精似乎起了作用,让她觉着浑身血液如烧开了的热水,沸腾着急切的奔走,心跳的每一下都是对肌肤的烧灼。
“你不顾性命救他,对他也算了解至深。他是不肯让你去北漠,因为,我答应了,在半道阻击呼延磊,接你回东赤。”他隐隐觉察她的失常,绯红的脸颊,眼神的涣散。将那壶盖掀开查看,又饮了几口酒,并无异样。“洛儿?”
洛妍克制不住的燥热,头脑还算清醒:“我并不曾存心欺瞒他,只是好些话不可由我自己说破。他——”想到亦琛于小园话里有话——他若是真的糊涂到底,她怕是要藐视他的智商了。“你不该答应他——好容易有点希望。泠然,我见过鲲了,他就在我面前啊!他已经不记得我了!”她不自觉的伸出手,越过桌案,拉住他的。那冰冷的触感让她稍加清醒,“对不起,我忘了,如今,你是鲲鹏。他是泠然!”
“洛儿?”他先望向门外,所有人背对着正门。洛妍的手像烧红的烙铁,皮肤在绯红下显出透明的肌理,一双眼粲若桃花,她在喃喃自问,又甩甩头。
指端的冰凉带来的解脱仅仅一瞬,随之而来的是敏锐的触觉感知到的男人血脉强有力的跳动,那每一下生命脉搏的征兆都清晰的借由末梢神经传递至大脑。洛妍想摆脱脑海中涌现的胡思乱想,可是一些画面无预兆的冲击着她。冬夜,亦璃远行归来,魅惑入骨的情话:“舍得么?洛儿舍得么?”他的吻,他的爱抚,引领她坠落在情爱的欲海。
姬鲲鹏反手扣住她的脉,血流如脱缰的野马,狂乱的在血管中横冲直撞。他缩手嗅嗅,果然一股奇香。他赶紧撕碎衣角,用酒润湿了,塞住鼻孔。就这片刻工夫,洛妍已顺势趴在案几上,一边喊热一边拉扯衣襟。她忽又撑起身子,手臂摇晃着取了酒壶,也懒得再斟,就着壶口就要灌酒。他立刻夺了过来,春恤兰的香气有催情的作用,却并不厉害。可若是沾了酒,除了男人,别无解药。饶是他淡定惯了,也慌了手脚。
“鲲鹏,掐我虎口!”洛妍不安的狠命掐自己的胳膊,她又唤他鲲鹏,显然还有残存的清明,只是这样的状态很短暂,“渴,好渴!我要喝酒,鲲鹏,给我喝酒!”他稍一靠近,她便倒在他怀中,紧紧抓住他的前襟:“泠然,我见过鲲了!怎么办,他不认得我了。只怕那场火,让他忘记一切了!”
“青枫!”
顾青枫一进屋,先是一愣,继而背转身去。“殿下!”
“备一桶冷水,任何人也不可放进来。”姬鲲鹏左思右想,不敢封住她穴道,那样或许会七窍流血而死。唯一可行的法子——只能冒险一试。抱起她入了内室,将所有窗户都推开透风。
洛妍的身体像软绵的蛇一般缠住姬鲲鹏,即便塞着布,她身上的香气还是无孔不入的渗入他心脾,几乎令他意乱情迷。好在,她于迷乱中说着似曾相识的话:“泠然,我好热!泠然,我是不是要死了?我死了,就见不到鲲了!”她记得这是他的怀抱,记得鲲走后,她对他的依赖。他咬破舌尖,让血气在口中弥漫,那痛楚令他恢复神志。姬鲲鹏抱着洛妍在屋子里来回走动:“洛儿别怕,热退了就好了!没事的!别怕,我们会找到鲲的!”
洛妍微微睁开眼,柔滑的手轻轻拂过他的眉毛,细细抚摸每一个棱角,她妩媚的笑着,手臂圈住他的颈项,索求着亲吻。他躲避开,只哄着她暂且安宁,忍不住咒骂顾青枫动作迟缓。眼见她的举止愈发的轻佻,隔着几层衣衫透过来的温度已在极大限度的折磨他的忍耐力。冷水只注入小半桶,他却不敢迟疑分毫,除了洛妍的外衫,不去瞧那亵衣勾勒的美妙曲线,抱着她就站进木桶中。顺势坐下,水只齐腰,他刚要运功借寒气驱走她身体里的热,洛妍已挣扎着搂住他,清晰的叫着一个男人的名字——
叱利频频用眼神暗示呼延磊,那酒壶的把手有机关,只要轻轻一按——酒中已兑好蒙汗药。
“小王爷!树洛于这会子走到哪里了啊?也不知仆兰路上会不会偷懒?”呼延磊对他的暗示无动于衷,只得提醒他接应的人已经就位,这时候心软后悔,未免前功尽弃。
“小王爷,承蒙南炎国盛情款待,您该多敬王妃娘娘几杯,以表我北漠之情意啊!”
“罗嗦什么?一边儿凉快去!”呼延磊不耐烦的挥挥手。对面的佳丽也算秀色可餐,劫回北漠,估计会引起男人的纷争。只是,这女子并非洛妍,豫章王庶妃林氏,就是欺负洛儿的林彤霏?他饮口酒,心中郁闷,与轩亦琛说得好好的。轩亦琛负责让礼部官员安排洛妍为自己践行,自己趁机将洛妍装入大木箱中运出上京。怎么又临时变卦?是戏弄?试探?或者洛儿自己有所警觉。
可恨这林彤霏话不多,目光虽凌厉,却装得温婉可人,一切依着规矩,问她豫章王府的事,不肯多说半句。
呼延磊一肚子气没处撒,叱利站在远处还不停的盯着酒壶眨眼。他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按了机关,给林彤霏斟上满杯添加了好材料的酒。
女人昏倒在地上,叱利利索的将她装进箱子。“小王爷,您是在磨蹭什么啊?煮熟的鸭子——”
“何人擅闯?”外面的侍卫忽然喧哗起来,刀剑声才起,便有人怒喝:“此乃我南炎三皇子殿下豫章王爷!何人胆敢阻拦?”
人还没闯进屋内,呼延磊就懒洋洋的带着痞子气道:“你倒是乖乖听话,没碰我的沈哥哥。”也不管轩亦璃那将他碎尸万段的眼神,故意打几个酒嗝:“你们南炎的规矩就是好,美色在前,也能多喝几杯!哈哈!轩亦璃,你真有福气啊,娶这么漂亮的老婆!”
叱利却有些慌乱,想着那关在箱子里还不及送走的人。毕竟,暗取与明抢是两码子事,关乎两国邦交。他拿定主意:“三皇子殿下,适才来这里赐酒的贵国夫人不胜酒力,鄙国正愁没法子交代呢!好在殿下来了!为了顾及夫人的体面,我们请夫人躲在木箱里了。如此,就交给殿下处理吧。”亦璃抢在叱利前入了内室,回头狠狠瞪一眼呼延磊。
叱利打开箱盖,却没等到预料中的怒火冲天,轩亦璃只看了一眼,就冲了出去,一把攥住呼延磊的衣领:“你把洛妍藏到哪里去了?”
呼延磊眨巴着眼睛,狡黠的笑着:“南炎可是讲法度的!豫王爷莫要血口喷人!没说错吧,这个是你们汉人的成语吧?”
作者有话要说:春节快乐!新年多码字给大家是我的心愿,谢谢支持!
忠言
《易》讼——上九:或锡之鞶带,终朝三褫之。
“洛儿,鲲死了,七年前就死了!”
洛妍浑浑噩噩,却想纠正姬鲲鹏话里的谬误,八年了,又一年过去了。寒冷的水也散不尽她血液里的热度,他的手掌倒是能传递丝丝缕缕的凉意。
她的性子被他影响,也透着冷淡。“泠然,这不是天堑关!”他每次拥着她,都是在天堑关,他说过,他的怀抱会是她的灾祸。
“洛儿,小初如何死的?”姬鲲鹏手指划过洛妍的眉峰,那粒红艳的朱砂,便是他的杰作。为她曾憧憬的能得一心人,更是她深入南炎的自保屏障。
小初,小初的舞姿优美,美得令洛妍瞠目结舌。姬鲲鹏不过赞了一句,多顾盼了几眼。描绘舞姿的丹青犹润,宫墙那头就传来皇后的懿旨与赏赐,小初最美的柔荑被齐齐斩下盛在盘中。
洛妍以为他会伤心,会不忍,却原来承受不了的是她自己。月色下更为静谧的紫色笼罩上寂寥的暗灰,他一如寻常的给她讲解奇门遁甲之术。末了,寥寥数语,血淋淋的练达世故:“隐藏你的痛苦,隐藏你的恐惧,装作怡然自得,在这宫阙中,你在乎谁,就是给敌人指明你的弱点所在,就是给敌人驾驭和毁灭你的方法。”
门外的争执声骤起,顾青枫既知屋内情形,断然不会畏惧对方的呵斥,朗声答道:“无贵国皇帝陛下谕旨,任何人不得入内!鄙国太子殿下的殿阁岂是擅闯的?”
没有多余的废话,打斗声起,姬鲲鹏心知洛妍一时半会没有大碍,横抱着她从冷水中立起,一只脚方踏出木桶,就有人破门而入,正是洛妍的夫君轩亦璃。按说顾青枫的功夫不会如此不济,但稍一思量,他便想透其中缘由。洛妍之前信中曾提及轩亦璃武功路数,显然与他姬家兄弟师承同宗,顾青枫的招式都是轩亦璃了然于胸的,自然在出招之前丢了先机。
姬鲲鹏也不正眼瞧轩亦璃,只用眼神示意顾青枫退下,洛妍微微睁眼,无助的将头靠在他胸膛。
轩亦璃并不多言,逼到近前就要夺过洛妍,姬鲲鹏巧妙的躲开,接连几步,都隔着木桶,让对方碰不到分毫。直到停止这猫戏老鼠的闪避,他冷眼藐视轩亦璃的怒火,也不知那对凤目中的血丝是源于自己略胜一筹的身法,还是怀中湿衣贴身、意识不清的洛妍。总之,这个可以笑谈他人生死的轩亦璃再也沉不住气,猛然一脚踢向木桶,沉闷的声响,木桶顿时裂开成两半,水泻如注。飞溅的水花中,姬鲲鹏轻叹口气,玩味的看着轩亦璃愈发白晰、透明的面庞,单手一舞,瞬间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再,旁若无人的弹掉发髻上的水珠,那水珠朝着亦璃直飞而去。擦着耳际掠过的却已是薄冰,刮得耳廓生痛。姬鲲鹏无视轩亦璃眼底的惊讶,转身取了紫色锦袍裹住洛妍:“豫王,非礼勿视,知否?”
“这是孤王的侧妃沈氏,不得放肆!”轩亦璃屡次出手,可姬鲲鹏都将洛妍挡在身前,令他只得硬生生的收回掌风。
姬鲲鹏捋开洛妍额前秀发,假意着力辨认:“豫王何故诓骗于孤?这分明是贵国楚睿王的妻妾,孤在鄙国的雪 玉 峰见过的!他二人伉俪情深,不远千里相互扶持来寻洛水瑶莲,解楚王身中的奇毒!”他说得不经意,可字字清晰入耳,旋即顾左右而言他,无视轩亦璃的仇视,“依孤看来,豫王的一身武艺似乎师承我东赤,泠然居然对豫王推心置腹!只可惜,这火候嘛——”姬鲲鹏审视着轩亦璃,至亲的二人都和眼前的男人密不可分,令他不得不细细琢磨此人与轩亦琛的异同。洛妍说他心思细密、城府极深,眼下看来,却也是恨意聚集于眼中,那种焦急显然不是伪装出来的。若执意不将洛妍交还于他,等待轩亦琛的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