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也该出去历练了!”
“为何非杀不可?”他早已习惯对于亦璃不说的,绝不追问,可终究难掩好奇。
亦璃的眼在昏沉烛光中眯成一条缝,骤然瞠目,笑道:“喝酒!”谁让钟崇江瞧见洛妍与轩亦琛相拥而泣的场景,谁让他眼底写满对洛妍的不屑——这,还不足以取他性命么?
“还未断明这个钟崇江是东赤哪一支,何苦匆忙下手!如今,你与楚王对峙之局初定,何苦横生枝节?”
“泠然,是你说的,父皇选定的必然是我!轩亦琛,何足惧哉?”
这句话那么耳熟,曾几何时——万安二十一年,兄弟间的最后一面。雪地里,心知东方吐白,分别在即,静谧的紫阳宫里犹有帝后的争执。
“父皇选定的必然是我!”
这句话究竟是谁说出的已不重要,只是,当内侍来奉六殿下时,先迈出步子的是他——
“泠然!”亦璃狐疑的望着他。
“亦璃,卖我个人情,钟崇江——”
“佟顺的马快!”
“我只需赶在钟崇江前面!”
灵堂中人已作鸟兽散,守着长明灯的童儿虽穿着孝服,脚底的软靴却是王府的规制。夜风习习,凉意催梦,他却丝毫不敢怠慢,捧着灯油不时往灯盏内续油。
牌位上赫然是大炎文忠公沈儒信,文忠公,那个忠字是沈儒信梦寐以求的,然而,大炎文忠公足以掴响紫阳宫里自诩文武全才的万安帝的龙颜。焚上檀香,调好弦,洛妍再看一眼牌位,曾经谨小慎微行事、一心全个忠字的人就这样化作死气沉沉的木牌子。
风掠过,素白垂绦舞出声响,应和琴音。子时,瑑儿奉上引魂的饭食,在灵前倾上三杯酒。洛妍罢了琴曲,再斟一杯:“父亲不喜独饮的!”
哽咽于喉的悲言难吐,洛妍复又一笑:“我明白的!”看瑑儿吞下酒,她才满意,驱走童儿,“去吧!卯时再来!”她自去添灯油,用眼角留意灵前烧纸的瑑儿,见其沉沉睡去,方击掌唤来钟崇江。
钟崇江上前一拜,洛妍慨然受之,嘱托道:“此番北去,过关凭信已妥,切勿犹疑。待见了殿下,自有他定夺。”不待他言,又道:“我意已决,速速而去!”
“若殿下问起——”他不敢直视于她,只盯着裙裾。
她没有剔透的一片冰心去回应姬鲲鹏——拔下发簪戳破手指,血珠聚在指端无法流动:“我交予你的紫云砚呢?”一点朱色点在砚上,“若难归,三年成碧!”
钟崇江小心翼翼收好砚台,郑重三叩,扛起昏睡的瑑儿,大步而去。
慧慧在王府里混熟了,总能将各房人嚼舌根的话尾带回桃斋。
上京城莫名失踪了形形色色的人,二殿下责令上京府尹十日内将凶犯逮捕归案,然,期限已至,却查不出任何蛛丝马迹。城门处悬赏的榜文三日一换,那赏金的价码节节攀升。
京里的新鲜事,被废为庶人的大殿下元妃严氏抱病,赎了凡胎的纠葛入庵堂修行。大殿下领着一双儿女远赴岭南寻访良药。
亦琛行事干净利落,想必,失踪的便是沈棠爪牙。
林彤霏一事看来是盖棺定论,将过错通通归结于轩亦珩夫妻。只可怜了那两个无辜的孩子,原本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却无端去了不毛之地受苦。
皇家的规矩总是不近人情,依制,头七一过,洛妍就要除掉素衣,不再服丧。倒是亦璃体贴,让她安心呆在王府自己院落,他也不来烦扰,更不许其他妻妾踏足半步。只白日里韩赞来过一两次。也就韩赞留意到瑑儿的行踪,洛妍只说是留在相府料理琐事。她其实急于想见到亦璃,那个深交挚友的话题探讨得只剩最后一层窗户纸。清露台授曲之人必是姬泠然无疑。可她又怕依着亦璃的细密心思,若来了,必察觉瑑儿之事,算行程,该至天堑关了!连日的雨,也不知是否阻了道路。经历许多,希望瑑儿能泰然面对姬鲲鹏,他,为着她的缘故,不会为难瑑儿。
听着慧慧的闲言碎语,揣着纷乱杂思,盼了多日,既无亦琛传来的消息,也不见亦璃的踪影。韩赞却不避嫌,来得更勤。来了必细细陈述亦璃行止,唯恐遗漏。洛妍想起那日沈府水榭情形,料定廊外离去的人是亦璃,他既撞见她与亦琛一处,心结难解。
终是韩赞急性子,这一日见洛妍还不过问亦璃之事,忍不住进言道:“沈妃娘娘,恕属下多嘴。王爷时刻记挂着娘娘——”
她佯装不悦:“王爷之事岂容你多言!何况,桃斋是王爷赐给我的院子,难不成王爷还找不到南北?”
“每遭属下打娘娘这儿回去复命,王爷只问娘娘说了什么——”
“王爷可安好?政务闲暇时,也该劳逸交替,或出城走走,或去岛上小住!若得空,来桃斋,烹茶对弈——”
话未毕,韩赞已满脸喜悦,深鞠一躬,转身欲行,又小心翼翼道:“求娘娘看在王爷为沈相所做一切,多担待些!莫起口舌之争才是!”
洛妍随口应承,鹦鹉前头不敢言,她与亦璃的不合,连韩赞都了如指掌。“说起来多亏王爷,沈家没有男丁,丧事能办得风光妥当,当真烦劳王爷了!”她并非言不由衷,真的感激亦璃所做的一切。
“娘娘或许还不知道,王爷——王爷为了求万岁爷下赐文忠的谥号,在轩辕殿外足足跪了三个时辰!”
洛妍心里咯噔一声,为何要苦求,轩宇槐存的什么念头?亦璃,亦璃竟不透露半句,为了她,他是何苦呢?她咬着唇隐忍混乱的思绪,一直以来,她是不是太苛责于他?他为她所做的,曾经为姬泠然所做的——
她伫立在日光下发呆,仍拿不定主意,明明一步之遥,却迈不过那一步。
“洛儿!”
她下意识的抬眼,用温暖的目光去搜寻他的眼眸,毫无预兆的撞上那最简单的灼热。他孩子气的拉着她的手走到窗前,借着晚霞细瞧:“瘦了些呢!别再闷在房中!父皇传你誊写青词,我给回了!”他低头,手指摩挲柔荑,“连着几日雨,宫里桃花谢了!柳枝挂绿,树下的白鹤仙,花期到了!”
玉簪花?不觉间,初夏已至。夏已至,秋不远,亦琛所言中秋见分晓,会是一场血腥杀戮么?泠然,泠然会为着亦璃涉足其中么?
“洛儿,搬回澹娴斋住,可好?”
“洛儿,白鹤仙的香气能安神,你夜里多梦——”
“洛儿,兰姑整日喂着鱼虾,猫三胖极了,胖到你认不出!”
他喋喋不休说着,洛妍忍不住将食指封在他唇上,莞尔一笑。亦璃皱眉微愠,继而展颜,紧握她的手:“还有好多话憋在心里,要说一宿呢!”
作者有话要说:N久没更新,对不起大家了!
持续更新7天,上榜了!
涣群
《易》涣——□:涣其群,元吉;涣有丘,匪夷所思。
澹娴斋外柳树下的玉簪花已坠着花苞,花期已至。
尚在舟中,亦璃即兴致勃勃的指着那碧绿中的玉白一片,得意扬眉笑看着洛妍:“亲眼见了,可信了?至多三五日,花香满园。我昨儿夜里听见你咳嗽,今早嗓子又沙哑,让兰姑取这白鹤仙的花根熬水,就能清咽利嗓。”
或许她不该违了他的一厢情愿,任由他搀扶着下了船,只拿眼去瞧玉簪花。既往种种,他们之间无法简单的忽视。都是夹缝中高仰颈项求生的人——当年的昭阳殿女官玉簪,想必也是谨慎的在帝后夹缝中步步为营,最终,早逝的红颜,无奈抛下的娇儿。
女人最怕动情,最怕被孩子羁绊,所谓女人天生是弱者并不尽然,是因为心理上女人比男人要承载的苦楚更多。
亦璃径直拉着她往正殿而去,久无人住的屋子透着一股霉味儿,他大敞六扇门,让阳光迫入阴暗的故屋。
“洛儿——”绣架上的童子抱梨图还是残品,“我等着呢!”
洛妍几乎忘却,亦璃屡次暗示,希望她能续完他母亲的刺绣。
他凝视着她的冷清,一时间怔忡,鬼使神差的想起那句戏词,“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从不信真的有人能用情至深若此,可如今,他分明知道情为何起,却琢磨不透眼前人。她分明在这里,却又似海市蜃楼般遥不可及。他们分明是夫妻,可她,究竟在想些什么。这还是那个为着笛曲苦立舟中的女子么?
是天堑关未勘破的前程、生死将他们隔绝么?
是难宁的家宅给她的困扰?
是、是轩亦琛时刻在她心深处?
“亦璃?”
他有少许的安慰,好歹她不是据人于千里之外的唤一声王爷。或者,是得不到的东西才有探索的欲求,或许,他没那么爱她。亦璃反而不知该如何应对:“你若乐意,在这儿还是着孝服吧。还有些折子要看——”
僵硬的背脊,步子急而虚浮,骨子里透出的孤清让她心疼。洛妍掩上房门,回了偏殿。慧慧正蹲在地上收拾箱笼,瑑儿的去向编了一套说词,亦璃表面上不置可否。
“小姐,这盒子装的是您的首饰?”柜中放着个陈旧的木匣子。
洛妍接过来,轻轻启开,丝线滑软,她小心的捋开,却有一缕缠在了小指。这丝线和她有缘?笑几声嘲弄自欺欺人。扪心自问,是要找一个理由为他绣完那幅画?抑或,是要向既定的夫妻之实妥协?难道一旦建立了肌肤的密不可分,就要留在这里,违背自己的初衷。绵韧的丝线一下子显得烫手,她急切的丢回匣子,猛地盖上,几欲窒息的压迫感才随之而去。
医者不自医,这话莫名的在脑子里闪现,掌心拂过匣子:“慧慧,还是收在柜子里,别碰!”
两个人就这样不咸不淡的过着日子,洛妍心底虽极,也着力克制着。好容易这天散朝后亦璃满面春风的回来,陪着她说了许多话,她才提起由头,说是想去岛上住几日。即便知道一时半会儿姬泠然性命无忧,她还是盼着能早些见着。亦璃只说随她心意,不过得等到初六轩宇槐听政之后。往日,小事由两位监国王爷偕同众臣定夺,大事,则由沈儒信奏禀轩宇槐。如今立了新规矩,皇帝在炼丹之余,每月空出一日见一见理政的两个儿子。
初五,轩宇槐辟谷出关,先宣了洛妍去见。道骨仙风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咄咄逼人的阴森诡异。他居高临下审视跪在地上的洛妍,良久,才问:“你可知沈儒信是何人?想仔细了再答!”
“儿臣惶恐,父皇何出此言?儿臣先考乃是父皇一手栽培的南炎臣子,是父皇钦封的文忠公。”洛妍不敢迟疑片刻,真或假,都不要紧,关键是桌面上的冠冕堂皇。
轩宇槐一愣,立即道:“何故自称儿臣,又唤朕父皇?”不待她答,他俯下身,眼里像有利爪,略显瘦削的脸就在近前。
洛妍着实被唬了一跳,俯冲而下的鹰的气势固然迫人,可猎物好歹心知无路遁逃,也能安然等死。其实另有优雅的猎手,鹤跱而不食,鱼儿被仙鹤冷冷看着的情形才是最可怖的。不知是否有生路,不知几时丧命。
“你要记得,儿臣、父皇,那是为着亦璃的缘故。”
他还维持着躬身的姿势,说到亦璃时,紧绷的脸有了片刻舒缓。洛妍情不自禁跪着往后挪。
“你要记得!是为着亦璃!”
她咬着牙收回被吓散的三魂六魄,呼之欲出的答案,却觉得荒诞不羁。轩宇槐怎么可能知道沈儒信的身份,他钦点的状元,他倚重的丞相。
轩宇槐骤拂袍袖,冷哼一声站直了,俯首藐视:“沈儒信当得起那个忠字么?无论是朕,还是姬子沐,都不会给他谥忠。”
姬子沐,说得一字一顿。
洛妍面不改色的跪在原地,挺直了腰背:“诚心竭力是为忠!先考自然当得起这个忠字!”她不敢在轩宇槐面前指掐虎口,只用牙齿咬住口腔内壁,让疼痛来抵销心中的恐惧。
对于洛妍的反应,轩宇槐有些意外,带着几丝赞许的点点头:“朕与姬子沐君子之交,可惜一事抱憾终生。朕曾经以为对他的亏欠一辈子都无法弥补,可即便那样,也不能用朕的儿子来偿还。”
洛妍留心他说的每一个字,装作什么也不明白的样子。
“你如何驱使亦琛,当朕不知道?你撺掇着亦璃来求文忠公的谥号,朕心疼他膝盖无肉。”他踱着步子,明黄色的靴子眼见踏向洛妍,于空中顿住,“朕就不该认识姬子沐!”
“常喜!”
“奴才在!”
“豫王妃何在?”
“回皇上的话,豫王妃已在殿外侯着了!”
“宣!”
轩宇槐再弯腰与她言,已是一副慈眉善目:“纵容,缘于能掌控!”
她不知他意指何事,乍一听来,似淳淳教诲,细心玩味,暗含颇多玄机。
“你来得好啊!如此,朕才知道,并不亏欠姬子沐!”
卓丽姿随常喜进殿时隐约听见姬子沐,耳熟的名字,却想不起。待见到洛妍跪在地上,立时乐不可支,早忘着要追问谁是姬子沐。
姬子沐,天下行书第一人,东赤天堑关、紫燕门、紫阳宫,匾额都是姬子沐题写。沈儒信妥贴保存的行书密函也出自姬子沐之手。
——东赤皇帝姬子沐
“《女诫》《内训》都是好书,你作为嫡妻自当以身作则,教习府中内眷研习。沈氏素来善笔墨,令其先行背诵,再授予他人。”
轩宇槐随性翻着书,卓丽姿已瞧出门道,娇声道:“舅舅,沈妹妹堪称南炎第一才女,一手小楷写得极好,亦璃也常称赞的。不如,就让沈妹妹将《女诫》《内训》誊写百本——别说王府的下人用得着,便是宫里的嫔妃娘娘们,也管保喜欢。”
轩宇槐不抬眼,只微微颔首。
洛妍跪在地上纹丝不动,耳中轰鸣,力透纸背非一日之功,站如松,坐如钟,都没个人形儿,还习什么字?
可是,没谁教她跪该是个什么样。她脑子里满是沈儒信、轩宇槐、姬子沐,东赤降将被轩宇槐斩首,他的女儿却做了大骊宫最得意的宠妃——骊姬。
轩辕殿外初夏的阳光谈不上如针刺,却令跪在地上背诵《女诫》的洛妍浑浑噩噩,读不进一个字。还有那许多的疑问在脑子里蹦来窜去。当光束在眼前幻化成如万花筒一样的多彩光芒时,她知道,脊梁再无法笔直,脸与大地的距离愈发近了——
等到再醒来,也不知躺在哪个殿阁,手腕伸出帐帘,切脉的指头小心翼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