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璃嘴唇微闭,颇有意味的瞧他一眼:“孤王便在殿外相候。”
殿内高悬着清虚大帝的画像,玄色袍服,正如轩宇槐身上的玄色道袍。“平身吧!你父亲的青词记得多少,赋上一阕。”
她明白他话中真意,也不多言,卷好衣袖,净了手,到得案前,朱笔朱盏同青纸已备。在姬鲲鹏的督导下,姬子沐行书所就的青词百阙,她早已谙熟于胸,洋洋洒洒,千余字一挥而就。
“仅呈陛下御览!”她跪在地上,将青纸举于头顶。
轩宇槐的目光扫过她露在鹤氅外的素服,只着眼于字里行间:“伏惟至真大道,太上三尊,常宏悯济之慈,允锡安贞之福,誓虔忠孝,克励身心,讚明君化育之仁,报至道生成之泽。”低沉的嗓音在空旷的殿内颂着祝文,可本不该属于清修人的嫉妒、自卑、自负统统夹揉其中。
洛妍想起初见轩宇槐,那种急切追问的神形。
“终究不如他!”
洛妍顺着他的话道:“一年平定高丽、百济、新罗,难有人望其项背。”
轩宇槐这才接过青词,拂手令她起身。“不知宫中禁着素服?”
“陛下,于道家,乃是中元节。于佛家,却是盂兰盆节。”她略一顿,明知他一清二楚,她还是要言明,“佛经有云,目连见亡母在地狱受苦,求佛祖超度解救。佛祖令他于七月十五供养十方僧众。目连照办,遂救出母亲。”
“这故事可曾说予亦璃?”
“陛下对亦璃寄予厚望,臣岂敢妄言?”洛妍原本只有三成把握,轩宇槐的态度却印证了她的推断。
轩宇槐怀疑的看她一眼,转身将青词在神位前焚了,待火星尽灭,才道:“你当真明白?”
“唯有亦璃登了帝王,才可令生母配享太庙——”她心知遮遮掩掩反而会被看低,清了嗓子,直言道,“唯有亦璃追尊生母,蛊毒皇嗣的冤案才能得以昭雪。”
性命悬于一线,只有让轩宇槐认为她还不算蠢笨,还能替亦璃谋划,她才有机会活着走出大骊宫。
“你如何知晓当日之事,说!”
淑妃那些奇怪的话,大骊宫少得可怜的子嗣,玉簪的丝线——若非天大的罪名,刚愎自用的轩宇槐怎么可能赐死心爱的女人。他对亦璃的珍爱,除却父子情,另一半是对女人的歉疚与追忆。
大骊宫曾经的女主人,亦琛的母亲孝和皇后,能狠心施毒于亲手养大的亦璃,那么,设计将替罪羊玉簪推至人前,又有何难。
这几日,浑浑噩噩的缠绵病榻,她总算将千丝万缕捋顺。
“臣误中乞巧香,恳请陛下勿使杳沉旧事传入亦璃之耳。”
如何定夺是轩宇槐的事,唯有如此——以她微妙的身份,若想活着走出大骊宫,走出南炎,想不到,亦璃竟成了她的救命稻草。
其实,句句话都磕在轩宇槐心。“可知聂轲其人?”
“知道!”
“甲申一役,他是投了南炎,而非败于南炎。”
“陛下为彰显南炎威仪,为安抚黎民百姓于战时失子丧夫无父之痛,斩聂轲于街市。”
轩宇槐脸上些微露出笑意,眯缝着眼审视洛妍。
“区区薄命,听凭陛下定夺。”她不卑不亢的扬起头,她仅有的捏在手中的筹码就是亦璃的爱,就是轩宇槐对亦璃的宠溺与不忍。一再提及亦璃生母的早亡,洛妍不敢去想卑劣二字。
“你是何人?”
犹记轩宇槐那日的质问,何故自称儿臣,又唤朕父皇?她咬咬牙,复又跪下:“儿臣乃是南炎慎远朝文忠公沈儒信之女,儿臣更是父皇膝下皇三子轩亦璃之妾。”
“好!吾媳平身!”
洛妍佯露喜色起身。
轩宇槐大笑三声,却骤然换了阴寒的声音,冷酷的眼直盯住洛妍:“如此,吾媳代朕传旨。”
“诺!”
“灵犀殿骊妃,私交番邦,意欲同北漠奸细买卖边塞关隘地图。其罪天不可恕,赐白绫三尺!”轩宇槐的视线没有丝毫的偏离,捕捉着她最细微的变化。“吾媳与她也算故人,且去送一程。”后一句说得极尽轻柔,恳切、诚挚,仿佛,要她去做的,不过是十里长亭,把酒相送。
北漠,是的,姬鲲鹏曾说,聂轲之姐早年嫁去北漠。甲申年后,(shiqiao制作)他们曾遣人入北漠探寻聂骊下落。
洛妍对聂骊的恨早已散尽,反该感激她曾对姬泠然施予援手。
“结交敌国,罪不当诛?”
电闪雷鸣间,她想到套荒谬的说辞:“为着亦璃,求父皇暂饶她不死。废为庶人、拘禁冷宫,足矣!”
“与亦璃何干?”
她后退一步,跪在冰凉的青石上,心亦如是冰凉:“兹事体大,儿臣斗胆,将污秽之言面呈父皇。”
“说!”
“儿臣耳闻骊妃娘娘与楚王有染,有她在一日,便令楚王乱人伦、纲常之恶行无所遁形。假以时日,总能寻到错处。如此,自然对亦璃有益无害。昔日,必是父皇宽怀以柔,望其迷途知返,是以,骊妃娘娘弄权早朝,亦网开一面。”乱得不合逻辑的话与阿谀奉承混在一起说出,她汗湿背脊,“留着比赐死更能惩戒、警醒楚王。”洛妍装作坦诚的仰视轩宇槐,心中直咒骂这吃丹药的老男人为何没有铅、汞中毒,为何让他遗祸人间。亦琛,紧要关头,她竟出卖亦琛。亦琛对骊姬多少是有感情的,想必在轩宇槐心中,亦琛有无这条私通母妃的罪状,差别不会太大。或者,就是他的纵容促使了这段不合常理的感情。
亦琛,亦琛不会怪责的。
“起来吧!跪久了,蜜白会心疼的!”他扬声道,“宣豫章王!”
洛妍进去太久,虽有父皇的承诺,亦璃还是忐忑不安,听到宣召,疾步入内。一看之下,才将悬着的心放下。好在,好在洛妍除了面带倦色,毫发无伤。
“蜜白,你媳妇这笔的小楷习得甚好!你近日,还在临帖么?”
自从政务繁忙,他早疏于课业,此刻被问起,只得答道:“父皇嘱咐儿臣习的行草,略有进益。”
轩宇槐亲自到暖阁内取本字帖交到洛妍手中:“可识得是何人的字?”
洛妍实在不愿回答,倒是亦璃抢着道:“儿臣记得甲申年,父皇要儿臣练那四个字,就是临的这本帖子。”
“蜜白还记得?可还记得是哪四个字?”
“儿臣自然记得,秦晋永好!”
轩宇槐颇有深意的一笑,冲着洛妍复述亦璃的话:“秦晋永好!”
秋梧
作者有话要说:又死一个,碧落成了连环杀手游戏了。
偶尽量降低死人频率算了。
《易》巽——上九:巽在床下,丧其资斧;贞凶。
夏花已败,池中唯余残碧。
多事之秋,又有别样变故扰乱思绪,几番欲屏气凝神,推敲八月大事的每个细节,可打坐良久,香案上香灰几时被风吹散,都不知晓。亦琛无奈的去拂拭案几,当真不留一点痕迹。嗅嗅指端,并无余香。
“穿过髑髅,不知痛痒。”话语带着苍凉,看淡世事的淡泊。
亦琛赶紧起身,上前一拜:“姑母教诲得是。”
“教诲有何用?只愿你们简单、安宁,安儿却与你一样,执念过重了。”南炎慎远帝长姐,淑乐长公主轩宇桑是也。
他静默不语,遥想当初母后的决断。人总是恋恋不舍被夺去的东西,女人对于不得已被带离的孩子更容易倾注感情。权衡之下,宁家、卓家择其一,淑乐长公主与宁家那层割舍不开的干系,被母亲貌似无意的点破,宁安,宁安是将宁、卓两家势力揉为一体的不二人选。
只是,这些年,兴许是上了年岁的缘故,姑母笃信佛教,于权势争斗的心淡了许多。
“亦琛,骏马寸步不移,钝鸟升腾出空,其中道理你可悟得出?”
临危不乱、处变不惊,内心当如是。是此理么?他满朝堂慌乱的谋划不过是为了让皇帝认为他心中没底气,才处处急病乱投医。
可叹一个情字,让他自乱阵脚。
他于禅理知之甚少,也许是无心去参详。年少时意气风发,常微服出行,在深山小道遇一云游老僧。二人同于山石下观雕凿于绝壁上的诗文。有一句“天晓钟鼓动,月明夜行人。”许是少年傲气,他指着那句话笑其荒谬。老僧合十微笑。亦琛略添几字,成一偈语。“一年春尽一年春,野草山花几度新。天晓不因钟鼓动,月明非为夜行人。”僧云亦琛有佛缘,他哪里肯信。下得山来,却怕那佛误了他的雄心壮志。何况父皇一心向道,他哪里还愿碰佛经。
然,姑母于八月一役至关重要,他想敷衍都不行。
这是没有回头路的较量,父皇愈来愈直接的倚重亦璃,群臣都是有眼睛的。当初选取亦璃联手除去轩亦珩,实在不知是否乃败笔。总之,后悔已来不及。摒除杂念,他用心琢磨禅机,当真心无邪的论起佛理。
待得雄鸡破晓,姑侄二人竟说了一夜禅宗公案,其中禅理若莲香,足以解惑、消愁、忘忧,令人身与心都轻了许多。
“亦璃会于明日未时出城相迎。”
“亦琛!”
他拱手而立。母后为人强势,特立独行,真不知怎么与看似平和的姑母私交甚密。
“亦琛,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是!”
“怎么说本宫也是丽姿名义上的母亲,襄助亦璃,同样可保卓家五十年太平。”
“是!”
“安儿为人谦和、温顺,即便不喜欢的,也不会说出来。”
亦琛的心一下子悬起,不知该如何作答。
“有些人留着,飞短流长易损你清誉,早些打发了才是。再有些人,同你牵扯太深,过矣!”轩宇桑握住他的手臂,“盯着你的人多,让你出手,太过为难。本宫代劳便是。”
一个是早已辜负,不忍伤害的;一个是挚爱情深,却不得以暗中加害的。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姑母却能言罢佛祖笑谈屠戮。怪不得,能与母后投契。
“亦琛不舍?”
亦琛强作坦然,笑望对方:“有何不舍?不过逢场作戏罢了。”利刃扎在心口,是慢慢痛死,还是猛然拔出,来个痛快,叫他如何抉择。想两全,已无可能。
“骊姬失势,再无用处。”
“是!”他咬牙应承,忍痛劝慰自己,就算做了轩辕殿的主人,与骊姬也只可做陌路人。
“沈儒信一去,沈洛妍不过是寻常孤女。”
他并不知洛妍在轩宇槐面前如何救下的骊姬,偏巧使了同样的法子。“姑母,留着沈氏另有大用处。侄儿手中有铁证,沈儒信父女乃是东赤奸细,与东赤东宫太子姬鲲鹏鸿雁不断。若此番大事突遭变故,可诬陷亦璃私交外藩。”所谓的证据在自己手里,就算轩宇桑直指洛妍,罪名不过子虚乌有。
“果真如此?”
“侄儿未有半句妄言。”三个月,他不曾见洛妍一面,心中磨折更甚当日她初嫁时。另有嫉恨让他期盼着她失去那个孩子,中秋夜宴,锦缎上的毒,让她失掉孩子,却不至于失掉性命。然而,当她小产的消息提前到来,他却笑不出来,只忧心她可能承受,亦璃可会为难她。
轩宇桑勉强一笑,拿捏着分寸,赶狗入穷巷,不可操之过急。“那且留她性命。”
待车马远去,亦琛便急急入宫,摇晃的车辇催人入眠。
昭阳殿外,女孩蹲在树下低声啜泣,他好奇的打听:“你是新来的宫女?谁责罚你了?”
女孩儿生得明艳,梨花带雨更是动人:“没人责罚我。只是想起我爹爹了——”她擦了泪,站起身,个头比他高。
“你爹爹是谁?”
她摇摇头,过很久才说:“你喜欢风筝么?我爹爹做风筝的手艺没人比得了。我给你做个风筝吧!”
“王爷!”
“请王爷移步换小辇!”
亦琛一下子醒觉,梦境清晰,手心汗湿。“辜柏!”
“属下在!”
“今夜,设法避开人,孤王要去一趟冷宫。”
“是!”辜柏便要去布置。
去见骊姬最后一面吧,算是仁至义尽。他安慰着自己。可走出几步,拳头捏得更紧,心亦然,无法轻松。
“辜柏!”这一声从胸腔急急唤出,连亦琛自己都意外。
“王爷——”
“那个呼延磊必然还躲在上京城,设法找到他——”他猜不出骊姬与呼延磊有何牵连,只是,或许有一线生机,“助他入宫,引至冷宫。告诉他,三日内,骊姬命不保矣。”
宫门外空旷无物,亦琛原地转了一周,才朝东站定。海在东面,海的气味似乎能随风吹至大骊宫。他忆起某日在某个渔村的气味,层层叠叠晾晒的海菜后,有个女子柔柔的声音,那一刻,他曾告诉自己,永不相负。
斗转星移,轩亦琛,竟忘了自己的誓言。
“想必得日暮时分才能回宫。”
洛妍一直情绪低沉,寡言少语,或许是那日说得太多,说的又多半是卑鄙、虚伪之言。
“药是苦了些,可为着身子——我已叮嘱兰姑,一日三次,让她记得伺候你服药。”
她再点点头,默默的为他束好金冠。
亦璃再三思量,才道:“我说了,你别嫉恨。先前是我不对,想如何辖制着你——瑑儿并未离去,还是让她进宫,你也好有个伴儿。”
洛妍无奈一笑:“甚好!”想不到,瑑儿竟不曾离去。她实在害怕,瑑儿会是下一个沈儒信。唯有将其放在姬鲲鹏身边,她才能放心。
“你若觉着闷,也可出去走走。小园的菊花——我不带韩赞出宫,让他跟着你,去哪里都行。”
洛妍眼里透出喜色。
“可见是闷坏了。”亦璃抚摸着她尖尖的下巴,又瘦了些,惹人怜惜。
“我想去清露台瞧瞧!”
亦璃满心欢喜,清露台,他曾给洛妍提及,他在那里足足住了四年,平静却充实的四年。
傍晚时分,洛妍才有了精神,与韩赞乘着画舫出了澹娴斋。
空置已久的清露台毗邻冷宫,洛妍行至高处,俯视灰墙那侧,年久失(shiqiao制作)修的宫阙犹有火灾的痕迹,已八年,熏黑的乱壁残垣与繁华的大骊宫相去甚远。当年的大火,究竟因何而起,无从知晓,不过,她可断定,不是亦琛生母,便是沈棠的杰作。皇后,母仪天下,天下女子的表率。他朝,宁安、卓丽姿之流,无论谁入主昭阳殿,恐怕是青出于蓝,不逊色前人。
利剑穿心,死亡若青涩柠檬的味道,忘却了一世的苦痛,唯记得那些明媚的岁月。
聂骊双手捂着胸口,阻止倾泻而出的热血,身体缓缓向后仰,倒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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