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你可知她心意了?”
“我只知道,这四年,她并不快乐!”
火狐乃是东赤圣物,不容任何人亵渎。亦璃只知其珍贵,却不知火狐象征着东赤的福祉,莫说夺其性命,任何人不许猎伤。
当日议和,是沈棠主张进贡火狐,对子民却言,乃是南炎索要火狐,藉此让百姓只恨南炎暴虐,从而淡化战败后对朝廷的不满情绪。
“她设计令你在东赤君臣面前着这火狐大氅,如此一来,自然是断了你求娶之路。何况——”
亦璃见姬泠然欲言又止,知道各为其主,再不能如以前那样推心置腹。“何况你皇兄有意出兵南征,此事大可以浓墨重彩的为战书多添一笔。”
泠然苦涩一笑,毫不讳言:“是!皇兄效法的便是万安初年的父皇,厉兵秣马,心存并吞寰宇之壮志。”
“泠然也想襄助你皇兄成就霸业?”
“无论皇兄做何决断,即便父皇反对,我也会站在皇兄一边。”他目光坚毅,“亦璃,或许,过不了多久,兵戎相向——”
“这并非我所知的泠然。”
“那你所知的洛儿又是如何呢?”
“她——”
“在南炎之时,我就觉得她不简单,甚至觉着这是个可怕的女人。”
“是,你曾说过。”
“你与轩亦琛联手对付轩亦珩,在离岛,她并不知晓密林中的伏兵,却敢于独对杀气腾腾的轩亦珩。”
“是!”
“而后,我只道是巧合,她命人冰面扫尘,似乎含了道家出尘二字,碰巧点化了意欲轻生的轩亦珩。后来,同你说的好些事合在一起,才觉察她并非无心,而是有意为之。”
自大殿中出来,泠然说出火狐之谜后,亦璃就一直惜字如金。喜与悲的落差来得太急剧,他甚至拿捏不清自己的情绪。
此时,他觉着泠然是想将他的思路往情事之外牵引:“泠然,害你新婚之夜陪我在这里饮闷酒——只道那一别,我们已成死敌。你可记得,当初我迎娶洛儿,咱们在院外听她如何应对林彤霏的无理取闹,还有,我同你说过的,她奉茶时为了吸引我注意,故意耍的小把戏?”
“亦璃,我曾屡次提醒你要提防她——竟不曾想过,她竟是我小妹!我当初离开时,她不过五岁,莫说尚不更事,便是宫里起码的规矩也不愿学。对我而言,她是除了父皇与死去的母亲外,我最亲的亲人!”
“母亲?你母后沈氏不是还活着?洛儿不是与姬鲲鹏同是姜氏所出?”
“洛洛少时骄纵,仗着父皇的宠爱,对皇后沈氏素来无礼。又因她八字中四寅犯克,皇后便欲除之而后快。甲申年,天堑关兵败,皇后命人将她带至雪玉 峰,割腕放血——姜氏一门将才死的死、贬的贬,父皇又无心政务。我心知,皇后不再忌惮姜家,我兄妹二人在紫阳宫要想两全,实在太难。何况论性情,我最肖父皇,世人皆道父皇想废黜六哥,立我为储君。其实,父皇恰恰觉着我像他,不愿我也羁绊在政务中。而姜家败落后,唯有我不再成为威胁,皇后才可能放过胞妹。于是我顶替六哥,以太子之名去了南炎。”姬泠然将事情始末娓娓道来。
“怪不得,你为了洛儿来南炎做质子,她又为了寻你不顾一切。”
姬泠然黯然摇头:“六哥说洛洛执念太重,她决心做的事,任何人都阻止不了。便是父皇,也对她无计可施。我离开天堑关时,她尚在昏迷之中,六哥说她赤着脚踏雪来追——而后,绝食五日,逼得父皇应允她去南炎。那时,她才十二岁,不过是个半大孩子。”
“或许是经历了变故——你想想,当初,没有清露台一把大火,我不是犹在梦中。”
“亦璃,重逢之后,洛洛对我而言,几乎是一个陌生人。她所言所行,倒是同皇兄无异。我是想提醒你,莫存奢念——亦璃,或许你此刻还心存侥幸,觉着她设计是在捉弄你,是气恼你当初所为。这很可能是她同皇兄商议之下,埋下起兵的伏笔。你可知,去岁出兵助南炎击退北漠,她就极力主张趁势兴兵,吞并三国交界之处,以挟南炎、北漠通商要塞。”
亦璃冷笑道:“难不成是看了轩亦琛的面子,方才作罢?倒是你皇兄留情面了?”
“我不知晓,我只知她随皇兄御驾去了函谷关,还见过轩亦琛!”有些话,他实在无法对亦璃明言。他兄妹三人谈及南炎政事,洛洛言道,轩亦璃远比轩亦琛容易对付。亦琛看似儿女情长,却是有大志向的人。若天时地利人和,轩亦琛必将北漠东赤收进囊中。而轩亦璃,不过是频频受挫、频频舔伤的孩子,心里有的是对周遭的不满,对父兄的仇恨,且生性多疑、难以亲近。若是轩亦璃做了南炎的皇帝,以他睚眦必报的性情,卓家、宁家为求自保,很可能联合宗室向其发难。或者便是亦璃先下手除去政敌。到时候南炎必将大乱。
“泠然,今日大殿上,我误着狐裘之错,必会有个交代。便是往你父皇跟前负荆请罪,也毫无怨言。不管怎样,我相信,洛儿心里并非对我全然无情。”
“亦璃!”
“泠然,你知道,我与洛儿实为夫妻,她在最悲苦之时,还设身处地为我打算——”那个孩子,他总是疑心她,她明明知道真相,却不愿他怨恨早逝的母妃,独自守着秘密。“若没失去那个孩子,或许我们不至走到如今这地步。”
泠然叹口气:“她就算再恨你,也是舍不得孩子的——”想当初离开南炎时,为着洛洛所受的苦,他也憎恨着亦璃,如今,却恨不起来。洛洛或许是将亦璃看得最清的人,频频受挫、频频舔伤。后宫中的际遇,他二人多少同病相怜,可自己着实要幸运得多。兄弟间的肝胆相照,父皇简单而纯粹的关爱,毫无心机的瑑儿带来的欢乐,还有,至亲的妹妹,再如何练达,对他,都一如既往。
“我知道,当日是你以内功为她解毒,可消魂散毒入骨髓,洛洛回来之后又大病了一场,纵然后来药、食相辅,孩子生下来就是个死胎!”
亦璃双手扣在一处,隐忍片刻,要说什么,语声哽噎——算来,该是那一夜,他佯装喝醉了酒,去桃斋找她哭诉。那时候,他已定下计策,要让她在中秋夜宴上,为轩亦琛奉上毒酒。那之后的假意欢好,都是为着令她疏于防范。如此阴差阳错,竟有了孩子——“泠然,洛儿所受之苦,我愿用余生来偿还。”
“可是——”
“你我二人的父皇曾是故交,父皇特命我执信物来求见你父皇。你可记得当日在天堑关,我曾手书秦晋永好四字赠与你,而今方知,当初我临的便是你父皇相赠的条幅。这岂不是许婚的凭信?”
泠然摇头否定:“我自然知道他们是故交,他二人约在天堑关外的半山亭中下棋。彼时,我父皇曾戏言,让我去相看一番,为胞妹招选东床驸马。来的少年性情温和,目光无瑕。他也不畏生,同我天南地北的聊,言谈举止有礼有节、不卑不亢,临别还依依不舍,是个重情之人。父皇随口捡了几句庄子考较少年,他都对答如流。父皇问我可相得中这个妹夫,我自然应允。想来这样的品性,不至于亏待了洛洛。父皇便让我将事先写好的条幅呈给你父皇,事后我才知道,写的是秦晋永好。”
性情温和?亦璃立刻明了:“那是我二哥!”姬泠然这一番话只令亦璃更加觉得父皇的决断诡秘难测。父皇其实一直知道洛儿的身份,既然当初是为轩亦琛求娶,何故后来又让他回赠秦晋永好的誓约?何故让他纳洛儿为妾?
“是!只是求娶一事轩亦琛也不知道。他起初遇见洛洛,也不知道她的身份。后来为寻辜九生,他随洛洛来过东赤之后,才渐渐猜出她的身世。”
亦璃并不敢悉数托出心底的疑问:“泠然,那原是多年前的事。甲申年两国交恶,自然不算数了。你且从中引荐,让我见见你父皇!”他从符途那里得知,这位太上皇多半住在行宫,外人一概不见。
“亦璃,我父皇也左右不了洛洛!”
“但至少得请泰山大人应允了才是!”亦璃总觉得转机在老皇帝身上,毕竟父皇早已预见他到东赤后将面临的一切。父皇既然让他去见姬子沐,就必然有玄机。
泠然只得点头应承下来。他实在不知,究竟该不该帮亦璃。“亦璃,你曾身中消魂散——又运功为洛洛驱毒,可有大碍?”
“你别告诉她。我不想她觉着亏欠而怜悯我。”
所谓的行宫,不过是皇家禁地的林子里修葺出的几间木屋,也无大道,就地取材采石砌出的不规整的石阶。
“你父皇可算真修行了,躲到这僻静处!”
“我们自然不敢多言,也就他自己说,不会令皇兄为难,晏驾之前,肯定回到紫阳宫去,免得梓宫抬进山中,又装了他的一副空皮囊抬下山去,太过耗费财力人力。”
亦璃哑然失笑,这姬子沐当真有意思。“我父皇整日养些道士在宫里,也不知炼的哪门子的丹药?”
“父皇只带了一个近身内侍操持杂务。今晨去奉了新妇茶,便恭送父皇出宫。我呈上你带来的棋谱,父皇倒是答应见你。”泠然将他送至柴扉,便止步了,“亦璃,无论父皇怎么为难你,你千万记得,他其实是最心软不过的人。你同洛洛的事,他多多少少知晓一些,想来皇兄同洛洛不至于同他说你的是非,你也别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将旧事重提。”
“我明白!泠然,多谢!”
“你去吧!父皇说单见你一人,我便在山下等你!”
正是午后时分,一路上山,亦璃已是一身薄汗,那内侍言道,太上皇正午歇呢,让他在院内等候片刻。
亦璃在石凳上坐下歇息,才瞧见那石桌上纵横刻着直线,乃是个天然的棋盘。又坐了一柱香,屋内出来两个垂髫小儿,各捧了个棋匣子,也到石桌前。个头大点儿那个依着棋谱摆出个残局,小的那个踮着脚尖方能瞧清楚石桌上的棋局。亦璃将小的那个抱到石凳上坐好,那孩子也不瞧他,还是盯着棋盘。
亦璃瞧那孩子手中的棋谱,仿佛就是他由南炎带来的。难道,姬子沐要用残局考较他的棋艺?或者,棋局中,有着父皇同姬子沐的默契?
大孩子已将棋子都摆放到位,又对照棋谱瞧瞧,分毫不差,肉嘟嘟的小脸露出得意的笑容。小的那个生得黑瘦,只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比那玉质的棋子更透亮。他取了粒白子在手中,落到石桌的左上角。
大孩子跑到门前掀帘子瞧瞧,又折返回来,同亦璃道:“我皇爷爷还在困觉,您陪我弟弟下棋,可好?”
“你不会下棋?”
“弟弟是来跟皇爷爷学棋的,我是来学玩的!”孩子淘气的扮个鬼脸。
小的那个孩子默默的拿粒黑子放到亦璃手中——
初会
《易》离——六五:出涕沱若,戚嗟若,吉。
下了二十余子,亦璃方觉造次,暗悔轻视了那不发一言、专注棋盘的孩子。
年岁大点儿那个孩子虽看不懂棋局,可他见亦璃举棋不定,便得意的出言讥讽:“您瞧不上我弟弟年岁小,是不是?我父王说了,弟弟是神童,就是我皇叔父来了,都下不过弟弟。”
父王、皇叔父,想来,该是姬鲲鹏哪位兄长之子。想来,山中清闲(shiqiao制作),才让这两个孩子来同老皇作伴。他捏着黑子,斟酌着该如何落子。那小童盯着棋盘,兴许是太聚精会神,又或许性子沉静,对于亦璃久久不落子,他也不催促,只研究着错落的黑白。
亦璃下棋的心反而淡了,去细瞧那孩子,这么小的孩子,怎么如此沉寂,也只有如此静心的孩子才能耐着性子研习围棋。他隐约觉察是姬子沐有意让两个稚子来试探,还有泠然的诸多叮嘱。他尽量温和的同那孩子攀谈:“你果然有下棋的天赋!”
孩子也不抬眼,只摇头否认。
大的一个却显摆道:“弟弟还不会用竹箸,便会下棋了。”
亦璃有心逗那小的说话:“你哥哥说的可是真的?”
弟弟朝着哥哥摇摇头,哥哥却有些急,冲着亦璃辩白:“你别不信!我让你见识一下我弟弟的厉害!”
大孩子利落的将棋盘中的棋子分别收回棋匣,两个棋匣都摆到小童面前。
小的那个还是不说话,只默默的将黑白子一粒粒取出,慢慢的摆放置石桌的经纬纵横中去。他动作不慢,却分毫不乱,须臾一逝,棋盘又回复原样。亦璃正讶然,大孩子将棋谱递过来:“你瞧,是不是分毫不差?”
亦璃匆忙比对,果然一般无异。他不敢置信的看着那小童,孩子却是一副稀松平常的神情,那双黑瞳正对上亦璃的眼。亦璃才要夸赞几句,孩子已埋头,拿棋子继续摆放,等他再次罢手,亦璃细瞧了,却是方才二十余目后的对局。
“这下子你服气了吧?哼!我父王说,不出三年,我弟弟的棋艺就能杀遍天下无敌手!”那句杀遍天下,想是照搬了大人的话,可孩子说来没半分杀气。
却听屋内有人道:“杀遍了又如何?无敌手了,同谁再寻对弈之乐?”
这话切中孩子言语里的张狂,透着随性的淡泊。虽是训诫的话,却说得和风细雨。
里头有细碎汲鞋之声,看来还真的是午睡方醒。
“晖官儿,你父王素日在家待客,可是让人干坐着,连杯茶都没有?”
“哎哟!”大孩子一拍脑门,歉意的朝亦璃一笑,一溜烟跑去厨房:“曹内监,有客人来了!请奉茶!”
“明官儿,客人陪你下了棋,该当如何?”
小的那个恋恋不舍的望一眼棋盘,才从石凳上溜下来,正对着亦璃站定,有板有眼的见礼。
亦璃不敢怠慢,施礼的虽是个稚童,此间又非朝堂,但毕竟这孩子不是村野顽童,乃是太上皇的皇孙。他起身整衣,便要还礼。
“你是远客,又长他许多,受得起的。”
亦璃闻言,泰然受了叩拜大礼,再还以拱手礼。而后,朝着木屋上前三步,三拜复九叩,言语早已斟酌妥当:“婿轩亦璃见过岳父大人!”
泠然劝亦璃不可操之过急,以翁婿之礼相见,岂不是令姬子沐做非此即彼的抉择。
亦璃却认定,若以两国之礼相见,离着那结果是可望不可及,莫若坦诚相待,直抒胸臆。
静默中,姬子沐挑帘而出,踱步,犹疑着是否受礼。
亦璃伏地窥视那双寻常布鞋,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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