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有人气炸了肺,也顾不上说出来的话有多滑稽:“胡扯!哥!你不能随便拉来一个过气明星就说她是未婚妻!你说!你演这场戏,我哥付你多少钱?”
雷再晖虽是孤儿,却不稀罕些微兄妹之情。他要给老父亲一些临终安慰,却被深深冒犯。雷暖容的所作所为已不是任性嚣张,而是自私冷酷。
他正要发作,突然感觉右手手心被“未婚妻”深深地捏了一捏。
她感慨满胸,语气如梦:“我演这场戏,再晖要给我一辈子。”
雷暖容顿时被这句话给钉在原地,动弹不得。雷再晖心中一动,也侧脸望向钟有初。她眼底一片似海深情,不断涌上来,即将满溢之时,却对他促狭地眨一眨左眼。纵是雷志恒这样的人物,也被骗了过去。他大感安慰,轻轻拍着钟有初的手,一面笑一面咳出许多痰来:“好!很好!”
艾玉棠轻声道:“老雷,累了就躺下休息一会儿。钟小姐既然和再晖是这样的关系,一时半会儿也不会走——是吧,钟小姐?”
钟有初点头。雷志恒也觉得倦了,便眯起眼睛蓄神。艾玉棠将床头摇低,又拉上窗帘。钟有初见状,低声对雷再晖道:“我出去打个电话。”
她走到无人的楼梯间去发短信给父亲,告知自己在格陵遇到旧同事,可能要耽误几天。
横刺里突然伸过来一只手,将她的手机打落在地,接连滚了几滚,电池都摔了出来。雷暖容怒目圆瞪:“我喊你,你怎么不答应!”
好像是有人在她身后“喂”了几声。这骄纵的女孩子还未意识到一旦丧父,将有无穷无尽的痛苦相伴余生,因此钟有初并不打算较劲:“你有什么事情?”
“装得倒挺像!我问你,你是不是和我哥串通好了,故意做场戏给我们看?”
不错,她确实和雷再晖达成口头协议,做一场戏给养父雷志恒看。
她是为了雷再晖的那句“不一样也没关系”,他是为了替垂死的老人穿上皇帝的新装——于是前尘往事一并勾销,重新开始。
这个决定如此仓促,买戒指只花了二十分钟。出于职业操守,她问雷再晖:“你父亲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
“你是不是糊涂了?”雷再晖并没有犹豫,从柜员殷勤摆出的数十种戒指中直接拿起一枚四爪镶嵌的梨形钻戒,“你该问我喜欢的类型是什么。”
钟有初脸上发热,她知道雷再晖从未特意要她难堪。从一开始他毫不留情揭穿她的谎言,到从李欢刀下救她回来——不管你是否能接受,他的锋芒总是深刻而敏锐,他的态度总是刚正而坦荡。
“钟有初,做你自己就很好。”他亲自取下钻戒上的价签,“做那个不一样的你。”
从他在珠宝柜台前为她戴上戒指,所有柜员齐齐鼓掌那一刻,她便有了贪念。
对于一个惯于撒谎、惯于掩饰的人来说,留在雷再晖身边分分钟都会受致命伤。可是若有一个人总能经意不经意地令你感到难堪,感到卑微,即使如此,也很想和他一起演这出戏——这是什么原因?
她想起自己爱过闻柏桢,明知无理还趾高气扬,不似这般满心只有鬼祟狼狈。这狼狈竟使得她不愿意老老实实回答雷暖容的问题,以致招来后患无穷:“只要让你父亲快乐,是不是演戏有什么关系。”
“哼,我问你,你怎么和我哥认识的?”雷暖容盯着拾起手机零件的钟有初,恶狠狠道,“你大概还不知道——因为我不许他回雷家,所以他已经十几年没有回过格陵。他这次回来是一月一日,一落机就到了医院,整整四天三夜守在爸爸床边,除了刚才替我去买东西之外,根本没有离开过!你们怎么可能订婚?别想骗我!别想骗我爸!”
蹲在地上的钟有初一怔——雷再晖四天三夜没有离开过医院?
所以他没有赴约……她瞬间就原谅了他。
“就算你们真的订婚——你知道我们雷家是什么背景?我爸爸有兄弟五个,每个都是响当当的大人物!你知道我哥有多厉害吗?十八岁离开家,完全没有借助雷家的一点儿资源,自己奋斗到今天这样的成就。你算什么!小地方来的小明星一个,过气的时候还爆出未成年援交事件!爸妈也许不知道,我可清楚得很!阎经纪,司徒诚,恶不恶心啊你?像你这种缺乏家教的女人,连我哥的一根头发都配不上!”
祸不及家人,钟有初勃然大怒:“连小角色的名字雷小姐都记得一清二楚,你怎么敢说不关注我?怎么,也和其他小姑娘一样,留过我的发型,穿过我喜欢的品牌,吃过我代言的食物,学过我的小动作?”
闻柏桢的前女友蔡娓娓可以作证,钟有初的手指生得美,指肢细窄,关节圆润,指甲粉红。钟有初跷着小指将手机组装好,又对雷暖容冰冷地一笑。
她怎么比得上当年的钟晴?笑容讥讽,又带挑衅。雷暖容浑身一颤,将手插入口袋。这个跷手指的小动作,她迄今未能戒掉。她头一次被揭爆青春期的自己原来十分猥琐,不由得嘶喊:“你!恬不知耻!”
钟有初脸一沉,她今天见到了病痛缠身依然一丝不苟的雷志恒和即将孀居依然从容得体的艾玉棠,他们作为养父母,想必倾尽心血,才将雷再晖培养得如此出色。偏偏这样一对兢兢业业的启蒙者却生出了雷暖容这种性格缺失、自我嚣张的女儿,令人扼腕。
不欲再做口舌之争,钟有初转身就走。雷暖容又叫道:“你这种女人,无论真也好,假也好,都没资格和我哥产生任何联系!”
但不得不承认的是,她和雷再晖有同样的过人之处,那就是句句能切中要害,只不过雷再晖的锋芒发人深省,雷暖容的尖刻令人痛不欲生。
雷暖容抢先一步冲进病房,砰的一声大力将门关上——以此表现她的示威并不仅仅局限于口头,也会肢体威胁。
她倒是不会失控到在父母面前和钟有初闹翻。差点撞破额头的钟有初索性折过身,缓冲一圈再进病房好了。
病房里,雷志恒已经又坐了起来。他肘上的PICC(一种外周导管)管孔有渗血现象,请护士过来处理了一番,重新开始输液。
这种针会令人精神好些,副作用是汗出如浆。艾玉棠在丈夫的后背和内衣之间塞上一条干毛巾。她还清楚记得再晖小时候玩了一头一身的汗,就用这个方法吸汗,避免感冒。自从雷志恒入院以来,艾玉棠变得非常饶舌,常常招致雷暖容不耐烦,今天她却觉得母亲的喋喋不休很亲切。
我们才是一家人,她想。
雷志恒情绪很好,由雷再晖接力,和他讨论新闻内容:“云泽稀土的私有化从表面上来看是普通的金融操作,实际上却暗示了格陵有色的垄断行为,五年之内,政府必有动作。”
雷志恒点点头:“考虑到特首换届,时间可能还会长一点儿。”
雷再晖细想了一会儿说:“我竟没注意今届特首——你怎么了?”
雷暖容直愣愣地盯着他,突然冒出一句:“哥,你那只蓝色眼睛视力如何?我记得你以前戴眼镜矫正弱视。”
雷再晖平心静气:“我视力很好,从未戴过眼镜。”
“不可能!”
艾玉棠忽想起一事,打断道:“我竟然忘记了,这是缪钟联姻的请柬。”
她拿出一封烫金红帖给丈夫。雷志恒随意一翻,又递给儿子:“你看新娘的名字。”
那新娘的名字引起了雷再晖的注意:“不,有初和他们没有任何关系。”
“那就好。”
恰好钟有初推门进来:“不好意思,我在护士站看她们如何使用体温计。”
雷再晖道:“你不会用体温计?”
“不是不会用,只是不会看度数。”钟有初道,“她们不说我还不知道,原来除了阿司匹林能镇痛之外,还有一种副作用更小的栓剂。”
她竟能和护士打成一片,在医院里找到乐趣。气氛本是一片祥和,偏偏低头看手机的雷暖容重重地哼了一声,蹦出了“白痴”两个字。
雷再晖对钟有初柔声道:“我给你拿了一支息敏药膏。”
他还记得她脸颊过敏。雷志恒对妻子使了个眼色。艾玉棠起身,从立柜中拿出一个梨木盒子:“钟小姐,请你打开来。”
钟有初恐怕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双手没有立刻伸出去。倒是雷再晖一看见便已经明白,接过来打开,原来是纯白色的垫子上放着一颗桂圆大小的琉璃,旁边还放着一柄放大镜。
“钟小姐,不用这么见外,拿出来看看。”
钟有初依言将琉璃珠拈出来,对住灯光。就连艾玉棠也不由得叹了一声,女孩子玉白的手指衬着琉璃,好像那颜色随时随地都会流淌下来。
“你看到了什么?”雷志恒问她。他最爱收集古法正统的琉璃,但鲜少与外人分享。
这枚琉璃乍一看只是格外剔透,再细看蓝绿之间就有了海洋和大陆的轮廓,精妙绝伦:“啊,一颗微型地球。”
“我请地理学家研究过,各洲各洋的比例和形状,都是极精确的。你仔细看蓝色与绿色交界处,是大陆架。一万件里面能烧出这么一件来,真是很难得,算不算巧夺天工呢,钟小姐?”
钟有初极度为它着迷:“真的很漂亮!再晖,你的眼睛就是这种蓝色。”
雷暖容嗤道:“在钟小姐眼里,恐怕嫌它太小啦,一般人都觉得,琉璃是越大越好。”
雷再晖没理她煞风景的插话,对钟有初道:“这是我第一次建模竞赛得奖时父亲给我的礼物。他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我把它当做地球仪来用。”
钟有初把放大镜举到眼前:“你用这个看?”
她的眼睛被滑稽放大,一闪一闪,恪尽职守,为这病房带来重重生机。
雷再晖笑着回答:“是,我用这个看。你喜欢吗?”
“喜欢。”
雷志恒附耳对妻子说了句什么,艾玉棠点点头,将琉璃重又收了起来。他们又陪着父亲说了一会儿话,雷志恒到真的倦极了才肯躺下去:“有初啊,明天一定要再来看我这个老头子。”
怎么能不再来?雷再晖的小时候他才讲到五岁而已。
待雷志恒睡熟,艾玉棠一再让雷再晖也去休息:“这是长线斗争,不要一开始就把你拖垮。”
“我常常来不及倒时差就要通宵工作,生物钟早已学会逆来顺受。”
“可那并不代表是个好习惯啊。”艾玉棠微微笑着,转向钟有初寻求同一阵线,“是不是,钟小姐?将来,还要请你照顾他。”
尴尬的是,由于没人做过他会回家的准备,雷再晖的房间早已不复存在,变作雷暖容的活动室和衣帽间。想来也是,他当年离家的时候连那枚有特殊意义的琉璃地球也没有带上——这得是多残酷的决裂。
“我在医院附近订了酒店,这是房间电话。”他刚下机就已经在一家全球连锁经营的商务酒店里预定了行政套房,距离医院十分钟车程。一进房间,行李早已运到,整整齐齐放在床边。雷再晖经常在世界各地跑,是这家酒店为数不多的白金卡客人之一。一入住,立刻有餐饮服务送到,从桌布颜色到香槟温度,全面迎合他的喜好。因为携女伴,餐具准备了两份。演戏是劳心劳力的一件事,从医院出来的两人又累又饿,全无交流,此时雷再晖才对钟有初说了四个字,就令她满心欢喜。
“洗手吃饭。”
雷再晖洗净手后,并没有立刻出去,而是双手撑在台边,低下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一声叹息,这已经是他表示脆弱的最大限度。相信没人听过雷再晖叹息。即使在百家信劫持事件中,整个公司的命运全系于他一人之手,他也没有皱过半点眉头。原来不是这样简单,人生七苦,他也要样样经受。
各种情绪塞满钟有初的胸腔,几乎要爆裂而出,又不知道如何安慰他。
“你手机响了。”雷再晖提醒她。
她定一定神,原来是收到一条短信,再看发信人署名,不由得讶一声。
“怎么?”
“我爸让我注意安全。”钟有初大为感动,“我还以为他生气,不理我,看来都是手机中毒产生的误会。”
“中毒?”
钟有初简单交代了两句,钟汝意打她那一巴掌早已忘得一干二净,肯回短信已经是不小的进步,终有一天会开口和她说话的。方才满心郁郁的钟有初这时才有心情打量盥洗台上的瓶瓶罐罐,池边正放着一个刻着酒店徽标的玳瑁盒子,打开看居然是一盒绿头火柴,不由得大喜:“好别致!可以给我吗?我爸他收集火花。”
钟汝意最得意的是收集了一整套的三毛流浪记,虽然比不上雷志恒的藏品金贵,但也自得其乐。
即将失去亲人的痛苦占据了雷再晖的全部身心,但只要钟有初在身边时便轻松下来。他一直野心勃勃,追逐成功,家庭不美满便要事业达到顶峰。因为曾经身不由己,所以现今他唯一的乐趣在于支配他人的人生。他从未重视生命中的小幸福——竟然会有人因为学会读温度计就开心,收到一条短信便感激涕零,看到一盒火花就赞美,真是令他百感交集。
他并不知自己已经深深为她着迷,此时最直接的念头是要将她留在身边,久一点,再久一点。
钟有初以为自己失言,不该在他面前谈到自己的父亲,令他语塞:“对不起……”
他看她一眼,将手上的残水弹到她脸上,钟有初猝不及防:“哎,我……”
他又弹了一下,钟有初终于明白是要她收声。
她就连扁嘴样子也那么可人。他走出去,又倚着门框对她说:“有初,我眼皮快睁不开,你先吃饭吧。”
“我回个短信。”
这条字斟句酌的回信花了她整整十分钟,等她走出洗手间时,雷再晖的脑袋已经埋在松软的枕头里,睡着了。
行李箱已经打开,但衣物还摊在床上。
钟有初怔了好一会儿,耳边只闻沉沉的呼吸声。
她把衣服收进衣柜,又帮他脱掉鞋子,不小心看到他的鞋码是四十二码半。
立刻想起以前拍过一部古装戏,女主角为了给心上人做一双靴子,偷偷用绢帕量他踩下的脚印。做演员的坏处就在此,总觉得人生处处皆是戏剧的神迹。
雷再晖足足睡了四个小时才醒来,一醒来就喊她的名字:“有初。”
“我在。”
窝在沙发上的她披着自己的大衣,睡眼惺忪,连滚带爬地挨到他身边。她有职业道德,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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