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者良久方返,回道:“大人,殿下傍晚就进宫了,说是今夜就不回了。”张陆正闻言,只觉一身的气力都被抽尽了,颓然便瘫倒在椅中。
鹤唳华亭 … 绕树三匝?
绕树三匝
本朝例制,正衙常参乃是逢三。其日辰时初,五品以上文武官员便要由有司引导,全部赴班,等候皇帝早朝。时候既早,会见又频,家居得离皇城远的官员,便十分辛苦。是以素日的朝会,众人心中并无太大热忱,定要拖到卯时末,才肯出面。然则今日却不同,诸官员皆不约而同,来得绝早。卯时初刻,垂拱殿的檐廊之下便聚了一片人物,三一群,五一堆,喁喁而谈,更有走来串去,东说几句,西听两声的。一时间看去,殿门外只是一片朱紫之色。虽说有失官缄,但朝时尚未到,有司也不好说些什么,只得背着手来回走动。偶有一两句入耳,却也无非是:“李大人,听说昨日将军递了奏呈给皇上?”“今日朝会,太子殿下自然是要来的。” “宋大人,听说这几日殿下就一直不曾出席过筵讲?”“朱大人,听闻令郎已经定下亲事了?何时可到府上讨喜酒喝啊?”“张大人,昨夜可是不曾睡好,怎么这脸色这般难看,哈哈哈,天塌下来自有个子高的撑着,张大人又不是最高的,有什么好忧心的?呵呵。”“郑大人还是两榜进士呢,这诗都乱了韵了。”“何为乱韵,还请指教?前朝人便说了,该死十三元,谁说作诗必要遵古韵?”
诸如此类,不一而足,有司不由摇了摇头,频频看那沙漏,只觉今日漏的绝慢,直疑心是堵死了。如是四五回,好容易舒了口气,高声报道:“卯时三刻,百官赴班。”众人这才悻悻住口,各自整顿冠带簪笏,待殿门一开,默默按序鱼贯而入,文东武西,相对为首。站定之后,或有亲厚的相隔得近的,却又开始交首接耳。急得有司只是咳道:“诸位大人,朝纪,官缄!”
顾思林随后便到了,甫一入殿,人声便低了许多。众人闻他卧病,此时偷眼打量,却果真是有些步履不稳,面色损悴。各各私底里互看,却并无一人上前相问。顾思林素来为人谦和,虽阶低职微者,亦颇假以辞色,是故所到之处,定是一片见礼逢迎之声。此刻见了这尴尬场面,只是微微一笑,也不同百官招呼,便走到武官的班首站定了。众人这才暗暗舒了口气。
再少顷二王也来了,自在群臣之北站了。太子却是又过了一刻才到,进了殿也是一语不发,径自走到了二王之前。二王连忙躬身行礼,群臣许久不曾见他,亦跪拜见礼道:“拜见太子殿下。”太子却与往日不同,面上并无笑意,默默转了一眼四周,目光落在顾思林身上,见他也随众伏拜在地,忙偏过了头去,干巴巴道了一声:“免礼。”众人纷纷起身,果觉今日的气氛异于往昔。悄悄查看殿首四人,却见他们各自只看着一边,整个朝堂之上,一时一声咳嗽也不闻。
皇帝却是辰时初刻便准时到了,诸臣按有司宣导跪兴,见礼完毕,方站起身,便闻皇帝皱眉问道:“怎么回事,顾大人怀病,就让他这么站着吗?”陈谨赔笑道:“陛下,这个按着规矩……”皇帝瞪他道:“赐座。”顾思林忙出列躬身谢道:“谢陛下隆恩,只是此赐臣万不敢受。”皇帝笑道:“你只管坐便是,朕不是为别的,只是为你腿上旧疾,站久了不好。”顾思林再辞道:“臣再谢陛下天恩垂悯,只是这朝堂之上,储副侍立,臣下安敢受座?”皇帝闻言,转头瞥了太子一眼,问道:“太子,你说顾大人该不该坐?”定权脸色发白,躬身道:“回陛下,该坐。”皇帝道:“那他适才说的话,又是什么道理?”定权只觉口中又干又苦,轻轻咽了口唾涎,道:“顾大人坐,是圣恩隆厚;儿臣立,是臣子本分。两者看似不同,其实本出一源。”皇帝笑道:“顾大人听清楚了,太子若是说得对,便请安坐吧。”顾思林无法,只得拜倒谢恩,陈谨在一旁将他掺起来,扶他坐好,这才回到皇帝身后。
皇帝向下环顾一周,但见人人垂首,开口道:“前些日子顾大人和太子都病了,至今日止,顾大人仍未大安,可朕还是把他也叫来了。为了什么呢?朕想列位臣工定也是心内有数。”说罢拈过一份奏表道:“念出来。”
陈谨答声遵旨,接过那奏疏,高声念道:“臣武德侯抚远宣威将军顾思林诚惶诚恐伏首谨拜于皇帝陛下。臣本鲁钝武夫,才识俱薄,德性复浅,非有定国安邦之武功,亦无金声玉振之文采。所以衣紫袍,结金绶,出则净道,入则鸣钟,食则甘肥,居则广厦者,皆赖陛下恩隆之重也。臣每每思及于此,赧愧汗颜,爽濑清风之际,如处暑伏而临炭;辗转难安,锦茵绣褥之间,如卧荆棘而被薪。常有夜半起坐,抚膺长叹之事,何也?盖深知君恩似海,切盼殷殷;而自叹卑鄙猥陋,愧对难当耳。
陛下既委臣以重任,把雄兵,居关要。供以国帑民财,弼以忠智贤能。所为者,破虏一事而已。凌河一役,臣愧以凉德寡才,错勘情势,指调失力。持利刃而不能速斩贼首,怀强箭而不能旋洞敌胸。强兵不揉阵,长刀不振奋。以至战势迟延,内帑空耗,民血流溢,城郭毁炬。此皆臣之罪愆,非敢推之于他人。身为主帅,上辜天恩,下负将士。朝中言传,京里口风,所谓之攻而不克,逐而不破等语,皆有本据,并非谣空。臣前次两番上书,陛下仁德,不降臣之罪,反以功赏论,臣已怀抱忐忑,盖知终难逃天下直士明人洞鉴耳。今者再向陛下俯首叩请挂甲还林事,求以正军法国纪,安朝事纷争,此其一。
然则臣虽智虑驽钝,亦常慕古者先贤之遗风。束发学书,弱冠从军。愿效马援裹尸,立铜柱,灭交趾;仿石闵复姓,洗邺城,族逆胡。虏寇侵我疆土,虏我黎庶,坏我祥宁,乱我国势。凡国朝臣民,虽为黄口妇孺,耄耋老者,但相提起,尤恨未能食其骨,寝其皮。况军中热血儿郎乎?三尺剑悬,国法如山。臣安敢行叛国通敌事,毁先祖英明于地下,遭万夫指唾于当世?悠悠此心,天日可表。唯此一罪,虽寸磔臣身,族臣满门,恕臣亦万不敢承受。今者再向陛下俯首叩请挂甲还林事,以示臣心清白,全臣节誉,此其二。
臣自先帝皇初元年入行伍,迄今靖宁二年,二十又七年矣。臣身为孝敬皇后之兄,国储之舅,戚畹持兵,历来为正直之士不齿,国之动荡,亦多本于此。是以昔者长平侯卫氏神勇忠谨,尤见诟于太史公,而况臣才德全丧乎?今边郡暂宁,陛下宜拔贤良,更守备,内外上下一心,方可使山河带砺,国得永宁。臣亦发斑而白,齿折而落,年老体衰,素多寝病。久居塞外,望来鸿去雁,听杨柳梅花,已不可不嗟叹心动矣。唯愿陛下再施雨露天恩,使臣不但得以生入玉门关,更可望至酒泉郡,终身服事于天子辇彀之下,则臣心无所抱憾矣。今者再向陛下俯首叩请挂甲还林事,使臣以得享天年,寿终京中,此其三。
唯此三项,皆出于臣之肺腑本心,扪血叩报于陛下。愿圣主体察恩允,臣万死不得报陛下厚重天恩。臣顾思林再拜顿首。”
顾思林这奏呈写的本也言辞恳切,只是叫陈谨扯着一副尖细嗓子,拐弯抹角读了,却有些阴阳怪调,不伦不类。站在下首的一个御史不由掩袖偷笑,却觉一道冰冷目光投将过来,举首一看,却是太子,登时惊出一身汗来,忙收敛神色,随着众人点头称是。
皇帝道:“诸位臣工都听见了。自从上月始,从御史台到省部里就是一片风言乱语。顾大人是朕之股肱,国之柱石。顶罡风,冒戟雨,舍身奋战于疆场,尔等才得这清平世界,才能饱食无事,成天上表写这些昏昧狂悖之言,污蔑忠臣,究竟是谁通敌卖国,便正是尔等!”愈往后说,情辞愈烈。定权立在下面,只是冷冷听着,向顾思林望去,却见他悄悄拭了一把眼角。
皇帝发作,底下的众臣一时皆愣住了。不过片刻,便有一个御史出列,朗声道:“陛下这话,臣绝不敢同意。就算无通敌情事,那凌河一役指挥失当,总是将军自已说的,国朝预计此战两月,至多三月便可结束,从去冬伊始,陆陆续续竟打了七个月还多。这四月以来,多耗费的内帑,多伤亡的将士,黄大人,李大人,你们二位总是清楚的吧?这等严重失职,陛下不罚已是天恩浩荡了。臣下等不过说了两句实话,怎就变成狂悖小人了?”
皇帝未及听完,已是气得面色发白,手指着那御史怒道:“在这朝殿之上,竟敢如此咆哮,你眼里还有没有王法了?”那御史道:“陛下说臣咆哮公堂,臣却不服。这朝堂之上,本就是众人皆可议事的。臣愚顿,哪里话说错了,还请陛下明示。”皇帝咬牙道:“你们哪里愚顿,你们是聪明得太过了。来人,将他……”话未说完,已听旁边一个绯袍官员站了出来道:“陛下,本朝的祖宗家法,不可杀言官。”却正是他方才说的户部侍郎黄兴。皇帝一愣,接着道:“将他给朕扠下去!”那御史也不待金吾上来,朝皇帝深深一揖,便振袖而去。
皇帝不待发作方好,一旦发作,底下几个本来不作声的御史,也都跳将了出来,一言一语,或说顾思林渎职该办;或说将军确已年老,身体又不好;或说将军一片赤诚,陛下应当体谅才是。总之一语,请陛下恩准将军的奏折。话音未落,又有几人站出,道将军不过自省过份,表上皆是谦辞,陛下及列位怎可当真?再说行兵作战,本就要据实,前方的战势如何,怎是能预先算计好的,若是先就算好,那无知小儿不也能为将了?此时将军若是被换下了,岂不是正遂了虏寇心意,却不知有多少魑魅魍魉要掩口胡卢。又有人驳道,国朝贤将不少,便是现在常州的几个副将,也自可独当一面了,为何非要将军带病上前,况且虏寇败北,一时半载聚将不起来,不趁此时赶紧换防,叫新将熟悉边事及属下,日后再有战事,将军又病了,那可如何?先前那人立刻反唇相讥道,虏寇是已破了,破了就可以将将军撇至一旁,这不是要人指责陛下行烹狗藏弓之事又是什么?被驳的人急了,大叫道什么叫要撇掉将军,这不是将军自请挂印的么?
话说到这个份上,那椅子上便是有胶漆,顾思林也是坐不住了。慢慢撑着扶手站起,走至大殿之中,跪倒泣道:“陛下,臣确实身心俱疲,不敢恋栈,还请陛下恤悯。陛下若不恩允,臣还有何面目立于众人之前?臣有死而已。”一时间吵架的也停了下来,只是偷眼打量着二人。
皇帝见他两行老泪,已不能顺颊而下,却是缘了颧畔褶皱,向着耳边横淌。叹了口气,默默转头,看了定权一眼,问道:“太子怎么说?”定权在一旁冷眼相望了许久,略笑了笑,道:“此等事情,儿臣不敢妄言。”皇帝道:“你是储君,只管站在那里瞧着臣工争吵,算怎么回事?你心里想的,说出来便是,有什么妄不妄言的?”定权躬身答了声“是”,方道:“将军方过知天命之年,何言一老字?将军既慕先贤,亦必知老当益壮一语,昔者廉颇奔魏,李广不封,尤知勉励加餐,拒秦击胡事。何况将军身逢明时圣主,信任重用,怎可不思竭力报效,再起振奋,一举族灭虏寇,反因些微无据流言,便说起这些思退怀隐,明哲保身的话出来了?此举不是要尽陷圣明天子,满朝文武于不义么?”
殿上一时默了片刻,才闻皇帝笑道:“太子的话,将军可听清楚了?”顾思林只是顿首答道:“殿下所责,臣并不敢强辩。只是臣在本奏中所陈之情,也请殿下明察。”
定权方思量着要开口,便闻皇帝微微咳了咳,沉吟道:“太子说的有理,将军的苦衷朕也不能不查。朕看不如这样,顾将军也不必着急,待先安心将病养好,再谈此事不迟。常州那边,就暂且委派个人过去管几日,等将军身子大安了,咱们再做商议。这样的话,将军觉得如何?”
顾思林伏跪在地,似乎微微抖了一下,半晌才叩首,哑声道:“陛下体恤入微,臣谢恩”。定权此时方知皇帝问话的本意,虽不回首,却也似可看见齐王面上的冷笑。默默闭上了眼睛,便觉天崩地旋。定下神来再看时,只见顾思林已经低头坐回了位上,一手按着膝盖,那只手上青筋暴出,虎口和指节皆是承弓时磨出的重趼;再望向高高上坐的皇帝,只能看见一身朱色朝服,脸上的神情却分辨不清楚,一时只觉胸臆间发胀,只想作呕。
皇帝这话说得入情入理,无可摘指,众臣皆无言可辨,都默默站回了原位。一时见无人再说话,皇帝笑道:“今日之事,大致于此。列位臣工可还有别的事情要上奏?”等了半晌,方想吩咐退朝,忽见吏部尚书张陆正站了出来,低头道:“臣有一事。”皇帝见是他,微感诧异,问道:“何事?”张陆正慢慢从袖中抽出了一份奏章,高举过头道:“臣请复查去岁李柏舟逆谋一案。”话音未落,满朝皆是一片哗然之声,陈谨下去接了奏章,交到皇帝手中。皇帝却并不立即去开那奏呈,只是先默默看了顾思林和太子一眼,见二人皆是面色雪白,才慢慢发问道:“李柏舟的案子是三司会审的,早已经结案了,现在还拿出来说什么?”张陆正道:“臣参劾太子殿下擅权预政,淆乱国法,李氏一案有冤情。”众臣今日本拟只来看顾思林的事情,不想突然又冒出了这样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来,一时都被惊得目瞪口呆。张陆正与太子亲善,这是朝野遍知的事情,此刻他却在这个要命的当口突然翻出这要命的事情来,到底是为了什么,众人却只能朝着那唯一的缘故上想了。抬头看了看皇帝,又看了看太子,只见他已经面白如纸,瞧得出虽拼死克制,手中捧着的笏板,却仍在不住抖动,只不知是惧还是气。
皇帝揭开那本奏折,默默看了片刻,道:“你要思想清楚了再说话,污蔑储君,那可是满门抄斩的大罪。”张陆正微微愣了片刻,情知话已出口,便再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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