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慎大惊道:“这又是为何?”定权已先下了御阶,边走边道:“朝上陛下并没有旨意,我不回宗正寺回哪里去?”王慎极力打量了他一眼,实在分辨不出他面上的神情究竟是何意,也只得跟着他一道去了。
大理寺卿慢慢踱出了永定门外,素来与他亲善的吏部左侍郎却偷偷跟上了前去,低声笑问道:“邢大人,二殿下今日可没有露面呀。”大理寺卿只是一脸似笑非笑,道:“他一个藩王,按制本就不该参加朝会的,就是不来又有什么好奇怪的?”那吏部侍郎又问道:“邢大人,那这张陆正现下……”大理寺卿打量了他一眼,只板着脸道:“朱大人,这些事情您还是少打听得好。您只安心升您的官,到了那时候,本官再去为大人相贺,不好么?”那朱侍郎嘿嘿干笑了一声道:“邢大人这是说哪里话来?”大理寺卿冷笑一声道:“朱大人何苦跟本官再在这里拿唐,我倒不妨问大人一声,殿下今日的那番话,大人可都听明白了?大人不必答我,只说一句,青宫的本事较之此人如何?”说着只着手指悄悄比了个二字,那朱侍郎不妨他问得明白,默了半晌方叹道:“一龙一猪,安可作比?”大理寺卿笑道:“大人心知肚明,又何必再来问我?”一时二人无语,见有人过来,便也各自走开了。
皇帝回到了内殿,坐了半晌,方问陈谨道:“他们都散了?”陈谨答道:“是,都散了。”皇帝道:“太子呢?”陈谨面上微微一滞,道:“殿下也回去了。”皇帝问道:“他回哪里去了?”陈谨低声道:“皇上并没有旨意,殿下还是回宗正寺去了。”皇帝点了点头,道:“你去传旨,叫他过来。”陈谨听了这话,虽不敢忤逆,一时却也迟疑了一下,虽只是片刻,皇帝却已是发觉了,问道:“怎么了?”陈谨忙道:“奴婢这就去。”皇帝狐疑看了他一眼,忽然问道:“你得罪太子了?”陈谨吓得扑通一声跪倒,连连叩首道:“奴婢该死,中秋晚上,奴婢出去向殿下宣了陛下的口谕,殿下当时便雷霆震怒,骂……骂了奴婢。此事陛下要为奴婢作主,奴婢当真只是传了陛下的口谕。”皇帝看着他的样子,只是嫌憎的摆了摆手道:“休拿这话来堵朕的耳朵,你快滚吧。”陈谨不敢多言,只得又磕了个头悄悄退了出去。
定权再过来的时候,已是又换上了常服,跪倒向皇帝顿首行礼,直到直起了身子,皇帝也并不叫起,只是默默打量着他的脸。定权不敢与皇帝对视,终是又将头微微垂了下去。皇帝无声一笑,开口道:“本朝若是有诛心之罪。”话只半句,再无下文,定权却低声答道:“儿臣知道。”皇帝站起身来踱了两步,走到他身边,将手按在他的肩上笑道:“朕的太子终究是长大了,连朕都不敢不等着你束带入朝了。”定权只觉皇帝手上气力极大,又正压在他一道鞭伤上,不由暗暗倒抽了一口冷气,半晌方勉强开口道:“父皇,儿臣只是怕失了体统,再惹得父皇生气。”皇帝着手搬起他的下颌,看着他仍是肿胀的双眼冷笑道:“你又怎会失了体统?今日早朝的那番话,说得是何等的得体?微言大义,滴水不漏,朕心甚慰啊。”定权只觉背上伤口又被扯得一阵剧痛,一时不做他想便挣脱了皇帝的手,这才回过神来,忙叩首道:“儿臣谢父皇夸奖。”皇帝的眼中已是闪过了一丝惊怒,看了他半日方道:“算了吧,朕叫你过来,并不是为了听你说这些套话。事情既然已经挑开了,你还是先搬回延祚宫去吧。也带上你那个孺人,一并去吧。”定权低低答了一声:“儿臣叩谢父皇隆恩。”皇帝点头道:“去吧,今日是廿四,朕想你身上的伤还未愈,经不起连连的折腾,朕叫秘书台发文,廿七日的常参就暂停一次。这几日无他事,你好生养养身子,朕这边也不必你过来问安,省得再劳累到了。”定权心知皇帝停朝,无非是要在顾逢恩折返常州之前,不再给太子党当面弹劾齐王的机会,只是听了这最后一句,心上还是陡然一惊,只得又俯首道:“父皇爱惜儿臣,儿臣衔感不尽,只是劳累一语,儿臣万万不敢承当。”皇帝道:“朕不过随口说说,没有别的意思,你又何必事事皆如此用心?”定权轻轻咬了咬牙,低头道:“儿臣知罪。”皇帝只是挥手道:“去吧。”
望着太子远去,皇帝方问道:“你过去传旨的时候,太子正在做什么?”陈谨想了片刻道:“奴婢并没有看得真切,恍似那个顾孺人正在收整衣物,殿下就出来。”皇帝冷哼道:“你的眼睛倒尖得很。”陈谨忙低头道:“奴婢没有看得真切。”
因为皇帝有了口谕,定权从清运殿出来,便径自回了延祚宫。细细回想皇帝方才的话,却已知他心中虽为早朝上自己的言行恼火,于情理上却也摘指不出大的错漏来。如是便好,毕竟本朝终是没有诛意之罪的。定权嘴角翻出了一抹冷笑,伸手开了案上屉斗,想去取镗纸用的金刀,一手却摸到一件荷包样的东西,定睛看时,却一时愣住了。那是今年自己送给阿宝的端五符袋,她出府去找许昌平之前,连着衣物又一起送进了宫来,自己当时随手就扔在了这里,并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其后更是忘到了九霄云外。那符袋束口的五色丝线仍旧鲜明夺目,毕竟不是用朱笔,风烟二字的墨色却微微有些陈旧了。这驱灾厄,保平安的好口彩,此刻看来,却真如一股风,一阵烟一般,射得双目隐隐发酸。
那个眉目清秀的少女,捧着自己的手,抬头笑道:“我的心殿下摸得到,殿下的心事我却不敢去揣测。”可是他的心思,她却到底看得比谁都明白。
你究竟是什么人?缘何会来到孤的身边?那金钿明灭的光采,是你在笑还是我眼花?那颊畔起落的红云,是你有心还是我多情?你说给我听的那些话,到底是伪是实?你袖管中的那线暖意,究竟是幻是真?阿宝啊,脱掉朝上的那身衣服,我其实也只是个凡人。鞭子抽在身上,一样会疼痛;没有孤灯的暗夜,一样会害怕;满院残阳一样会让我感到孤寂,觱发朔风一样会让我感到寒冷。神佛并不眷爱于我,亦没有给我三目慧眼,能看穿这些喧扰世态,纷繁人心。就像此刻,我也会一样会犹豫彷徨,因为我不知该奈你如何。
拖了这么久,这件事情也该有个了结了,最简单的那个办法他心中一直都清楚。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这个道理,卢师傅不知跟他讲过多少次。她当时其实是不该跟着来的,外面有高空长川,大漠瀚海,莺声鹤唳,雪满群山;哪里不比此处要好?定权走到窗前,送目东去,那里看不见延祚宫,这里一样也看不见宗正寺,但是就在这宫墙的哪个角落里,有一个人或许还在等着他回去。定权慢慢捏紧了手中的符袋,食指一时突突跳着作痛,就像那指尖上也生了一颗心一般。
方当此时,一个黄门忽然趋入向他报道:“殿下,王大人过来了。”定权收回了目光,道:“叫他进来吧。”王慎随后便至,行礼后又喝退了左右,低声向他报道:“殿下,顾大人方才托人带话来,让老奴转告殿下,张小姐自尽了。”定权一时却没有听明白,皱眉问道:“什么张小姐?”王慎叹了口气,道:“是张陆正张大人的独生小姐,就是他私下许给齐王的。”定权愣了半晌,一手却慢慢的扣上了窗格,再一用力,那新裱上的厚重绵纸便悄然而破。定权望着那破漏之处,只呆呆问道:“这是怎么回事?”王慎低声道:“老奴亦不清楚,只听说张大人和齐王有婚姻之约,此次便从张府中抄出了齐王的婚书,上面的生辰八字正是张小姐的。”定权略一思想,已经明白了前因后果,轻轻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孟直这是不想叫我为难。”王慎也只答了一句:“是。”定权道:“你去吧,告诉顾大人,就说孤已经明白了。把孤今日早朝上说的话也告诉他。”王慎低头道:“将军已经知道了。”定权惊讶望了他一眼,问道:“那将军说什么了没有?”王慎道:“将军只说,殿下圣明。”定权轻轻笑了一声,只道:“去吧。”
王慎方要转身出去,忽又闻定权问道:“那张小姐今年芳龄几许,你可知晓?”王慎愣了一下,答道:“听说是十五岁。”定权转过了头去,许久都没有再说话,王慎等了半日,便也悄悄退了下去。
定权一人在殿内呆立了半晌,方轻笑自语道:“有福之人,伤春悲秋,今后一概都免了。”新进来的黄门以为他有话要吩咐,忙上前道:“奴婢该死,殿下的教旨并没有听清。”定权淡淡道:“没什么,你去告诉宗正寺卿吴庞德大人,叫他将顾孺人送到这里来。”那黄门答应着要出去,又闻定权道:“你见了顾孺人,跟她说,叫她不必收拾孤的衣服和书,都甩在那里就是了。”
吴庞德得了太子的口谕,自然立刻便忙前跑后,亲自安排好了舆轿,吩咐将阿宝好生送到了东宫。阿宝却是头一遭到这延祚宫,被黄门引着三门五道进了定权的寝殿,只见他已经重新敷好了药,侧卧在层层锦茵中,周遭四五个妆金裹玉的宫婢,或捧茶,或端水,或为他揉捏小腿;又有四五个身着锦缎的黄门,正恭谨侍立待命。见她进来,皆起身见礼道:“奴婢等给娘娘请安。”离御炉日尚有六七日,那殿中却已经围出了暖阁,阁中四角都置着鎏金炭盆,一殿之内,陶然暖意扑面袭来。两楹间一对三尺多高的金狻猊,缓缓吐出加南香气,这本是太子最喜爱的沉香品,府中亦是常用,只是在这堂皇殿阁中再点起来,却多了一层说不上的奇异味道,许是那甘冽药气夹杂在了其间。
阿宝忽而只觉浑身都不自在,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回意。定权的声音仿佛是极远处传过来的,带着一丝慵懒,也有一丝暗哑,只道:“请顾娘子上来吧,你们都下去。”十余个宫人一齐敛裾行礼,依次退出,竟连半分声响也无。阿宝迟疑走上前去,唤了一声:“殿下。”定权懒洋洋笑了一声,微微侧了侧头,示意道:“你坐吧。”
阿宝见那榻上三面皆围着描金画屏,春夏秋景的万里江山图各据一角。数层四经绞罗的帷幄,用朱红流苏虚束着,半垂在两侧。榻上张铺的茵褥,皆是上好吴绫,因为只是侧卧,一只官窑莲花枕也被推至了一旁。定权此时只穿着一身月白的丝缎中衣,并未加被,那衣上的丝光便如水波一般,顺着他的身体流淌下来。虽只是一恍惚,这不堪的繁华却已经刺痛了她的双目。
阿宝只是静静立在那里,定权笑问道:“怎么了?”阿宝低声答道:“奴婢尚未更衣。”定权微微皱了皱眉,道:“到了此处,便守此处的规矩,以后不要自称奴婢了,叫人听见,也算是失礼。”阿宝低头答道:“妾记住了。”定权默默看了她半日,问道:“如何,站在这里再想宗正寺,可是觉得有如隔世?”阿宝轻轻点了点头,道:“是。”定权也叹了口气,良久方道:“阿宝,你今年是十六?”阿宝不知他为何突然问起这话,只道:“是,到了腊月间,奴婢便满十七了。”定权点头道:“你再靠过来些。”阿宝依言凑了上去,在那榻前半跪了下来,定权抬手轻轻摸了摸她的面颊,那少女的肌肤便如宝珠一般,无须脂粉,便隐隐流动着光华。触在手中,是什么绫缎都无法相比的柔滑。定权不由感叹道:“这般的好年纪。”阿宝听了这话,却扑哧一笑,道:“殿下这副神情,倒像说得自己有多老了一样。”定权微微一哂,道:“孤这也是有感而发。阿宝,你自己不照照镜子,看看这年纪有多好。想到有朝一日,这绿鬓红颜终会变做鹤发鸡皮,你难道不会害怕吗?”
阿宝的笑容却慢慢地僵在了脸上,许久才道:“我不害怕。”定权笑着摇头道:“花可重开,鬓不再绿。人人皆知,人人皆惧,何以到了你这里,就不一样了?”阿宝迟疑伸手,抚了抚他的鬓角,这是她头一遭当着他的面这般举动,二人却皆是觉得已是平常之极。这伸手就可以触得到的人,竟然就是自己的良人。阿宝的心突然跳了一下,笑道:“因为奴婢知道,奴婢是活不到那一日的。”她笑得如此自然,也说得如此平淡,仿似那是他们早已知道的事情。或许这其实就是他们早已知道的事情。
定权移开了眼睛,在那枕边小巧的翠叶金华胆瓶中,正斜斜插着一支大红的松子山茶。他只是突然想起了张陆正的长子,去年四月的那场宫宴上,二十六岁的新科进士张昭,襆头上簪着一朵大红芍药,带着少年意气的笑容,饮尽了皇帝赐下的御酒。在他仰首举杯的那一瞬间,自己心内竟隐隐生出了些许妒忌。穿红袍,骑白马,琼林赴宴,御苑簪花。夹道的百姓欢呼,不是因为权势,而是真心叹服;楼头的美人相招,不是为了缠头,而是为了年少风流。他那时断然不会想到,那锦绣前程会在一夜间化为风烟;独生妹妹,也会在一夜间粉面成土。都是这般的好年纪,都是因为自己。那位张小姐的模样,想来跟眼前人也相差无多吧。只是不知这笔罪过,到头来应该算到谁的头上?
定权从那枕函中摸出那只符袋,交还给了阿宝。阿宝略略一惊,将它托到手中,突然浑身颤抖,不可止遏。定权叹了口气道:“这本就是已经给了你的,如今还是给你。你只要好生的当你的顾孺人,不要再搅和别的事情,孤保你的平安。”
这一对少年夫妻,在这锦绣世界中一卧一跪,相对无言。皆还是亭亭春柳一般的身躯,头发乌得发绿,肌肤就像新鲜的苔纸。这本是鬼神都可饶恕的年纪,但是所谓情话,却只能讲到了这里。有些承诺,有些愿景,好比与子偕老,好比琴瑟在御,他们永远没有勇气,也没有福气说出口。
如是我闻,不可说,不可说。
鹤唳华亭 … 十年树木?
十年树木
靖宁二年九月廿七日的早朝,已是暂停了一次。然而两日后秘书台接着传谕省部,道是圣躬违和,三十日的常参却又取消了。闻道皇帝陛下镇日在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