蚀骨- 第79部分

岸边上，不知何时早已经是聚集了一众人，他们身后滚滚烟尘，不过是比他们稍稍晚了一步而已。裴湛蓦然低声笑了一声，这笑声中竟让人觉得有压抑的怒怨和痛苦。

“肆肆；你过来。”他忽然开口唤道，暗哑晦涩。然而等肆肆走了过来；他整个神情却又凛了起来，幽深的星眸中没有半点光亮；像是藏一柄冷峭的剑。“描色偶人……你可有法子弄死？”

江面上风大，肆肆先前并没有注意到这边发生了什么事情，怔愣的看了一眼后；才点了点头。

裴湛疑惑的问道：“可有难处？”

肆肆摇了摇头，思付片刻，才漫步走到了他的身边，举目朝着江边。她隐隐觉得刚才追赶到的那群人中当首的那个眼熟得紧，名字也呼之欲出，是……

“王爷。”肆肆倏然收回目光，低喃了一声，“描色偶人大约已经入宫顶替了太妃娘娘的位置，若是死了……”

若是死了，在这世上惜桦太妃也就彻底的死了，再无惜桦太妃这一人。

肆肆见裴湛忽然这样摆了自己母妃一道，几分微怅，他们到了今日这地步……

“我自然知道……”裴湛声音如同一缕青烟一样，轻轻淡淡的，才一脱离嘴角便被这夜色吞噬得干净。“今后她做什么都和惜桦太妃这四个字无关了。”

他的手搁在栏杆上，最终是松开了拳头，十指无力的张开垂着。

肆肆心中生出几分酸胀，去看着他侧颜，其实他也不过就是二十三、四的年轻公子，但这一腔心思却深不可测。过去的几年，他虽然深得沣帝宠信，可这哪里又会是他想要的呢？母妃屈于兄长的身下，这荣华富贵恐怕对他而言更是一种羞耻吧？

她和他其实都一直存在着相似的遭遇，他们都被人捏着性命，一度无法挣脱桎梏。她从权门贵女沦落为世人辱骂的恶妇，而他虽享受着锦衣玉食，看似风光无限，但其内的隐情何尝不是屈辱？

他们……都被那人狠狠的折磨过！

“她再也担不起这四个字。”

裴湛这言下之意，竟是不愿去管惜桦太妃的生死了。

肆肆心思微转，当日，他费劲心思想要寻到描色偶人，而如今……却想用其去代替

真正的母妃去死！她脑中灵光一闪，不禁深深去看了裴湛一眼。

而他大约此刻心绪烦杂，竟然也察觉。

——或许，他一早就是想要描色偶人之死做一番文章，但那时大约仍是想带着太妃一道走而非现在不管不顾的吧？

天边露出了鱼肚白，一眼望过去，视眼开阔。

裴湛放眼天际，心中顿生一股难言的雄浑辽阔，他越发压低了声音，沉眸道：“不日。将回。”

莫名蹦出的一句话，叫人觉得没头没尾，但肆肆却明白，他这是终将回到这片权利至中心，要真正手握天下权！

肆肆噤言，就是没有这话，她总也是相信的。顺着他的视线一同看去，她心中有不由些许激荡，裴沣气数已尽！

忽然，她眉头一皱，只觉得心中又泛起一阵恶心，不禁用手捂住唇，偏过头去干呕了几声。

裴湛见她如此状况，还未来得急说话，就遥遥听见那岸上尾随他们而来的人在呼喊着什么。他侧头去淡淡瞥了一样，但却没有说话。

“王爷，肆肆略有些不适，先行告退。”就这当口，肆肆从岸上收回目光后就迅速低下头，声音低婉的说道。

裴湛同站在那，只余光瞥见她脸色白得紧，匆匆就转身离开。他一手倚着栏杆，又朝着岸上看了一眼，那道厉声熟稔，继苏斥川后奉旨追来之人是——沈城！只是虽然没有行船，他依旧是不肯放弃追捕，沿着江岸一直是追捕到现在。

裴湛只站了一会，便转过身，他见璇容和岩莫二人，仍旧是站在那等着受罚。惜桦太妃若是心不在这，便是留也留不住的，这事情确实也是怪不了他们。

裴湛微拧了眉头，对其中绯红罗裙的女子开口道：“喊去烬瞧瞧她怎么了？”

他说这话时，好像自己都很苦恼，不发一语兀自走了。

肆肆回了自己一间小屋，这楼船气势恢宏，上下统共有五层，而她那间屋子正在上面第二层，同璇容他们是在同一层。那最最上头一层，只有裴湛一人住着。

她眼下觉得浑身乏力，就好像经过了骑马的颠簸，身子早已经是不能再承受这船只随着水波摇晃。肆肆侧身躺下，几乎散架了的身躯这才得到了几分纾解。

或许……她这身体是久唯尝到那凝膏的滋润了，她有些想念那味道。

“小祖宗！”

外头有滚轮滚动的声音，人还未道，这说话的声音就已经传了进来。去烬觉得肆肆的身子总是折腾自己，便有事无事都喊她小祖宗、活祖宗，昭示着她现在病都是他来伺候的。殊不知，肆肆又何尝愿意见到他，啰嗦聒噪得很，回京路上，她即便是一句话都不应，去烬都能一刻不停的说上一天。

肆肆懒得动弹，索性就闭起眼来装睡。但她又侧耳去听，听见门被移了开来。

“小祖宗，你真是要折腾死老夫了。”去烬由人推了进来后，只一眼就瞧出了床榻上这人是装睡，他直接伸出三指去掐住了肆肆的手腕。

肆肆猛然一惊，瞪大了漆黑的眼睛，将那之手像回缩了缩，略有几分谨慎似的仔细回道：“我很好。”

去烬见她如此紧张，忍不住笑了一声，小胡子翘着一颤一颤的，“快将手交给老夫搭个脉。”

肆肆隆起了眉头，她用手肘撑起了自己的身体，一边仍然用手拉着衣袖越发掩住了自己方才被掐的手腕手腕。她此刻只是平静的半垂着眼帘，抿着唇角，半点话也没有说出。

去烬狐疑的看着她，“怪哉怪哉！你这又是怎么了？”

肆肆被他这一问，也如同是被一根针扎到了自己一样，目中闪烁不定。想了半晌，她才敛好情绪，只分外淡漠的回道：“我有些累。”边说着，就翻转了身去背对着去烬。

正当去烬脸色一板要出去出肆肆房间的时候，她胸膛中又是好一阵翻搅，止不住干呕了一声。

去烬听了这声音急忙回转过声去，抬手指着她，万分惊讶，连话都说不周全了：“你……你你……”

…………………………

大膺昭业四年二月十七，除夕。

京都皇宫。

“混账！”沣帝怒斥着面前的二人，他周身都散发着寒气。“王府都团团围住了。怎么还会让他逃脱了？”

空荡的大殿中一片死寂，如此重责之下，跪在底下的两人没有一个敢说话的。沣帝猛然走到了其中一个玄黑官衣之人的面前，弯下腰逼迫着他问道：“朕这样信任你，苏斥川你为何没有替朕把人捉回来？”

苏斥川心中暗笑，如是果真信任，就不会下旨让他追杀裴湛后又立即派了沈城带兵前去。他即便在用人，却也从来都不肯去信人。然，这些当然都只是

他心底的话而已，他就算是再鄙薄脸上也不会显露出丝毫来。

“皇上，微臣无能，中了晏王和平远侯之计！”

听见了平远侯这几个字，沣帝又将视线挪转到了另外一人身上，霎那凶光必现。

“那就只有你了……沈城！”

跪在地上那人伏低着身子，是以最卑微最臣服的姿态。“臣不敢！”这声音显得黯淡嘶哑，哪里像曾经那个意气风发，平步青云的儒雅端正青年？

“呵。”沣帝冷笑了一声，“你不敢？”他怒极，顺手劈向了一个近旁小太监脖子上，又将他揪着待倒在了地上，酣畅的宣泄着自己的不快。

那小太监原本就白净瘦弱，被沣帝这样魁梧有力之人打得几乎昏厥，想必是极其疼的，但他也不敢喊痛。偶尔几丝哼声叫人觉得这大殿阴森恐怖，宛如人间炼狱。

“你们都辜负朕！各个都狼子野心！各个都想谋夺朕的江山！各个都该死！”

这声音在荡在大殿中，长久才消失下去。

他的眼中血红，猛然回转过头，恶狠狠的盯着沈城，无情的说道：“来人，将沈城打入天牢！”

跪在地上沈城这才渐渐的抬起恭顺的眉，他迟缓的开口禀道：“臣带回了惜桦太妃。”

沣帝原本正转了身踏上金座，听后脚步一顿，慢腾腾的回转过头。他居在高处，气势凌人的迫视着他，缓慢开口：“你再说一遍！”

沈城从外头回来就立即回宫禀告，更深露重，他的头发和身上都有些许潮湿。“臣将惜桦太妃送回了皇宫。”

沣帝直视着他，静了片刻，他此刻如虎如豹，几乎能上去一口咬断了对方的脖子。然而，他是皇帝，想要整治一人根本不用他亲自动手。

“都死了？都敢违逆朕的圣旨了？”他冷眸睨着大殿，口气越发暴戾。

近身侍卫随即上前将沈城架着双臂压了下去。

苏斥川早就料到他会有此等下场，心中浅嘲了一句，平远侯是其岳丈，如今却帮裴湛谋逆，皇帝多疑，岂会容他？

沈城脸色晦暗，他自诩正直，自然不肯流露出一点怯弱，更是不会讨饶。他有一只手一直有意识的掩在袖子中没有露出，就好像他现在的人一样，都是见不得光了。

而那坐回金座上的沣帝心中却不无惊疑，

对着苏斥川道：“你将沈城带来的那人领进宫来让朕瞧一眼…瞧瞧可真是像太妃……”惜桦太妃驾鹤，今日一早已经传遍了后宫，无论如何，被定论死了的人，都不能“复生”！

世间再不会有惜桦太妃！

前几日她那肚子中孽种也的确叫他心烦，今早上他听见这消息只是略微有一些惊讶。就在昨日，他还善心的让她去见了裴湛，条件就是堕了那块肉，怎的今日就被毒死？

不过想了想，死就死了吧，现在死了就好过来日他彻底的厌弃。

沣帝牵扯起唇角，残忍的笑起，不过沈城他，的确该死！不管他们有什么把戏，“惜桦太妃”已死，岂容他在这牛鬼蛇神？

☆、表心迹

大膺昭业四年二月十七；除夕夜，晏王破启州劫阻。

二月十八，初一，晏王顺青川江直下，过荆沾州地界。

二月二十三日，一行接连破了数州沿途之追截；虽然不易，但也总算是行至宁州段水域。

清川江自北往南；越是向南，江面就越是宽广。

肆肆坐在自己屋子中侧身就能透过船舱看见外面的情景；这几日追兵不断侵扰，一路上他们未敢有丝毫停顿。而她自从几日前踏入这屋子中，就再也没有出去过一步。好似太长时间都被拘在这一块小小地方；使得她焉萎了，神色瞧着也有些灰暗。

此时，肆肆的一只手搭在自己的手腕上，似乎被什么东西忧烦着，若有所思，郁郁不得欢。

“哗啦”，是她房间的门被人移了开来。

肆肆原本以为是去烬，便也没有在意。直到身后那人挪了脚步站在她身后默然不语，她就旋即明白了这人无论如何都不会是去烬那聒噪老头。

“怎么不让去烬给你问脉？”那道声音沉沉的，带着几分扣动人心的磁性。

肆肆这才转过身来，低敛着眉对来人欠了欠身，柔声道：“肆肆见过王爷。”

裴湛撩起自己衣摆，气度悠然，径自坐了下来后他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腕间翡翠玉串上。“坐”，虽然只是单纯的一个坐字，却被他说得悱恻缱绻，大抵，他也是第一次说话时这样守不住自己的心思。

自古痴人隐讳心；悱恻意；缱绻词；千回百转落相思……

他几番挣扎压制，竟有种情愫要从他冷峻沉静的眉眼中跳出来。

肆肆应声乖顺的坐在了他的对面，安静的坐了片刻，却觉得有些压抑，扭转了头去看向外面。此时，船只已经不再是行于江中心，而是像是有意识的沿着江边行进，而极目看去江岸的堤坝后就是万顷良田。

才是新一年伊始，她见到堤坝上有普通百姓在走动，也依稀可听见有炮竹的响声。肆肆看着，只觉得舒缓怡淡，不由得噙唇含笑。如只是生在平常人家，必然可以有平淡的生活。

可是……她这一生恐怕都触碰不到这样的生活了，这样一想，她又不由得微微一哂。

“想要这样的生活吗？”

在方才这短短一瞬她脸上神情就已经是变换了许多，裴湛盯着瞧了许久，忍不住脱

口问道。

肆肆似乎是蹙眉想了一会，才又摇了摇头，“只是想想罢了。”就算终究有那一日，她也未必会等得到。

裴湛望着她，心中一阵恍神失落，叹息着道：“渔樵耕读，我倒是羡煞了这样的生活。”

她回望着他，像是一下子发现了什么似的，一下子展颜笑了起来。霎那间，她的眸中亮闪闪，似乎其中闪耀着动人的光芒，映得整张脸都艳光逼人。“王爷原来也会向往这样的生活。”

裴湛也随之笑了笑，可这到底也只是面上笑上了一笑就算了。他说的一番话，终究的也只是一番空想，难成真！他这肩上所肩负的东西，只怕到了死的那一日才能真正卸下。

“肆肆……”这样想着，他心中某种念头越发不肯安稳待在体内，但却又难直言：“你……”

肆肆平静的望着他，似乎耐心在等待，她清淡笑道：“王爷想说什么不妨直说。”就好像此时已经知道他想问什么似的，只等着他开口她便如实回答。

裴湛那一番心思隐晦得似乎难以启齿，他看着肆肆眼下神情淡定，全然不似他现在这样辗转煎熬。隔了半会，他沉眸凝视着她，试探着问道：“你是不是……”似乎是要直面那晚上的事情，他一直回避着的事情。

长久不见她回答，裴湛拧了拧头，眉间的惊疑不定也并抹平了下去。她大约是……心中不悦，要不然……也不至于会将这串手串重新还给自己。

肆肆忽然笑了一声，整张脸上都有难以摹状的艳丽，她目光灼然回望着眼前姿容卓绝的男子，“王爷以为……肆肆是怀有了孩子了吗？”她抬手缓缓的摸了摸自己腹部。

好像现在被束手束脚的是裴湛，肆肆却不受丝毫影响能坦然直言。一张情丝的网，他被缚得结实，她却是漠然的站在旁边。

裴湛微蹙了眉，好似不悦她反应。

“王爷想多了，不过是肆肆晕船而已。”她直视着他，好似并没有一丝心虚。像是怕裴湛不信似的，她甚至将自己的手搁在的桌面上，衣袖被缓缓拉起，露出一段雪白细瓷的腕部。

“王爷大可请去烬来瞧。”

盯着看了良久，裴湛都没有任何言语，只是豁然站了起来